作者:木泥土
桃漾在鹿鸣山住着的这段时日,常去却月峰的山巅上闲走,陈月漪陪着她去过几回。
却月峰山巅右侧有一小径,沿着小径走出数十步便有一汪清泉水,清泉水附近秋日里长着一片旺盛的曼陀罗花,因是自然生长在山中,一直无人在意。
陈月漪偶然间瞧见过。
她陪着桃漾来山巅几次后,发现那片曼陀罗结出的种子少了许多,起初只以为是被山中的鸟兽给衔走了,直到桃漾找到她,说要用香苑的百花瓣做可以祛伤痕的香粉药膏。
那日夜里,桃漾自香苑离开时,她低声唤住桃漾:“阿漾,你还是要走,是么?”陈月漪以为有了上次的事,桃漾已彻底想开了,愿意留在公子身边。
桃漾回身看向她,什么也没说。
第二日的时候,陈月漪再见到她,与她道:“带我一起走吧。”她从前总是不理解桃漾的,也只想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可现在,她想和桃漾一起走。
桃漾也不知这次离开能走多远,会不会如上回一样,日后的路又该如何走,路上有个伴终是好的。
陈月漪在鹿鸣山中待的时日久,对山中的一切都很熟悉,与守在碧月阁外的部曲也算相熟,入冬这段日子以来,她时常提了茶水点心给守门部曲送去。
他们起初不敢用,可陈月漪依旧每日里去送,到后来,也就渐渐开始用这些茶水点心,今夜外面落着雪,陈月漪带去的茶水点心被他们吃喝了干净。
鹿鸣山被封了山,空旷寂静,自那夜桃漾在小善寺回来见了谢怀砚后,没过几日,谢怀砚就撤了跟在她身边的人,她这段时日日夜和谢怀砚在一处,就连水兰和水叶也都不再警惕。
寂寂黑夜,漫天飞雪。
鹿鸣山中白茫一片,折射出刺眼的白光,桃漾和陈月漪身上披的都是月白狐裘,与簌簌飞雪相融,走在雪地中如同两个白点,丝毫瞧不出人影。
她们走的是鹿鸣山后山的一条小道,陈月漪来这里探过无数回的路,鹿鸣山未有外人敢进入,只有有温泉泉眼的位置附近部曲把守森严。
她们绕开这些位置,沿着陈月漪事先做好标记的路线一路走至后山,后山每个位置负责看守的部曲也不同,陈月漪抬手给桃漾指了指,低声道:“那个位置因有条深水河,没有部曲看守。”
“上回落雪我就试过,女子踩上去没问题。”
桃漾对她颔首,两个人下了山坡,踩在结了冰的河水上出了鹿鸣山的地界。
山脚下一里外的柳树林中,一辆被白雪覆盖的马车早就停在这里,桃漾住在鹿鸣山中,锦衣玉食,身边首饰很多,唯独没有金银。
是那日前去四房看望卢双萱,她随秋霜去库房挑选礼物时,在秋霜未留意的时候取了一锭白银,交给了陈月漪,让她寻到机会提前雇好马车。
坐上马车后,陈月漪扮作了妇人打扮,桃漾则换了身棉布男子衣衫,披了件男子大氅,坐在马车前赶马车,抬手扬鞭,赶马前行,虽然她和谢怀砚学了这么些时日的跑马,却是第一次赶马车。
刚赶出时,有些不稳,待过上有一刻钟,也就摸索出几分技巧,驾着马往淮阳城门处赶去。
落着雪的淮阳城依旧灯红酒绿,街道上行人匆匆,叫卖声不停,两刻钟后,马车行至淮阳城门前,守门将士看上桃漾一眼,直接摆手赶人:“城
门戌时已关,明日再来。”
淮阳城门自来卯时开戌时关,守门将士的话刚落,桃漾自大氅下取出一份文书递出给他,这将士在簌簌白雪中再看她一眼,神色狐疑的接过她递来的文书。
上面的落名——
竟是谢氏家主谢蕴!
盖着的章赫然亦是谢氏家主玉章,守门将士再看上一眼,确认无误后,露出笑脸来:“适才冒昧,这就为您开城门。”他走上前,和另一守卫一同打开淮阳城门,放她们的马车离去。
这份出城文书是桃漾向谢夫人求来的。
那日晚间,家主谢蕴在桂月园用过晚膳后离去,桃漾一如往日和谢夫人在地道后的小院中,对弈完一局棋后,谢夫人忽然开口问她:“可打算好日后了?”
她知道,桃漾在清心庵看到了什么。
这是谢夫人第一次与桃漾正面说起她和谢怀砚的事,桃漾始料未及,心中却也明白是因何提起,她见谢夫人神色温和,默了默,起身在谢夫人面前跪下:“夫人,我不愿做笼中欢笑的鸟雀,我想离开——”
第二日晚间,谢蕴再来桂月园用晚膳时,谢夫人为他准备了柿子酒,待谢蕴坐下尝上一杯后,神色微凝,抬眸看向谢夫人:“这酒是夫人酿的?”
谢夫人轻笑:“是桃漾那孩子,之前你不是说她手法不熟练么,她在竹院又试了数回,才酿出这坛酒来。”谢蕴垂眸看了眼杯中酒,对谢夫人颔首。
待晚膳用完,谢夫人再道:“我挺喜欢这孩子的,事别做太绝,”她神色间带了几分清冷的严肃:“我常去清心庵,不愿在那见到她,让她走吧,走出淮阳是生是死,都是她自己的命数。”
这么些年,谢夫人没跟谢蕴讨过什么,这回是她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这些,虽然谢蕴本就没打算送桃漾去清心庵,还是应下了谢夫人。
她和别的秽乱谢氏族规的女子不同,她玷污的是淮阳谢氏未来的家主。
只能死。
让她走出淮阳再死,也好。
桃漾和陈月漪出了淮阳城门,因着是落雪天,不好行山路,一路走宽敞的官道往南行,夜间天幕暗沉,马车车门前挂了两盏灯,凑着雪夜里的光,辘辘前行。
待行出淮阳二十里,已是子时,陈月漪再换了只暖手炉给桃漾塞在怀中,见她唇色泛白,低声道:“阿漾,到了驿站咱们歇会儿吧,夜里这样冷,这么赶路不行的。”
桃漾侧首对她轻笑:“没事,我不冷。”
陈月漪闻言欲言又止,也从马车内出来,坐在桃漾身侧,笑道:“阿漾,你教教我如何赶马,接下来的路远着呢,咱们换着来。”
她往桃漾身边靠了靠:“两个人挤着也暖和。”
桃漾对她莞尔,与陈月漪说着如何赶马,两个人在夜色中说着话,时辰倒是过的很快。
再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夜间官道上的积雪越来越厚,行至一处下坡拐弯处时,马车行的不稳,‘砰’的一声撞在了路边的古树上。
她们的马车材质普通,这么一撞,车厢的木板裂开几条木缝,这倒不影响赶路,只是,车轱辘也撞掉了一个。
桃漾跳下马车来,陈月漪挑着灯,两个人摸索一番未果后,桃漾回身往淮阳城的方向看了眼,上前扯下套马的缰绳,与陈月漪道:“上马,咱们骑马走。”
陈月漪:“啊?”她惊疑了声,上前踩着马镫上了马。
深夜寂寂,桃漾也上了马后,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官道,掐了掐掌心,扬鞭赶马而去。
再行了一个时辰的路,在一处小镇上寻了间客栈,天还未亮,掌柜的推开门时,见是一对年轻夫妻住宿,倒也热情,给她们开了一间上房。
上房内也只有两盆银丝碳,陈月漪握着桃漾如冰块的手,道:“我去跟掌柜的再要两盆碳来。”桃漾唤住她:“不用,这两盆够了。”
“这一路还不知要赶多久,咱们身上的银子不多,还要再买辆马车来,省着用。”她回身看了看床褥:“呐,被褥挺厚的。”桃漾身上除了那锭已用了小半的银子外,还有一些碎金子。
她没有带太多的首饰出来,只把首饰上的金坠、金珠、以及镶的金片取了下来。
淮阳在豫州中部,往南至少行上五日才可出豫州进青州地界,再过青州行至建康城。
满打满算,剩余的银锭以及这些金子都加起来,至多有百两银子。
桃漾和陈月漪用热水泡过手脚后,再简单用了碗热汤面就上了榻,虽然熬了快一整夜,身上又疲累,桃漾却有些睡不下。
谢怀砚无论是在刺史府,还是与谢蕴谈事,亦或是与好友抚琴饮酒,亥时之前都会回来鹿鸣山,那碗乌鸡羊肚菌汤是引,只能让他在两个时辰后昏睡。
她以为他会回来碧月阁,还为他准备了份清茶。
清茶用下,足够他睡下一夜一日,他待在鹿鸣山中,她才能有更多的时间。
而现在,他住在墨园,翌日一早,就算他醒不来,空渊也会去唤他的。
桃漾这样想着,终是困了,阖上眼睡过去。
她们在客栈里歇了两个时辰,陈月漪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光已大亮,她垂眸往里侧看了看,桃漾的身子紧紧的贴着她,在她身上取暖。
陈月漪给她掖了掖被褥,轻手轻脚的下了塌,下楼在街市上买了几个热腾腾的胡饼,再去车马行花了二两银子买了辆马车,随后回到房间来,桃漾也已下了榻,嗓音哑糯:“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陈月漪对她应声:“用盏茶水,咱们就走。”
马车再辘辘而行,行了整整一日后,到达竹陵郡的地界,这里已不再落雪,戌时的时候,她们在颍川郡的一个小县里寻了客栈歇下。
每人面前搁着一碗热乎乎的汤饼,汤汁浓郁,香气四散,桃漾与陈月漪道:“咱们雇个车夫吧,我想了想,每日里住店的银子就要五十文,不如用这些银子雇个车夫,也可以一直赶路。”
陈月漪对桃漾连连点头:“这样好。”两个人把汤饼用的干净,陈月漪笑道:“阿漾,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阳夏,咱们时常约着去吃街南头的那家汤饼,阿婆都记得咱们了。”
桃漾笑了笑:“我还偷偷问了阿婆如何熬的汤呢,回头咱们到了建康城暂住下来,我做给你吃。”在汤饼铺子前离去,去了车马行雇了一位年纪不大的男子为车夫,给了掌柜的三十文。
夜里睡下时,陈月漪低声与桃漾道:“你看,咱们都离开淮阳一夜一日了,未有任何部曲官兵来追赶,好好睡吧,明日天不亮就要赶路呢。”
翌日天还暗着,她们的马车就已行在路上,竹陵郡这里未落雪,桃漾就让车夫寻了近道走,没有再走官道,赶路赶了有大半日的时候,一直未有言语的车夫往马车内喊了一声:“郎君夫人,你们往那瞧。”
他的目光也看过去,很是喜悦:“那里是竹陵桓氏的府宅,府内还有高山流水呢。”他这么说了几句,陈月漪应了他一声,桃漾掀开车帘往他口中所言的位置看了眼。
她只随着桓馥来过这里一回,还是很年幼的时候,早就都不记得了。
陈月漪抬眸看了看她,怕她伤心与桓恒的事,与桃漾说起别的来:“咱们走了近道,又赶车赶的快,夜里就能到竹陵与颍川的交界。”
桃漾对她点了点头。
入夜后,桃漾给了车夫十文赏钱,让他自行离去,她白日里在马车内补了觉,身上披了狐裘坐在马车前,继续赶路。
待东山朝阳就要升起时,马车行至竹陵郡与颍川郡交界处的江阳县。
她们在江阳县的客栈住下,牵着马往后院的马厩给马儿喂些干草时,这个时辰马厩内竟还有一男子正在喂马,作商人打扮,见桃漾过去,抬眸在桃漾身上打量了一眼。
桃漾垂首,绕过他去了另一侧。
回到屋内,和陈月漪一起用些吃食后,桃漾让陈月漪先睡下,待到天光大亮时她才也歇下。
再醒过来,天幕已是很暗,桃漾被颠簸而醒,她
身上无力的坐起身,马车内的布置很简陋,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箱笼和包袱。
桃漾拨开包袱看了眼,里面是一些丝绸布料,上面的气息与她在马厩遇到的那个男人身上的气息一般无二,车门外隐隐传来几声男子的说话声:“咱们走这一趟,这些货挣不了几个银子,还好遇到了两个小美人。”
“到了蜀州,不论送去哪个花楼,都是抢手货。”
“我当然瞧的出来,哪有生的那般细皮嫩肉的男人。”
桃漾凝眉,抬手把陈月漪拍醒,再透过窗牖的缝隙看了眼窗外,时辰应是已不早,天幕之上又开始飘下簌簌飞雪,桃漾把藏在身上的迷药递给陈月漪,低声道:“天色应该很快暗下,他们有两个人,到时你来洒迷药。”
她再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神色凝住:“我来杀了他们。”
陈月漪闻言唇色泛白:“桃漾,这——”桃漾握住她的手,沉静道:“我杀过人。”
马车再行出数十里,天幕果然暗沉下去,很快就黑乎乎一片,陈月漪手中握好迷药,刚欲开口喊赶马车的两人,马车的后门‘咔’的一声被人打开。
桃漾立时回身,还未来得及反应,已有一只大手伸进马车内提住她的肩就把她自马车中提了出去,桃漾被他带到马背之上,抬起手中匕首就往他身上刺。
匕首入了皮肉的一刻,耳边传来一道熟悉嗓音:“是我。”
第56章
血让她也心疼他一些
桃漾气息微喘,意识到眼前人是谁时,急忙拔了手中匕首,痛的庾子轩皱了皱眉。
待那两名布商的马车碾在雪地中走远,庾子轩身侧骑马扯下陈月漪的侍卫问:“郎君,不杀了他们吗?”庾子轩边驾马往一处小道行,边道:“留着他们吧,有用处。”
待行至一片落满白雪的榕树林,桃漾让庾子轩停马,她很利索的踩着马镫跳下,抬眸看着庾子轩,与他道:“多谢,身上的伤可要紧么?”她虽是下的狠劲,可冬日里身上衣衫厚重,不知是否伤到了庾子轩。
庾子轩神色平和对她摇头:“无碍。”
桃漾站在马下,暗夜中,她眸光澄亮,含满了情绪。
其中,最为明显的是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