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幕幕
翌日一早,沈夷清与秦谏站在新设的书画院大堂中,将两旁挂着的书画巡视一番,最后沈夷清停在那幅“翰林院之书画院序”前。
看了许久,“啧”一声,感叹道:“好,真好,陆九陵虽不来,但得了这幅字,也是喜事一桩。我敢说,这字传开,你夫人定能闻名京师。”
秦谏不予评论,对此他并无意外,只是随口问:“他确定不来?”
沈夷清叹息:“确定,人家回得可确定了,此生不来京城,也不入书画院。之前听说他就在许昌,我还高兴呢,马上派人去请,哪知道人家是半点余地都没留。”
“他曾经能名列一甲,遇到了舞弊案,兴许也是怪朝廷的,不愿踏足京师也能理解。”秦谏说。
“这下面两枚印章,就你俩这名字摆在这里,还真有‘只羡鸳鸯不羡仙’那意味,我怎么觉得你这有些哗众取宠呢?回头人家都夸你伉俪情深,举案齐眉。”
秦谏笑,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不行么?我夫人的字比我好,我就让她抄录了,有何问题?”
沈夷清皱脸,“看你那欠打的样儿。”
说完朝他道:“我还要去京兆府,此处就交给你了。”
秦谏点头。
沈夷清在京兆府任刑狱司任检法官,一回衙门,便有卷宗呈上桌前,小吏来报道:“今日下面赶巧抓到个窃贼,所获赃物在此,已录好了。”
沈夷清一眼就看到个黑漆描金雕花的精致木盒,问:“这是什么?”
“不知,上了锁,还是子母锁,那窃贼招供说这锁精妙,他也开不了,只好带来了京城准备找人开,还没找着,就被咱们下面人抓了。”
沈夷清对这盒子里的东西很感兴趣,毕竟这盒子着实精致,还锁这么好。
“珠宝?”他将盒子掂了掂,摇了摇,发现并不重,里面的东西也不像是什么金银珠玉。
他又摇:“你说这里面装的什么?”
小吏摇头:“小的也猜不出,那窃贼也不知道。”
沈夷清笑起来:“那窃贼定是想得心痒,又舍不得砸坏了盒子,所以一直没开。”
“正是呢,赵七应该会开,回头让他给开了。”小吏说。
沈夷清又摇了摇:“我怎么觉得,不像是值钱的东西呢?”
说完将盒子扔下,“行了,放着吧,回头开锁了看看是什么。”
“是。”小吏将东西拿下去。
第37章 明月君如晤
没两天,姚望男果然让人送了好几箱东西来,程瑾知待秦禹傍晚回来,将东西交给他。
“一套文房六宝,一对茶盏,还有一对雨过天青菱纹花口瓶,都是她送来的。”程瑾知让丫鬟将东西摆在秦禹桌上。
秦禹吃了一惊:“不过是一句话,她怎么送了这么多东西过来?”
程瑾知道:“她给我也送了。于你是一句话的事,但若没有你这一句话,她可能就错订了终身了,她送来,是因她觉得值得。”
“可……”
“你就收下吧,毕竟是她自家的东西,不费什么事。”程瑾知劝。
秦禹无奈:“姚姑娘实在是……可惜我没什么回礼相赠。”
程瑾知看着他笑:“好了,你们就不要送来送去了,你收下这些就好,她还说你若看不上,就拿去赏人。”
秦禹连忙道:“那怎可以?”
“下次嫂嫂见她,一定替我道谢,我受之有愧。”
程瑾知答应下来,先离去了。
秦禹看着面前那套文房六宝,将那笔筒拿出来看,发现上面画的既不是步步高升,也不是鲤跃龙门,而是螳螂大战蝈蝈,一只螳螂和一只蝈蝈正在草叶上拼杀,两只小虫斗志昂扬,栩栩如生。
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那天在姚家瓷器的铺子他都没看见这一套,他直觉这不是铺子里的人挑的,是她自己亲自挑的,这是她自己喜欢的画。
再看其他,笔洗是黄粉蝶啃菜心,水盂是蚂蚁搬家,印泥盒是脚朝天翻不过身的天牛,笔山是三只小蚱蜢,镇纸还是一只慵懒的蜗牛。
再去看那对茶盏,上面画的是枇杷。
那姑娘,竟有一颗有趣的玲珑心。
他在这些瓷器上摩挲很久,既想放在身边天天把玩,又怕不小心摔了,觉得是不是要好好收起来。
……
第二日下午,程瑾知去贤福院,却看见一个丫鬟在院中哀哭,丫鬟转头见她过来,连忙就跪下来朝她求情道:“少夫人,帮我求求夫人,不要赶我走,我再不敢了……”
程瑾知认识这丫鬟,是贤福院的小丫鬟,名为瑞珠,不过十四岁,在厨房做事,平时娇憨可爱,还给她捡过手帕。
此时她哭求,程瑾知不知为何事,只是多看了一眼,往秦夫人屋里去。
到屋中问了才知道原由,瑞珠煎药忘了时辰,把药给煎糊了,药材里有老山参,价值不低,又耽误了秦夫人喝药,所以秦夫人一时生怒,让人将瑞珠撵到院外做粗使丫鬟去。
程瑾知听了,劝道:“我平时见过她几回,她做事倒还伶俐本分,也没犯多的错,要不然这次就小惩大戒,让她记得,还是留她在厨房好了,以后她必然会小心的。”
张妈妈看向秦夫人,征求秦夫人的意思,秦夫人却是脸一沉,说道:“这样紧要的事都能忘,千叮万嘱都没用,还敢交给她什么事?最近这些人越发不像样,偷懒耍滑的不少,不重重惩治,别人都有样学样!
“说起来,是不是还有个事,她上次告假两天,却在家待了三天?”
程瑾知连忙道:“这事我知道,她回来同我说过,那是她母亲病重,差点醒不过来,所以她在家多待了一天。”
“你怎知是真病重还是假病重?今日这个母亲病重,明日那个父亲死了,府上事情还做不做了?”秦夫人不悦道:“行了,也别撵出院了,将她直接打发出去吧,带她走,哭得我头疼。”
张妈妈去吩咐,程瑾知十分不忍,却看着姑母的脸色不敢再说什么。
末了,秦夫人又指出程瑾知之前几处错漏,不听辩解,程瑾知只好都应下。
总算都说完了,秦夫人又突然问:“听说昨日你给禹儿房中送了许多东西,是那姚姑娘送的?”
“是,因禹弟之前告诉我一件消息,我就给姚姑娘送了信,她心中感激,就给我和禹弟都送了东西。”程瑾知又详细说了那沈家的事。
秦夫人轻嗤道:“读书不用心,对这些倒上心。”
程瑾知低头不语。
秦夫人又道:“那姚姑娘婚事还没订,应当没有别的心思吧?姑娘家的,给个年轻男子送东西未免也逾矩了些,以后她再要送,你便给禹儿推了。”
程瑾知立刻保证:“母亲放心,望男绝不会有那份心思,她是在生意场上习惯了,讲究个‘礼多人不怪’,这才送重礼的,再说她与禹弟也不熟悉,估计都没想到这上面来。”
秦夫人没回应。
她只好停了解释,心里替姚望男委屈,只是送个礼,还不是当面送的,是托她送的,怎么就被人怀疑了?
这份委屈,连同自己的委屈,以及对瑞珠的自责与心疼全压
在心里,程瑾知带着满身的闷闷不乐回了绿影园。
她想来想去,觉得姑母今天的态度好像就是很针对她,但她并不知道哪里惹姑母不高兴了。
直到秦谏回来,与她同桌吃饭,也看出她郁郁寡欢,问她何事,她叹息道:“我今天好像害了一个丫鬟。”
秦谏放了筷子,问她:“你怎么会害一个丫鬟?”
她将瑞珠的事说出来:“我要不出现,她还只是被罚去做粗活,说不定哪天还能调回来,就是我出现,去求了个情,她就被撵出去了。我不知道母亲的气是冲着她,还是冲着我来。”
“为什么觉得是冲着你?”秦谏给她夹菜,“你也吃一些。”
她回道:“之前母亲生病,有几桩事是我自己处置的,如今都被挑了错处,比如叫郭管事去买冰,我见账单是对的,冰也买好了,就入账了,母亲却查出这郭管事私下收了冰铺一百八十两银子,怪我做事太懒怠,事事不细察。”
秦谏想了想,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既然冰价在预算内,冰成色也好,就不必管人家是怎么买的,水至清则无鱼,是么?”
程瑾知点头。
秦谏道:“但母亲却不是这样的,她在秦家十多年,向来是雷厉风行,规矩严明,按下人的说法是,你多昧了一粒黄豆她都知道。”
程瑾知深以为然,她甚至觉得姑母是不是在各处院落安插了眼线,每日听这些眼线汇报,要不然怎么什么事都知道,昨日她给秦禹拿东西,姑母今日就知道了。
“你进门后,按你的想法来,虽说事情无差错,但却让后院下人们轻松了很多,加上你比母亲待人宽厚,下人便觉得你比母亲好,母亲又是个事无巨细的人,这话怎会不传进她耳朵?
“所以她不高兴了,觉得她放权给了你,你却做了好人,倒让她做了大恶人,她如何能高兴?丫鬟的事,正好碰上了,她不想让你做好人。”
程瑾知神色一震,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对呀,她是代姑母管理后院,怎么能让自己做好人,让姑母做坏人?她明明该知道的,但涉及其中,竟然忘了!
“原来这样,早知道我今日就不去求情了,该在外面狠狠将瑞珠斥责一顿才对!”她后悔:“是我的错,我竟没想起来!”
秦谏劝道:“没什么,你才过来,怎么能想到那么多?母亲也没料到你事情做得好,又比她得人心。”
程瑾知伸出手来挡住他:“你别胡说,回头让母亲听到了。”
秦谏低头笑。
他发现瑾知在继母面前,也是伴君如伴虎。
那是她姑母,又是她婆婆,她既要将事情做好,又要哄婆婆高兴,岂不是既做能臣干将,又做宠臣?并没有轻松到哪里去。
想起自己之前责怪她,他欲言又止,抬眼看,见她蹙眉数着饭粒,张口吃饭前还叹了声气。
以她的善良和细腻心思,那丫鬟被撵走定要过几日才能放下了。
……
书画院开设当天,太子周显亲自到翰林院视察,秦谏与沈夷清都陪伴在侧。
先见过书画院确立的官员,以及接了帖子并到达书画院的诸位书画大师,一行人到大堂,周显就见到了那幅“翰林院之书画院序”。
他见过这文章,知道出自秦谏之手,但这字却是他不认识的,而且他喜欢这字,有一种端庄雅正之感,且线条简明清晰,非常适合朝廷所办书画院的气质,规矩,端庄,既雅,且美。
“这字……”他要问,却已经看见了下面的落款,问:“程瑾知是何人?我怎么没听过?”
沈夷清在一旁低头笑,秦谏恭声回道:“是拙荆,拙荆为书魔齐道野之关门弟子,臣见此字端雅,比臣的字要好,所以让她替臣抄录了。”
周显意外地看他,随即又看面前的字:“想不到,想不到,秦夫人竟是才女。”
后面京中书法名家余东白道:“此字确有齐道野之整齐严谨,却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齐道野更添一份端方秀丽,小人听闻秦夫人年不过十八,实在是天赋异禀,后生可畏!”
周显道:“怎么不刻座碑呢?我看可以刻了碑文竖在院外,穆言看可行?”
秦谏问:“仍是用拙荆的字么?”
“自然,父皇说书画院就要推陈出新,不拘一格降人材,秦夫人并无功名,还是女子,却有此才,正合父皇之意。”周显说。
秦谏欣然:“是,臣记下了,今日就去办。”
周显又往前走,看向别处,秦谏看一眼身侧的字,轻轻弯起唇角。
他所料没错,她当真要名声大噪,他若不努力,以后怕是真要沦为“程瑾知她夫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