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泥土
庾子轩看着她,开口道:“桃漾,与谢怀砚无关。”虽然这里是颍川郡的地界,可他忽然出现在这里救下她,她心中有疑虑,认为他是在帮谢怀砚在此拦她也情有可原。
“是我今儿一早去江阳县办事,途径一处客栈前,见门前搁着两件氅衣,上面的气息与你送我的香粉一般无二,心下不禁好奇,去问了掌柜的。”
“掌柜的说是在二楼的木梯上瞧见的,许是哪位客人落的,就搁在了门前。”庾子轩轻叹:“我跟掌柜的打探了一番,再命人去查,虽不敢确认当真是你,还是跟了来。”
庾子轩一番话说完,桃漾紧凝的神色舒展开些,默上片刻,神色认真与他道:“看在我曾赠你香粉的情分上,庾四郎君可能当从未见过我?”
庾子轩闻言翻身下马,神色沉重:“这么冷的天,荒山路上,你们两个女子能到哪儿去?”庾子轩送给桃漾的那枚鹰状木牌她一直带在身上,她取出递在庾子轩面前:“若是可以,送我一辆马车和一些衣服吃食。”
夜风阵阵,吹斜飞雪,落在人身上刺骨的寒,庾子轩解下身上大氅给桃漾披上,低声道:“桃漾,信我!跟我回坞堡去——”
桃漾只看着他,没有回应。
当初在淮阳,她与庾子轩亲近,送给他香粉方子,确实是有她的目的,是想着若有一日,可以利用到庾子轩,可她并未想过留在颍川庾氏。
四周沉寂,庾子轩见她执着,只好道:“坞堡就在十里外,如今已入了夜,你们也是要留宿客栈,先跟我回坞堡住上一夜,明日我送你们马车再离开。”
桃漾望了眼一望无际的雪夜,似乎能掩埋住一切,那两个布商已赶马车离去,她和陈月漪的踪迹也消失在他们那里,沉默许久,她对庾子轩点头:“好。”
趁着夜色,庾子轩和身边的贴身侍卫带着桃漾和陈月漪自小道赶回坞堡,落着雪的天气,只有值守的部曲还守在外面,庾子轩快马而过,带着桃漾来到一处僻静幽深的院中。
下了马后,庾子轩在烛火下再看了看桃漾,见她一张脸被冷风吹的绯红,抬手给她指了指:“这座院子一直空置着,你们今夜便在这里暂歇。”
他看向牵着马的侍卫雪松,吩咐:“去准备热汤热饭来。”
雪松应是后退下,庾子轩和桃漾她们进了屋中,将屋里的烛火都点上,与桃漾道:“先稍坐片刻,我去唤两个可靠的婢女来。”
桃漾唤住他:“不用,我们自己可以。”庾子轩懂她的意思,她来过这里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桃漾不止是因着怕更多的人知晓,也是她明白,自踏出鹿鸣山的那一刻,日后她就只能靠自己,没有锦衣玉食,没有仆人侍奉,甚至可能会食不果腹。
庾子轩对她点头,嘴唇翕动,却只道出一个好字来。
他说完抬步离开这里,不过片刻,他又再回返,手中搬了好大一筐的银丝碳,给桃漾她们搁在屋中后,再道:“等我一下,我去取炭盆来。”
他说完转身就再走,提了四五个铜盆来,摆在卧房内,将竹筐里的银丝碳用铁钳夹进去,再用火折子给点燃,桃漾和陈月漪也上前去帮忙。
待屋里的银丝碳都点燃,雪松也提了两只食盒过来,庾子轩神色温和道:“我不知你们的喜好,都是些淮阳口味的饭菜,若不合胃口,只管与我说。”
桃漾对他莞尔。
庾子轩和雪松出了房间,对雪松吩咐:“去,扛几捆干柴来。”雪松闻言看了看他家郎君,神色间含满疑惑,却不敢多问,这些年跟在郎君身边,除了钻研机关术,他还没见过郎君对别的事如此上心过。
雪松急忙去扛了干柴来。
放到后罩房处的灶房内,他搁下后就再走出,庾子轩皱了皱眉,道:“点上啊!”
雪松:“……是。”
雪松生起了火,庾子轩亲自去打水,桃漾和陈月漪用过饭菜后,隐隐闻到后罩房处传来的烟火气,起身来到这里,正看到庾子轩把锅里的热水给盛到木桶中。
桃漾与他眸光相对,上前道:“我来吧。”他接过庾子轩手中的木瓢,再道:“夜色不早了,你们也快去用些晚膳歇下吧,我们自己可以的。”
桃漾拿起木瓢舀水,庾子轩垂眸间看到她的手,一时将眉拧成麻绳,示意雪松退下,陈月漪也跟着退了出去,庾子轩再看向桃漾,问她:“是在谢怀砚身边过的不好么?”
这么冷的冬日,淮阳也已落了数日的雪,两个姑娘独自赶路——
桃漾只垂眸舀水,没有回他的话,待一桶水舀满,她就要提着往前院去,庾子轩先提住木桶,低声道:“我来,你提不动。”
他提着木桶就走,桃漾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待屋内浴桶里的热水打满,庾子轩和雪松离开这里,只剩下桃漾和陈月漪,桃漾坐在炭盆前,与陈月漪道:“你先去沐浴,我取会儿暖。”
陈月漪进了净室,桃漾在炭盆前待了一会儿,起身站在窗牖前。
她把窗牖支开,任由夹杂着飞雪的冷风拂在面上,她自年少时起,就从未遵循过自己的本心活过,那时,她无意间听到了一个秘密。
她不是谢氏的孩子。
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出身奴籍的婢女。
自此之后,她开始生活在恐惧中,她怕有一日父亲母亲会不要她,她开始学着讨好,学着迁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不让别人厌弃她。
她喜欢着别人的喜欢,厌恶着别人的厌恶,从未为自己活过。
那夜问出谢怀砚会娶她么时,她根本就不想听到他的回答,他们的身份云泥之别,同出一宗,他心狠薄情,她不会嫁给他,他也根本不会娶她。
如今孑然一身,她已没有可再失去的,总要遵循本心的去活一回。
桃漾自窗牖前回过神来时,天幕上空‘砰’的一声,五彩缤纷的烟火四散炸开,隐隐传来孩童的欢笑声,她忽然惊觉,很快就要到年关了。
桃漾神色温和,合上窗后抬步走了出去。
坞堡里烛火通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从四面
八方被风吹来阵阵的饭菜香气。
桃漾从前听闻过坞堡里的生活,却从未亲眼见过,门阀士族会在家族所在之地建立坞堡,以此来收容无家可归以及需要他们庇护的普通百姓。
给她们房屋供他们居住,给她们田地让他们耕作,设有学堂,男耕女织,只须每年将收成所得上缴几成,便可安稳在此度日。
天上的烟火逐渐停下,雪花依旧纷纷扬扬的落,桃漾回了屋中。
沐浴后睡下,待到翌日一早,窗外满地雪白,桃漾和陈月漪推门而出时,院中的积雪已被人清扫,留下只染了一层薄雪的青石板地面。
远处依旧是炊烟袅袅,孩童欢笑。
洗漱过用了早膳,庾子轩再来到这里,他身后的雪松手中牵了一辆奢华马车,庾子轩走上前,状似无意的问雪松:“雪下的这么大,能赶路么?”
雪松:“……不,不能吧。”
庾子轩也抬眸看了看:“这雪估计还要再落上个几日,实在不宜出行,”他垂眸来看向桃漾,神色略有些不自然道:“桃漾,你觉得呢?”
桃漾昨夜就仔细看过她和陈月漪居住的这座院子,里面种植着的花草,以及一应布置,皆是与她从前在阳夏时的明蕊院一般,这里不是空置无人住下的。
是庾子轩自淮阳回来后命人刚修缮的。
院中静默片刻,桃漾低声问他:“我留下来会连累你,连累你们颍川庾氏,你不怕么?”庾子轩闻言神色松动,当即道:“虽说他们淮阳谢氏权势大,其他士族也不是可以任由他们欺负的。”
庾子轩看着桃漾,再道:“士族门阀间往来已久,盘根错节,同为豫州士族,他若敢做的太过,是在给谢氏自掘坟墓。”
“昨夜我已命人跟着那两个布商,在出颍川郡三十里外的青州境内制造了你们离去的线索,快马赶去淮阳的部曲今儿一早也赶回,说淮阳那边未有任何的动静。”
桃漾闻言眉心微动,庾子轩怕他说的太多,让桃漾心中不虞,再道:“你若坚持要走,你们要去哪儿,让我护送你们过去,虽说外面如今已太平,可你们两个姑娘家,又是大冷天的,太过危险,待你们安顿好,我再离开。”
桃漾打算去的是建康城,陆氏她已再寻不得,只想离得豫州远一些,可如庾子轩所说,门阀士族盘根错节,谢氏势力遍布整个南朝,只要她走不出这片国土,走去哪里都一样。
——
淮阳的雪昨夜便停了。
今日日光明媚,冰雪消融,已近了年关,本该热闹喜庆的偌大府邸却寂静如斯,行在路上的仆人也都神色低沉不敢言语,就连往日里热闹的小郎君们也都待在院中没能出门。
庆小郎君跟他母亲闹着:“阿娘,我要出去堆雪人——”
“听话,就在院中玩儿。”
庆小郎君满眼的不解,拧着小眉头,想要反驳他母亲,最后却问了句:“二伯伯会死么?”他母亲急忙捂住他的嘴,斥责道:“这话不许在曾祖母面前说,在哪都不许说。”
那夜子时,风雪交加,鹿鸣山中白茫一片,谢怀砚站在碧月阁门前,看着门前不见身影的部曲,立时对空渊吩咐:“去看她是否有事。”
空渊松开他家公子,飞身往碧月阁内去。
谢怀砚身披墨色大氅,高大身影站在漫天飞雪中,鲜红血液顺着厚重衣物一滴一滴的往下落,染红衣袍,洇湿大氅,他的身后堆积白雪,点点的红,如开了一路的花,又似一颗颗细小的红豆。
他在谢氏祠堂受族规家法鞭笞之刑,本是要回墨园的,可他想着,他为她付出这么多,这般疼爱她,总该都让她瞧见,让她也能心疼他一些,对他好一些。
空渊心中挂牵他家公子,片刻方回,低声回禀:“公子,未有刺客,五姑娘她,她不在——”
空渊话落,耳边传来一道‘砰’的声响,那道墨色高大身影再支撑不住,倒在雪地中,溅起无数飞雪,片片鲜红——
第57章
醒他要娶她
桃漾留在了庾氏的坞堡。
栖云坞。
此处离得颍川庾氏的本家府邸有二十里,是颍川庾氏家主次子庾二郎君命人修建,在此经营,今岁立夏,庾二郎君被人引荐入了建康城为官,当时正值谢氏老夫人过寿,庾子轩回到颍川,与陛下辞了官,庾二郎君就把这里交给他来打理。
已是冬月二十三日,马上就要年关,庾子轩本是要在‘祭灶节’这日回颍川本家的,这两日他一直在忙着为桃漾修缮院落,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净。
还是他母亲颍川庾氏的三夫人命人来栖云坞催他,他才记起这茬事,与来人道:“与我母亲说,今岁年关我便不回家中与他们守岁了,要在栖云坞过年。”
他说完,怕母亲再亲自来提他,回到书房写了封书信命人带回去。
祭灶节这日,家家户户都在清理灶台,以及准备过年用的食物和物品,冬日里,没有农忙,坞堡里的人们多是在一处闲话,虽说他们居住的地方和庾子轩的别苑离得有些距离,桃漾还是能隐隐听到欢声笑语。
颍川的雪也已停下,只是处处还都堆积着白雪,庾子轩在院中桌前做他的机关,桃漾和陈月漪一起在后罩房的灶台前清理,桃漾能做很多口味的糕点,饭菜倒是会做的不多。
陈月漪在鹿鸣山中时与灶园里的厨娘学过些做菜的手艺,自昨日起她们吃的饭菜都是自己亲手做的。
桃漾决定留在栖云坞那日,就已与庾子轩商议好,她们两个留在这里,和别的前来投奔栖云坞的人一样,靠自己的劳作生活,每年给栖云坞上交她们的收成所得。
栖云坞里就有集市,这里居住着的人比桃漾想象中要多,共有两千多户,临近年关,庾子轩又收了许多百姓进坞堡,桃漾和陈月漪扮作夫妻在其中,丝毫不被人注意。
她们包袱里的金银都被那两个布商给拿走,如今身无分文,桃漾与陈月漪夜里歇下时也已商讨好,她可以做些香囊荷包拿去集市上售卖,换一些米面来。
陈月漪闻言轻笑:“我在鹿鸣山中没少做糕点,什么花样都有,到时我做糕点去卖。”两个人商议好后,面临着一个大难题——没有作为成本的银子。
桃漾与庾子轩借了十两银子,给他写了借条。
再拖雪松去购买来一些普通棉布、香料以及做女红用的一应工具,还有做糕点用的面粉、果子以及年关前的一些吃食。
十两银子用去了一半。
此时,桃漾和陈月漪在灶房内煮了当初桃漾在阳夏时和阿婆学的汤饼,以羊肉做汤底,在锅中炖上一个时辰,再和面团,用手扯成宽叶状,放在锅中去煮。
待汤饼煮熟,捞入碗中,舀上一勺浓汤,再撒一层肉块,未有膻味,清香扑鼻。
庾子轩还在前院忙着设计这个院子的机关,桃漾走到月洞门前唤他:“我煮了汤饼,你要用上一碗么?”庾子轩做机关时极为认真,被桃漾唤了声才闻到诱人的肉汤香。
他从前倒是在街市上见人吃过,不过,他嫌小摊小铺的腌臜,从未用过,听到桃漾这样问,他本能的连连点头:“用,闻着这么香,给我多来些。”
桃漾对他莞尔:“好。”
当日夜里,庾子轩画好了这座院子的机关图,院中共设有四处机关,分别通往不同的去处,其中设计最为复杂的,是桃漾卧房内的地下机关。
第二日一早,庾子轩就吩咐雪松按着他画出的图纸开干。
如庾子轩所猜想,就算他写了书信给他母亲,他母亲还是再派了人来逮他回去,庾子轩再把人给打发走,冬月二十六这日晚间,庾子轩的父亲庾睿来了栖云坞。
庾子轩居住的院落与桃漾的院子只隔了一道游廊的距离,因着是夜间,桃漾和陈月漪在屋中做些香粉后出来走走,正瞧见庾子轩和他父亲在游廊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