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提前贴了药,无碍。”清蕴问,“三哥这么快来,可是有急事?”
王宗赫点头,看向李秉真,“诸位学子仰慕翰林学士风采,想请少思兄一聚,品文鉴书。”
李秉真说自己只会听经讲书,实则他受封翰林院侍讲学士,主职为修撰文史,如今学子们读的书籍文章,其中就有一些经他编修释义。所以他虽很少露面,科举高中的学子仍很想拜见他。
李秉真仅思索几息,“不瞒克衡,我此时状况不佳,暂时没什么精力。劳烦你帮我告个不是,就说如若诸位不弃,等到夜里篝火宴时,少思再去和大家同聚。”
“……抱歉,是我忘了,一路舟车劳顿,本就该先休息。”
李秉真摇头,转头额际贴上了一只温热雪白的手,清蕴微微踮脚,正在试他是否发热,轻声问,“一路都不舒服?”
“尚可以忍受,就没说。”李秉真握住她手,“没什么大碍,休息会儿就好。”
清蕴并不赞同他这时常忍耐的习性,眼睫垂下。李秉真一看,就知道自家夫人不高兴了,有些无奈地朝王宗赫一笑。
他之前犹豫的原因就在此了,夫人不喜欢他带病忙碌。
本来不打算说出来,毕竟歇两个时辰就能恢复,奈何碰巧有人邀约。
“那你好好休息。”王宗赫突然沉声道,“我就不打扰了。”
“好,麻烦克衡了。”
王宗赫转身离去,夫妻俩也转头进帐。建帝第一天进猎场,并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去,像李秉真这样受限于身体无法练武的,内侍会自觉划掉他的名单,清蕴作为他的夫人,就更没有要求了。
藏翠藉香两人在帐外守候,没多时,又有一人经过。
是李审言。
随侍御驾,他今日穿着大为不同,一身绯红骑装,绣制飞鱼纹样,卓越的身形令他在一众青年中鹤立鸡群。
对藏翠藉香的警惕目光,他视而不见,径直走进了自己那座幄帐。
随手扯开腰带,李审言步伐未停地走到床榻旁,那儿另置了几套劲装。
帐内早早守着一名美人,见他身影忙唤了声“大人”,起身想要服侍,却见李审言面色淡淡地自顾自更衣,根本不曾理会她。
美人名唤云生,是建帝所赐,为宫中女使。他得封旗手校尉的当天,建帝听说他至今还未娶妻,身边也无美婢服侍,便当场赐下云生。李审言毫无二话地领了赏赐,天穹山一行也带上了此女。同僚笑他难消美人恩,唯独云生清楚,从到这位大人身边的第一天起,他就没碰过自己一根指头,甚至连正眼都未瞧过。
但云生并无怨言,那日承乾宫杀虎,她就随侍在天子身边,见识过李校尉的悍勇英姿,被赏赐给他,高兴尚且来不及,怎会因这点冷待就灰心。
她想,那位殿下霸道无比,大人作为齐国公庶子,这些年在府里定是举步维艰,才养成这样不易接近的性子。
云生目光紧紧跟随之际,李审言忽然回首,“会服侍人吗?”
她误会了,微红着脸点头,却见李审言招手,“把靴子拿来。”
原来他说的是服侍穿衣。云生掩去失望,恭恭敬敬走到取来长靴,这是鹿皮所制,轻便灵巧,便于骑行和奔跑。她知道,今日陛下要和百官同入猎场,大人必定要随行。
视线不经意掠过那精赤的上身,云生忍住羞意,俯身给李审言穿靴,下颌忽然被他用另一只靴尖抬起,目光流连,似在细细打量她的容貌。
能够被天子作为礼物赏赐,云生样貌自然不俗,她柔声道:“大人可还满意?”
“确为美人。”李审言问,“你当真愿意跟我?”
“妾对大人,一见倾心。”
“为何?”
说到为何,云生羞涩道:“大人相貌俊美,勇武无双,妾心向往之。”
李审言嗤笑了声,把擦身的巾子随手一甩,“你走罢。”
云生一愣,“……什么?”
“随便去哪儿,想回京就等半月,不想回去就自己离开。”
他语气随意,云生琢磨了好半晌才明白,李校尉竟是让自己自行离去的意思。
被赏赐给李审言后,她的去留就仅由他一人决定。然而习惯了被他人掌控生死,云生以为他在试探自己,继续柔顺俯首,“大人说笑,妾是您的人。大人在哪,妾就在哪。”
扫她一眼,李审言没再说话,无视跪坐的云生,穿好衣服径直出帐。
云生脸上的神色,李审言在幼时就看过许多次,在他那位名为姨娘的生母脸上。
每每看到齐国公,他那位好父亲,她就会出现这种神情,柔顺讨好,近乎谄媚。
她分明有选择,在大长公主下降后,能够被太夫人认为义女离府。无论是自立女户,还是招赘,又或是找个寻常人嫁去,都远比赖在国公府要自在潇洒。可她都不要,以深爱齐国公为名,甘愿在那对夫妻手中讨生活。
太夫人和齐国公感念她情深,年幼的李审言却对此嗤之以鼻,十分厌恶生母毫无主见只能依附他人的模样。
假如她再狠心些,下毒一事东窗事发后就逃走,李审言不会怪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已经生下他,下毒也是为他,即便失败了,结果由他来承受也没什么。
可她不逃,在太夫人都怒斥要赶她离府时,苦苦抱着齐国公大腿,诉说自己的不得已,说可以去求大长公主原谅,万不能让她再见不到齐国公。
结果如何?不过是被一剑穿心。
临死前,她还在声泪俱下地向齐国公乞求,忽然一剑刺来,让她的惊惧永远停留在了脸上。
李审言无法理解,更无法为之痛哭流涕,在他看来,她分明有无数机会避开这个结局。她曾对他说,女人的柔弱和泪水是世上至坚至柔的武器,但这武器并没有挽救她的性命,仅仅让他永远记住了自己生母临死前的模样。
云生和她是一类人,骨子里已经被驯服了,即使拥有自由的机会,也离不开主人。
到帐中走一趟不过耗费片刻,李审言再回建帝身旁时,远远就听到爆出的激烈喝彩声,令他微微眯眼。
大步上前,发现竟是一少年模样的人立在场中,赤膊和禁军副统领搏斗。副统领身形健壮如牛,练的就是外家功夫,可两人相缠时,少年下盘竟然比他还稳,双脚似牢牢钳入地面,纹丝不动。
李审言一看便知,这人天赋异禀,和自己恐怕一样。
“英雄出少年,齐国公也不知从哪儿寻来这等人才。”有人低声交谈。
李审言分辨出那张有几分熟悉的脸,哪是他那好父亲手底下的人。如果记得不错,此人名唤陈危,应该是随他那位嫂嫂陪嫁到国公府的护卫之一。
再看建帝,面上含笑,实则脸色已经隐蕴不悦。
他当即拨开人群,踏入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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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危有天赋,可他此前一直在王家做些杂活,浑身巨力浪费了好些年。相较于随过军,又每日在卫所练武的李审言到底差了一着。
缠斗整整一刻钟,他被击败,单膝跪在地面,大颗大颗汗水滴落。
建帝拊掌,“不错,你们二人都很不错。但此次春蒐,比的不仅是力道,还有骑射功夫。此时胜负算不得什么,若是最终在猎场取胜,朕将有重赏。”
“还有你们。”他示意围观的众学子,唇畔噙笑,“朕的朝堂之上,无论文臣武臣,都不能只修一道。不通骑射无事,这半月之内尽管向人请教,回京前必须见成效,朕到时候可要考校。”
建帝放话,众人踊跃听令。
待帝王引弓射鹿,开始此行狩猎后,便各自散去,或入猎场深处,或观摩他人射箭。
正应了建帝来之前的话,不拘上下,百官同乐。天穹山一时间呼啸四起,飞鸟走兽皆被惊得四处逃窜。
但无论外间如何,都没侵扰到帐内歇息的清蕴。她陷在厚实柔软的栽绒中,睡得不错,醒来时见眼前景色昏暗,还恍然以为身在家中。
往左看去,李秉真躺在身侧,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
他觉浅,清蕴刚掀被坐起身,双眼就已睁开,看霞光从帘缝映入,照亮清蕴散在身侧的乌发。
她和白兰在帐前对话,问如今是什么时辰,而后准备回身更衣,不经意对上他的目光,唇畔漾出浅笑,“已好了?”
“好了。”
不过……他坐起身,动作慢吞吞,眼中映入的仍是自家夫人悠悠梳妆的静好模样,此刻倒真有些后悔应了那些学子所邀。
今日天清气朗,夜里该和夫人在外共赏星辰才是,而不是和一群无人陪伴的书生议论经史子集。
李秉真忽然叹了声,默默穿衣系带。
两人都没唤人进帐,各自整理。清蕴不会太复杂的妆容,就简单梳了个堕马髻,斜插金钗,简洁大方。
收拾好,眼见宴会还有两刻钟左右,便带上藉香和白芷,同往大帐去。
这是抵达天穹山的第一夜,晚宴势必声势浩大,建帝特意命人设下可容纳两三百人的大帐,未到时辰已是人声鼎沸。
文官三两成群谈书论道,武官兴致高亢比划拳脚,一众官员的内眷便位于大帐深处,与友人小聚谈心。
事实上,在未开宴前,像他们这样夫妻二人相携共进的才是少数。
以大长公主为首的一众命妇正在谈论今日猎场战果,有人眼尖瞥见李秉真,顿时笑了,“殿下府上这对小夫妻还真是恩爱,成婚也已好几月了罢,整个下午不见人影,如今也是形影不离,叫我等见了,真是好生歆羡。”
大长公主随意扫过去,淡淡一笑,“他们夫妻感情好,便让我再放心不过。”
她没什么兴致聊这个,左右不好继续,就在夫妻俩走到大长公主身边时,多看了几眼。
只看外表,倒是很登对。
清蕴和李秉真打算来陪伴大长公主,还没坐下,就得她摆手,“我这边有人说话,各自找人玩儿去罢。”
无法,左右看了看,又往王家那边去。
王家来了四人,王宗赫、二舅舅王维清、王令娴及王令嘉。
大舅舅王维章职责在身,秦夫人没兴趣,两位舅母则是不便离京。
王维清刚刚外任知府归京,现在还没有正式官职,看起来悠闲自在,完全没有去交际的意思,就坐着陪女儿侄女闲聊,也很有乐趣。
瞧见清蕴夫妇,他起身拱手,“李学士,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下官有礼了。”
李秉真怔住,清蕴则笑起来,“二舅舅,你这样,世子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二舅舅在她看来,是最像外祖父的,处事圆滑,又比外祖父多了一分孩子气,常常叫人意外。
王维清嘿笑一声,“谁规定我不能这样唤外甥女婿?”
王家人大都老成持重,以李秉真所见的王贞、王维章、王宗赫祖孙三代为例,无不如此。他以为夫人外祖家都是这个性格,乍见王维清一枝独秀,确实意外。
如此也就能够了解,为何独独清蕴的小表妹王令嘉格外活泼。
他们两交谈起来,清蕴就转向两位表姊妹。
三人有段时间没聚了,王令嘉一见就高兴地埋到表姐怀里,不满嘟囔,“姐姐成婚了,连我们都不来看,亏我天天念着你。”
清蕴给她递去荷包,里面装的都是金银制作的小巧玩具,立刻哄得王令嘉眉开眼笑。
“原想到了就寻你一道玩儿,三哥说你们不舒服在帐篷里歇息,就没去打搅。”王令娴关切问,“现在好了?”
“只是不能久乘马车,歇一两个时辰就没事了,小毛病。”
王令娴惊讶,“原先在家里倒是没发现,好在世子体贴,一直陪着你。”
抬手为清蕴倒了杯水,“既然如此,今晚就别饮酒了,我们俩坐一块儿,不让人劝。”
说着话,王令娴笑起来。
她如今表现,和以往相比少了几分拘束,更显自然,好像经历之前一事,脱胎换骨了般,有焕然一新之感。
两句话的功夫,身旁又走来几位好友,都是几位长辈同僚家中的女孩儿。她们起初和王令娴结识,清蕴进京后,因深觉她和善多才,飞快接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