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豆酬她
“你们看我的样子,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不像个闺阁姑娘?”
白兰扶了扶发髻,动作间的风韵动人心魄,“其实我本来就不是姑娘了,早在逃荒的前两年,我就已经嫁为人妇,只不过……”她轻嗤一声,自嘲的模样,“在那些强盗跟前,他们管你有没有丈夫?是否婚配?只要颜色颇好些,便难逃一劫。”
“那日的雨好大好大,山洞里全是女子的惨叫声,后来等雨停,天亮了,有的当场得了失心疯,跑出山洞跳了悬崖,有的没有疯,可心已经死了,牙一咬便撞墙自尽。”
“到最后,只有我们姐妹三个活了下来,彼此相识,搀扶着走出山洞。”
李桃花听得全身发抖,恨不得提上杀猪刀再将那五个人的尸首砍上一遍。此刻她听着白兰的话,先是怔了一下,旋即道:“等等兰姐,照你话中的意思,你们三个难道……”
白兰点头,“不错,我们三个不是亲姐妹,只是同为山东人氏,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们三个甚至都没有见过一面。”
“我爹娘原先是做早点摊子的,生意好的那几年攒下点钱,开了个铺面,我跟着帮过几年忙。小竹父母早亡,是跟着舅舅和舅母长大的,家里种地为生,大旱之前家里是有余粮的,可惜被朝廷征粮过后又逢天灾,这才断了生路。至于大姐……”
白兰的声音颤了颤,“她和我们都不一样,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本姓林。”
“那个林大人,正是她的亲哥哥。”
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瞪大眼睛将嘴张开,足以往里塞入一颗鸡蛋。
“等等。”许文壶揉着脑子思考道,“梅姑娘既是大户小姐,又是林大人的妹妹,就算当初林大人尚未考得功名,可也不至于让自己的亲妹妹流落在外,你们三个,怎会来到天尽头?”
“流落在外?”白兰冷笑一声,“许大人,直到此刻,你还没有听出我话中的奇怪之处吗。”
许文壶面露茫然。
“为什么那么多女子出事,我却只提她们自尽,没有提到其他人的伤亡?”
白兰的语气陡然狠重,脸上血色全无,一字一顿地咬牙说:“因为没有一个人去阻止啊!”
“从那五个恶徒把刀亮出来的时候,所有年轻的女子便已成砧板上的鱼肉,两百多号人啊,父母兄弟皆在身边,大姐有她的爹娘哥哥,我身边是丈夫和公婆,小竹身边是舅舅和舅母。可就是这样,也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即便只是呵斥那五个强盗一句,没有!”
“哦不对,也有一个。”
白兰忽然掩唇,笑个不停,“当初尚未考得功名的林公子,如今的林祥林大人,让他们找个地方,不要脏了所有人的眼。”
“就是因为他这句话,我们才被掳进了山洞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等第二天,我们姐妹三个走出山洞,外面便已经空无一人。”
许文壶皱紧眉,沉声询问:“他们都走了,把你们留下了?”
白兰陡然激动起来,“不是留下!是抛弃!”
她强行克制住记忆里汹涌而来的绝望,指甲刺入掌心,紧紧攥住手道:“从那时开始,我们姐妹三个便结为生死姐妹,立誓今生今世,和那些人再无情分可言,老死不相往来!”
这时白竹抱住她颤栗的身躯,手掌拍在她的后背,轻轻安抚着。
白兰反抱住白竹,抹干净眼泪,看着许文壶说:“许大人,不管你信不信,我们三个都是不想杀人的。”
“天尽头那么远,那么偏,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人疗伤用了,虽然那伤疤可能一辈子都去不掉,但我们好好过日子,一切都往前看,一点一点的,它就没有那么疼了。”
“直到那五个人的出现。”
白兰双目恨成血红颜色,咬牙切齿道:“被他们糟蹋过的女子应该连他们自己都数不过来了,所以并没有认出我,但我仍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六年了,我们仨本以为可以将那件事一笔勾销,三个人好好生活,但等看到他们的那眼起,我们就知道,这事没完。”
“他们五个,必须死。”
第43章 看客(完)
李桃花和许文壶久久未能回神, 两个人的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白兰方才说过的话。
“现在你们两个都知道了。”
白兰抬起脸,脸上是破釜沉舟后的坦然平静,“杀害那五个人, 我们姐妹三个都有份,要处置,不要处置我们大姐一个。当初我们三个就说好了,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五年里她对我和小竹如若亲生姐妹,我们又怎能躲在她身后, 看着她为我二人赴死?”
“这个看客,我不愿意当, 小竹也是。”
许文壶欲言又止几次,内心来回挣扎,好不容易想好要说什么, 正要艰难开口, 白兰便看向他,笑说:“还有,除却要与我大姐同生死这一条, 你知道我们姐妹还因为什么过来吗?”
许文壶面露困惑。
“还因为许大人你啊。”
白兰目光炯炯, “我看得出来, 你和其他当官的不一样,有你在, 这世道便还算不上烂, 我们三个就算到了地底下, 只要想到以后恶有恶报,不会再有女子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便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她长舒了口气, 脸上挂着释怀的笑意,“话已经说完了,许大人可以叫人了。”
许文壶面上的挣扎之色更重了,他的喉咙哽住,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直直盯着地面,仿佛内心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
白兰嗤笑,用起激将法,“许大人从到天尽头起便没有徇过一次私情,为何对上我们两姐妹便优柔寡断起来了?”
许文壶仍是不语,求助的目光看向李桃花。
李桃花将脸别看,表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他自己拿主意。
白兰沉下声音,“你若再不将我们二人拿下,我们就只好自己去找大姐团聚了!”说完拉起白竹的手便要出门。
许文壶忙道:“二位姑娘请留步!”
话说的迟,白兰已经将门拉开了,只不过未等迈出脚步,偌大的喧哗声便突然传入耳中,衙差匆忙跑来,对许文壶大声道:“不好了大人!出事了!”
许文壶瞧着嘈杂传来的方向,皱紧眉道:“何故如此喧哗?”
“哑巴……哑巴不知道从哪偷了辆马车,刚才混入衙门,打伤狱卒,把罪犯白梅劫走了!”
“什么!”
几个人异口同声发出疑问,声音险将房顶掀翻。
*
车轮碾压路面,咕噜声不绝于耳,风灌入车厢,纷飞的帷布像挣扎的飞鸟,拼命扑动翅膀,却如何都不得逃脱。
白梅睁开眼,在帷布纷飞的空隙里看到窗外落日流金,残阳如血,高大的山峦连绵无尽,宛若人身上的筋脉,镀上的红光便是流动的血液。
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看天尽头的风景,她也是在此刻才发现,原来这个荒凉的边陲之地,竟是如此美丽。
“你要带我去哪?”
白梅的声音很轻很轻,被车轮滚动的动静盖了个彻底,像一粒沙坠入沙漠里。
但哑巴还是听到了。他没有回头解释,一昧甩着鞭子,似乎嫌弃马跑得太慢太慢。
在他的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白梅道:“回去吧,劫囚是重罪,就算许大人不想罚你,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也不好过关。”
锐利的鞭子声仍然继续,马儿嘶鸣不停,哑巴的背影静若深山,不曾因她的话动摇半分。
白梅抬起眼眸,第一次认真看向哑巴,就像刚才第一次看天尽头的景色。
她道:“安平哥,你,是不是喜欢我?”
风在呼啸,哑巴甩缰的手一下子就顿住了,他的世界也瞬间安静下来。
风声,轱辘声,马蹄声,心跳声,甚至在他背后,女子眨眼的声音。
他握在缰绳上的手松开又收紧,继续驾马赶路。
……
日沉月升,午夜时分,马儿实在跑不动了,无论他怎么再驱赶,都再不往前迈动一步。
他只好作罢,转头看向车厢内。
皎白的月光照入车厢,落在熟睡女子的身上,给她的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清辉,神情秀美安详。
哑巴仅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低下头不再多看一眼。他脱下外衣,想披在白梅的身上。
“叮当,叮当……”白梅的嘴里喃喃发出声音,呓语一般如梦似幻。
哑巴呆呆望去。
“安平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白梅忽然问。
“这是铜钱落地的声音。”
“铜钱落地,恩怨两清。”
“土匪每糟蹋完一个女子,便会往她们身上扔上一枚铜钱,代表你情我愿,花钱□□。”
哑巴的身姿僵住,无所适从。
“现在,你还喜欢我吗?”白梅的声音平静淡然,毫无波澜。
哑巴的身躯渐渐有所知觉,他伸长手臂,把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随后跳下马车,在车旁就地躺下,枕臂歇息。
月光如水,白梅缓缓睁开双眸,眼神困惑。她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衣物,开始回忆过往与哑巴的种种交集,发现竟少的可怜,无法串联成线。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
白梅不是个很有好奇心的人,世上许多事情向来没有商量,遇上了便得受着,所以她既来之则安之,想不通便不去想,对方不答,她就不问。
山间虫鸣聒噪,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腥涩气,白梅听着声音闻着味道,想到车外还有一个人守着自己,竟觉得格外心安。她看着天上的月亮,眼皮渐渐发沉,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翌日天亮,二人被马蹄声震醒。
哑巴睁开眼,看到即将追上的大批人马,跳上车便扬鞭甩缰,驾马飞奔。
车后,林祥一夜未睡,眼中布满血丝,见人要逃跑,嘶声咆哮:“清儿!你给我回来!”
他狠狠给了马一鞭子,呵斥手下:“都没吃饭吗!还不给我往死里追!”
另一边,哑巴本就急于脱身,偏偏碰上一片石头地,车轮猛然轧上一块锐利的石头,一声闷响过去,轮子瞬间散架,马车也随之倾斜。
千钧一发之际,他转身拉住了白梅,带着她跳下了车,朝着路旁的密林拼命跑去。
盛夏草木茂盛,林中翠色葱茏,二人进入里面,眨眼之间便已不见身影。
林祥急得险些又要吐血,眼见马进不去,便呵斥手下:“都愣着干嘛!下马给我追啊!”
林子三面环山一面环崖,一伙人将环山之处围得密不透风,林祥自觉十拿九稳,带着人便朝山崖方向追去,果然在崖边看到了焦头烂额的哑巴和一脸平静的白梅。
“清儿,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毕竟是你的亲哥哥,你就算再躲我,又能躲到哪里去?”
林祥经过一夜追踪,疲惫交加,蓬头乱发,早没有刚到天尽头时的儒雅模样,可他的神情里是抑制不住的得意,连带落魄模样,也沾了七分阴险狡诈。他看着白梅,唇上噙笑,苦口婆心,“还是乖乖跟我回去,见过爹娘,尽尽孝道,我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送你风光出嫁。当年的事情你就当是一场梦,以后你有得是福要享,何必拘泥于那点不堪?”
白梅扯出一抹凉薄的笑,盯着他道:“林大人,话我已经说倦了,我早已与你们林家人恩断义绝,还要我再说几遍才懂?”
“好一个恩断义绝!”林祥气急发笑,笑完怒瞪白梅,咬牙切齿道,“你不就是怪我当年袖手旁观看着你被那帮禽兽糟蹋吗?可你也不动脑子想想,当初若非我侥幸苟活,后来怎有机会考上进士,又哪有如今的振兴家门?逞一时英雄是痛快,可之后呢,我是家中唯一的男丁,我若有何闪失,爹娘怎么办!”
他眼神阴鸷,带有无尽的埋怨,“当年那种事情发生我们就好受吗?你只想你自己,不想其他人的难处,清儿,你也别太自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