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昔在野
“这两个糊涂东西,什么没脸面的主意都想得出来,这把年纪身份还不知自重。”周老夫人骂过后,又拉着唤春的手安抚道:“这原不是你的错,我自会还你个道理。”
唤春告退后,周老夫人就把儿子儿媳都叫了过来,又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这做舅舅的不慈爱,昏招频出。你这做妻子的也不贤惠,不知劝阻。”
孔夫人委屈,她也劝过,可丈夫要如何,她哪里拦得住?
周大舅那个冤枉,他承认,他有这个打算不假,可他还没来得及跟王肃提起这件事,就已经被裴偃捷足先登了,他哪里还有脸再提?
“此事虽是儿子一时糊涂,可终究不曾与王抚军提起,王郎哪能得知?又要因此陷害春儿呢?”
周老夫人盛怒不减,指着他的鼻子骂,“王氏门盛,手足尚相残,春儿年少柔弱,如何能与他们兄弟勾心斗角?王郎此番不过是给一个警告罢了,若再有非分之想,怕不是就要春儿的命了!”
周大舅跪在地上,一时战战兢兢,汗如雨下。
周老夫人谆谆告诫他道:“周氏原不过乡野田舍之家,你祖父少时好学,因被举为孝廉,在郡十余年,赏罚分明,恩威并用,有美名于世。你父亲少时好游侠,横行乡里,及长而改过自新,励志好学,建功封侯,终为忠臣孝子。至你已传至三代,家族门户已成,你虽不及父祖功业卓著,亦是南土之秀,何至作此小家之态,失我祖宗颜面?”
周大舅惭愧不已,伏地泣涕,“母亲如此说,儿子实在无地自容了。”
周老夫人冷笑,“分明是你将周氏的脸面扔在地上,倒还赖起我来了。”
此间正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王容姬便急急忙忙来为舅姑开脱。
因顾忌唤春一个寡妇卷入是非坏了名声,遂不敢提起王玄朗对唤春的觊觎,只得把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
王容姬跪在地上,向老夫人请罪道:“这并非舅姑的意思,原是我一时糊涂,跟兄弟开玩笑说的浑话,哪知弟弟当真了,才害妹妹无辜遭难。这都是我的罪过,不关舅姑之事,老夫人要罚便罚我,若是气坏了身子,致使母子生隙,那我便是不孝死罪了。”
周老夫人年纪大,却不糊涂,王容姬一个小辈,又素来懂事伶俐,她会没事编排春儿,跟兄弟开长辈的玩笑吗?忙让芳寻将人扶起安抚,只说不关她的事。
她此番只跟儿子理论,馊主意是他想出来的,归根结底,祸根儿还是出在周大舅身上。
周大舅不敢忤逆母意,惶恐认错,保证绝不再提,然后就灰溜溜回了石头城。
孔夫人也一时面上无光,终日足不出户,闭门思过。
……
梧桐苑。
唤春呆呆坐在窗前,此番有外祖母给她做主,想来大舅舅也不会再提让她改嫁王抚军之事了。
她知道外祖母心里是更希望她能改嫁谢云瑾的,谢氏母女也都很喜欢自己,除了有些纠结给人当继母这事儿,真嫁给他,也不是不能过日子。
何彦之虽也不错,可他再喜欢自己,他母亲不接受自己,日子就不会过的顺畅,她想过舒心日子,不想应付婆媳矛盾。
唤春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响云过来看了看她。
响云得知姐姐重阳宴失踪的实情后,也是恼恨不已,可她们是孤女,无依无靠,寄人篱下,没有办法自主。幸而这回是有外祖母给姐姐做主,若是再有下回,还有人会给她们姐妹做主吗?
她不甘心只能依附于人,可她们姐妹如今的处境,似乎也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以改善。
响云忿忿不平道:“周家养着我们,也未必是念什么舅甥之情。无非是我们薛氏门第高贵,我们姐妹知书达理,美貌出众,奇货可居,是现成的瘦马,能送给权贵联姻罢了。王氏真要那么好,真要大个二三十岁也无妨,舅舅怎么不让自家女儿去给人续弦?偏要推姐姐出去?”
这话说的刺耳惊心,唤春正颜厉色打断她道:“休要胡言!别人怎么想的,我们管不着,可我们不能自轻自贱了自己。薛氏终究是名门望族,断不可再说这等不惜名誉之话自毁前途,无论如何,你都是要高嫁一户门当户对的名门世家的。”
响云黯然道:“士族都势利,谁会愿意娶我一个落魄高门呢?现在是姐姐,以后还不知我要怎样呢?大舅舅家一个女儿,二舅舅家两个女儿,都是待字闺中,即便有了好人家,也是先紧着他们自家女儿相看,哪里轮得到我呢?”
唤春自也清楚她们姐妹处境艰难,所以她才更不敢轻许婚事,原本她头婚低嫁,就已经够掉价了,现在是生怕自己这个姐姐再嫁不好,更影响妹妹嫁个好人家。
她摸了摸妹妹的头,强笑道:“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害了你。”
响云叹道:“像梁姐夫那样宠爱姐姐的,大约是很难再得了。可姐姐真的不考虑谢郎吗?毕竟好男儿实在难得,谢郎人才也不算差。”
唤春默然回避着这个问题。
她这辈子算是比较好命的,前夫除了门第不高,对她算是无可挑剔了。
前夫临终前,还在担忧世道这么乱,她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弱女子,又生得这般貌美,怕自己死后,他们孤儿寡母会被族人欺辱,便主动提出让她改嫁,趁着年轻早些再找个男人依靠着,替他保护她。
她是个顶无用的人,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她没有办法自立,只能靠嫁人依附丈夫。
像她这样出身高贵,容貌美丽的女人,是需要靠男人的权势与财富来供养的。当然,她也只会选择那些有能力供养她的男人。
可想嫁一个有权势、有财富,同时又合心意的丈夫是很难的。
有财富的,可能是她前夫那样的地方豪族,门第不高。有权势的,从来不缺年轻貌美的女人,未必看得上她一个落魄贵女。至于爱不爱的,只要是她自己选择的丈夫,她以后都会真心诚意地去爱他。
唤春道:“谢郎虽好,可我能再嫁的,或许也不止如此,我嫁的好,以后你才能嫁得好。”
响云叹了口气,见天色晚了,便也回房睡了。
哄走妹妹后,唤春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苍茫夜空,一时有些惘然。
今夜有云,月亮黄濛濛的,在云雾后若隐若现,那薄薄的光照亮了黯淡的夜,苍穹就像东府那掉了灰的斑驳粉壁。
唤春蓦地想起了晋王。
……
夜深了,萧湛站在窗前,望着天上的半轮弦月,挺拔的身形浸在那朦胧月影里,淹得通明。
他对月举起那镂金香囊,阵阵异香浮动,细碎的月光透过香囊的孔隙落在他的眼中,像那一夜漾在她眼中的烟火。
翌日一早,萧湛便传了许鹚过来。
栖玄寺祈福时,众贵女中唯有唤春脱颖而出,因近来事多,才暂时搁置了婚事。不想她还没嫁到东府,人就先睡到了他的床上,让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原想着一家派一个女儿过来祈福,最终合适的便直接派人登门提亲。可周氏却偏偏派了薛氏的女儿过来,他怎么能去周氏说要娶薛氏的女儿呢?
薛氏家世高贵,年纪成熟,品行稳重,又能生养,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孤女,没有外戚风险,的确是很合适的妻子人选。
可她毕竟是个寡妇,又与他素无交集,无人知晓栖玄寺祈福的真实目的,他若坦白自己是在祈福时看中唤春,世人就会以为他们是早已私通苟合,暗通曲款,自己才点名要娶她。唤春就会被质疑德行贞洁有亏,于他们二人的名声都不利。
他以后是要做皇帝的,妻子的身份也会跟着水涨船高,他不可能不在乎名声。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许鹚来到斋中,向晋王请安。
萧湛目光睨着案上那一沓栖玄寺祈福贵女名笺,从容道:“这里面有合适的人选吗?”
许鹚颔首,“殿下心中不是已经有人选了吗?”
萧湛微笑,“许士学究天人,无所不晓,算无遗策,你批命,我便信。”
许鹚面色平静,提议道:“依老妇愚见,义兴周氏或为佳选。”
萧湛手指轻点着那沓红笺,笑道:“许士糊涂了,这里何曾有周氏的女儿?”
许鹚摇摇头,她心知晋王心里早已有了决定,此番召她过来,不过是需要她给出一套合理的说辞,来为新主母造势罢了。
略一思索后,便配合道:“老妇近来望气,见西南周宅上空有一股非同寻常的云气浮动,内赤外黄,皆成凤凰,此乃大贵之像,或是周氏将出贵人了。”
“是周氏女中有贵人吗?”
“贵人只是潜于周宅,也未必是周氏女。”
萧湛点点头,对许鹚给的这套说辞很是满意。
“那就这样办吧。”
第24章 京口来客保不准就在我们身上应验了……
重阳后,周大舅便返回了石头城,自此再没提过让唤春给王肃续弦之事,此事就算翻过了。
因念周必行和王容姬常年两地分居,夫妻聚少离多,王大将军便让周必行多在家中陪陪妻子,无事不必来军府述职。
孔夫人心知大将军回荆州时,儿子还是要随其同去,男子汉固然当以公务为重,可眼看小夫妻成婚几年也没个一儿半女,她心里也是着实着急抱孙子。
便趁着儿子在家这段时间,使劲儿给他进补着,说什么也要让儿子先留个种再走。
周必行初回家时,小夫妻自是浓情蜜意,恩爱不尽。可如今每天被母亲逼着办事,还要吃那些稀奇古怪之物,夫妻二人都有些叫苦不迭。
过往都是王容姬领着小姑们习学,近来因被孔夫人精心进补着,专心备孕,不得分身。众姊妹中,又数唤春年纪最长,故而这照顾教导小妹们的任务,便暂时落在了唤春头上。
……
这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唤春趁着天好,便带了妹妹们将先前淘洗澄净晾干的白米英粉取出,一起在园子里做擦脸的紫粉用。
做这紫粉时,需用白米英粉三分,胡粉一分,调和均匀后,再把落葵子蒸熟,用生布绞碾出汁,掺在粉中上色,将粉晒干了之后,就会呈现出淡淡的紫色。
涂抹在脸上,会比普通脂粉更显得肤白莹润,尤其适合肤黄的女子。
这是前朝魏宫流传出来的方子,据说魏文帝的宫人都爱用紫粉敷面,个个美艳动人。
时下世家以白为美,她们都是些足不出户的闺阁女郎,平素风吹不着,日晒不到,娇生惯养,本就个个白皙娇嫩,可谁也不会嫌自己更白更美。
如今正是落葵果子成熟的时节,姐妹们便趁着闲时一起多做些,往后一年擦脸的粉便都够用了。
丫鬟儿在廊下拿着蒲葵扇,坐在台阶上用小火炉煮秋梨菊花茶,里头一张松木高几上摆着几样精致茶果,姐妹们围着一张红木方案,分工协作着。
令婉搅着粉,小声跟众人道:“这两天金陵都在传我们家有神气,我怎么没瞧见呢?”
唤春闻言心中一动,近来也不知哪个好事的术士望气,说周宅有神气,将出贵人,传的是满城风雨。士族人都迷信,周二舅怕被有心人造谣利用,中伤周氏,遂禁止家中议论此事,可架不住众人好奇,议论声是屡禁不止。
尚柔道:“天象是要专门望气的术士才望得见,我们又不懂这些,哪里望得见?”
徽华眼睛一亮,道:“天象异象,必有非同寻常之事发生,也不知这预兆会应验在谁身上,难不成我们家真要有贵人了?”
唤春正色打断她们道:“舅舅不是吩咐了,不许家中议论此事吗?都快快打住,不许再说了。”
众人这才噤了声,继续蒸饺着落葵子汁往粉里掺和搅拌。
尚柔又谈起了近来的另一桩事,“苏姨母应该快到金陵了吧?听说这苏家表姐也是知书达理,美貌出众的绝代佳人呢。”
她口中这位苏姨母,便是朱夫人之妹,令婉和尚柔的嫡亲姨母了。
这苏姨母年轻时恋慕上一个相貌俊朗的兵家子苏某,朱氏因看不上苏氏门第寒微,遂不许结亲。苏姨母便不顾家人反对与其私奔,气的朱太公跟其断绝了父女关系。
苏父带着苏姨母私奔后,辗转各地谋职,后得贵人赏识,在洛阳公府谋了个参军之位,可去岁洛阳城破,皇帝被掳后,苏父竟也以身殉主。
苏姨母丧夫后,无家可归,只得带着儿女,随着南下逃难的流民辗转来到京口,想要投奔兄长晋陵太守朱裕。
可朱裕嫌这妹子丢人,不愿接纳。朱太公那边也依旧怒气不消,不愿认女。朱夫人到底妇人心软,不忍妹妹孤儿寡母在外流落,就让兄长先把人送来自己这儿安置。
这是重阳前的事儿,算算日子,人也该到金陵了。
……
令婉翻了翻白眼,她一贯安分规矩,故而轻视姨母淫奔之举,虽是骨肉至亲,因不曾来往过,也没有感情,对姨母一家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小门小户的女儿的罢了,父亲做出拐带良家女子之举,母亲做出与人私奔苟合之事,任是再知书美貌的女儿,那也是从根子上坏了,算不得佳人。”
唤春一贯是不识其人,不妄评判,听闻了苏姨母的事迹后,只觉得她的行为虽不为世俗礼教所容,却也是个敢爱敢恨的真性情女子。便帮她说了几句话,“话虽如此,可苏姨母到底是吴郡朱氏的女儿,苏姨父也是以身殉主的忠臣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