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101章

作者:海馥薇 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悬疑推理 轻松 古代言情

  张龄独自从蓬莱殿出来,没有上李冕恩赐的步辇,而是让小黄门扶他到通往兴安门的夹道,自己一路摸墙而行。

  他安插在丰州的眼线已经很久没有递来新的消息了,每隔十日的信函也都是老生常谈,汇报说丰州一切井然,沈朝颜一帮人的查案并无进展。

  虽说当下来讲,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张龄总觉得心中惴惴。

  当下情景无外乎两种,一是真如信函所报,丰州风平浪静,查案毫无进展;二则是与当下情况相反,丰州早已落入对方之手,消息才能如此严密的被把控,滴水不漏。

  可无论是哪种情况,六日后的庆典,他们要赶回来,似乎都已经来不及了。

  张龄无声地哂了一声,指尖是冰凉的触感,飞雪打在脸上,刀割似得疼。出宫的时候,他向李冕讨了个贡橘,清清淡淡的香味弥漫在鼻尖,张龄抬头望了望天。

  虽然双眼已经看不见,但他知道,今夜的月亮一定是皎皎如莹,一如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夜。

  “先生,请问字画怎么卖?”

  寒风瑟瑟的冬夜,张龄抬头拢紧薄袄抬头,看见一名身着裘氅的男子。他生得剑眉星目、身型颀长,说话的时候微微俯身,眉眼含笑,似乎是有意想和他拉近距离。

  张龄不说话,眼神落在他身后几步的两个带刀侍卫,脸上神情便又冷了一点。

  锦衣华服、前呼后拥,饶是这人笑容可掬,故意做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张龄也知道,他的身份定然非富即贵,远不是他这种平民百姓该攀扯的。

  况且,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那些生而享有特权的贵族。

  张龄匆匆扫了男子一眼,低头继续走他的棋,只语气冷淡地回了句,“我这字画认主,故而千人千价,如若是你要的话,黄金百两可拿走。”

  话一出,裘衣男子一愣,他身后的侍卫却怒道:“先生若不想卖,大可明确告知,何必喊个天价故意折辱人?”

  “哦?”张龄眉毛一挑,依旧专心对着手里棋局,淡声道:“字画本就无价,在值得之人眼里,贵也是不贵,在不值得之人的眼里,再不贵也是贵。譬如今届恩科状元,皇后娘家的那个大侄子,他那手狗爬一样的字都能卖出上千两白银,我的字画卖百两黄金,怎么?很难理解么?”

  “你!……”侍卫气得脸黑,却又无话可说。

  裘衣男子却转身压手,示意侍卫收敛脾气。他依旧是那副笑眼盈盈的模样,非但没有被张龄的话激怒,反而不管不顾地上前,一一仔细端详起他的字画来。

  半晌,他才颇为赞赏地点头道:“笔法精妙,刚劲有力,结构字字呼应,疏密得当,线条雄浑有力,气韵更是一气呵成,潇洒自如,确实是不可多得之好作,百两黄金也不算价高。”

  那男子说着便解开腰间玉佩,递与张龄道:“可惜百两黄金于在下而言,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敢问能先生能否通融,许在下以这块玉佩交换?”

  “王……公子不可!这玉佩何止价值百两黄金,万不可……”男子回挥手制止了侍卫的话,神情诚挚地看向张龄。

  而张龄却没有看那玉佩一眼,冷哼一声道:“抱歉,字画不卖。”

  “你这人!”侍卫忍无可忍要上前理论,却被男子一个眼刀扫得噤了声。他似全不在意张龄的无礼,反而拱手对他歉意道:“在下驭下无方,叫先生见笑了。”

  张龄看一眼男子身后气鼓鼓的侍卫,哂笑,“你回去吧,你不是诚心来买字画的,这字画自然是多少钱都不卖的。”言讫不再跟男子掰扯,收好小摊便回了家。

  彼时的张龄不过而立之年,在去年前的殿试之中脱颖而出,得了个一甲第三的好成绩。

  然而他出身寒门,于京中无人相助,后来放榜之时,他才得知这一届考取状元的,是皇后娘家的侄子,武安侯世子;考取榜眼的,是中书令嫡孙,文远侯世子。

  都是上京赶考的,自然多少会听到些对手的消息,若是别人都算了,偏偏这两人曾经与张龄在一场诗宴上见过。对于两人的学识和文采,张龄再了解不过。

  初出茅庐的大才子,恃才傲物,铁骨铮铮,要为了这区区几斗米折腰,那还真不如要了他的命。

  于是年轻的张龄一怒之下愤而辞官,带着久病的老母回了老家安北,在丰州谋了个卖字画和替人写信的差事糊口,发誓再也不沾染任何与朝堂权贵相关的人或事。

  只是今年这丰州格外地冷,张龄拢了拢身上薄薄的夹袄,摸出怀里带着余温的五个铜板,给母亲买了碗羊肉汤饼,自己却啃起了早上剩下的半块干硬的馒头。

  大雪彻夜未停,第二日清晨,张龄常在的那一块墙角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他废了好些功夫才将积雪清理完,刚一坐下,昨日要买他字画的那个人又来了。

  张龄不想搭理他,甫一坐下就把状元箱里的棋盘取出来,浑然忘我地与自己对弈。

  本以为那男子热脸贴了冷屁股会知难而退,谁知他反而兴致勃勃地围上来,观棋观得津津有味。

  张龄真是给他磨得没了脾气,转头瞪过去,没好气道:“都说了字画不卖,瞧你这人衣冠楚楚的,怎么大白天不务正业,老在这市井巷弄里转悠呢?”

  一席话说得男子身后的侍卫再次黑了脸。

  那男子却不生气,反而笑望着张龄面前棋盘问他,“不卖字画,那下棋行不行?”

  张龄年轻时是个棋痴,饶是科举上京考试那段时间,他也是见人就要抓来对弈一翻,如今看着那男子清俊的眉宇,张龄无声哂笑道:“对弈要势均力敌才有意思。”

  言下之意就是看不起对方,不屑于与其一战了。

  男子闻言并不羞恼,反而欣然一笑道:“先生既然烦我,不如与我做个约定,这盘棋倘若你胜,在下便信守承诺,再不来打扰先生,可倘若先生输了……”

  张龄冷呲一声,打断到他,“某虽无大才,可这对弈走棋之上可从未输过。”

  男子闻言却笑得愈发开怀,只道:“那便好,先生能有如此自信,想是十拿九稳,故先生若是输了……”

  “悉听尊便。”

  男子笑起来,摆手道:“那倒不必。”

  他的目光落到张龄身后那幅秋橘映霞图道:“若是在下有幸胜了先生,先生不妨将这幅图售卖于我。”

  张龄怔了片刻,几乎要被这人的荒诞不经给逗笑了,然而看着他真挚坦诚的眼神,鬼使神差的,张龄还是点头同意了。

  两人一个执白一个执黑,从清晨一直对战到暮日时分,周围围观看棋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甚至将整条小巷都堵的水泄不通。

  张龄全神贯注都在走棋,直到一抹雪后初霁的夕阳铺落棋盘,他才惊觉连下几日的大雪竟然停了。多日不见的余晖落在男子身后,照出他眼角的一抹浅淡悦色。

  张龄一怔,低头看了看面前棋局,比起对手,他略胜一筹,目前以两子的优势保持领先。

  整一日,仅赢两子,算得上是张龄弈棋生涯里最为暗淡的赢局。可对方以退为进,养精蓄锐,一旦抓住时机就会反咬一口,这样保守又缜密的打法,让张龄颇为不适。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想赢。带着从未败过的骄傲,张龄步步紧逼,多次铤而走险,反而损兵折将。

  终于,随着对方一粒白子落下,张龄才惊觉自己求胜心切、贪功冒进,竟然走出了一个致命的漏洞,而对方蛰伏已久,等的就是这么一个万中一失。

  “啪嗒——”

  白子落地,黑子已然成势的两条巨龙瞬间淹灭,黑子颓势再无可转圜的余地。而讽刺的是事后点子,对方竟以半子的微弱优势赢了这一局。张龄虽然不忿,可是愿赌服输,依照约定将身后那幅秋橘映霞图取下来,递给男子。

  男子倒也爽快,取下腰间玉佩递与张龄。

  张龄虽出身寒微,但也知这玉佩价值不菲,他不想占对方的便宜,改口以十两白银的价格出售图卷,男子却没有同意。

  他将玉佩放在棋桌上,对张龄道:“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我这玉佩也和张先生的字画一般,只给值得的人。”

  张龄无言反驳,怔愣片刻才惊觉男子话中不对。

  他记得自己从未同他说起过姓名,这人又是何以知晓?

  男子似乎也看出了张龄的心思,朗声对他笑道:“早便听闻今科探花郎张逸之字画棋艺皆是一绝,今日一试,果真不同凡响。只是恕在下直言,在下看来,张先生最绝的可不是字画棋艺的表面功夫,而是这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品格。”

  张龄愕然,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男子却是欣然一笑,半是赏识、半是心痛地道:“可是人生在世,过刚易折,慧极必伤,都说上善若水,水乃至柔之物,却能无孔不入,水滴石穿。方才那一局,先生分明能以两子的优势将我绞杀,却想着赶尽杀绝,这才给在下留下了反扑的机会。为人处事,凡事留一线,得理也饶人。”

  言讫男子一顿,收了脸上那种朋友间的亲昵,转而换上一种肃穆的语气对张龄道:“先生经纶济世、高才卓识,若是仅仅因为一次不公,就甘愿将自己埋没在此等乡野,实为家国之不幸。故而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先生考虑。”

  男子起身,双手在胸前抱拳,然不等他说话,张龄便冷脸制止了他。

  他冷呲一声,依旧是那幅清高孤傲的神情,“不过是会点字画、会下盘棋而已,鄙人可当不起公子如此高赞。至于公子所言之安邦定国、内修外攘……”

  张龄一顿,语气嘲讽道:“举世皆浊、众人皆醉,鄙人一无力挽狂澜之力,二无救国救民之心,能做的,便只有独善其身,不同流合污罢了。”

  他轻哂一声,不再多言,俯身开始收拾小摊上的字画。

  而那男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夕阳西沉,巷子里的人家纷纷点亮门前的风灯。他才沉默着取走了那卷秋橘映霞图,依言将玉佩放在棋盘的残局之上。

  “孔子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在下与先生虽无同僚之缘,但因着这一局对弈,应也算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男子起身,将画卷珍而重之地抱于身前,缓缓道:“既然如此,这画和玉,就姑且当作你我朋友一场的信物吧,日后倘若有在下能帮到先生的地方,先生可来此处寻我。力之所及,在下无有不应。”

  言讫,他将一张叠好的纸页用棋子压好,翻身上了马。

  寒风冷月之下,马背上的人影渐行渐远,张龄拾起棋盘上的玉佩和纸页,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却未曾想,求他帮忙的日子竟来得猝不及防。

第102章

  除夕夜,万家灯火,多数店家早在几日前就闭店回了家,仅剩的小贩也都在午时便收了摊,赶着回家同家人一起守岁。

  行人寥寥的街道上,张龄依旧窝坐在墙角的小摊,因着春节的缘由,他又开辟了新的生意,靠着替人写写春联和福字,勉强赚够了买半斤羊肉的银子。

  傍晚的时候,天上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雪,张龄早早收了摊,买了点肉和取暖的火碳,还破天荒地替自己添了壶酒。

  他和母亲住的小院是父亲留下的仅有家产,房子不大,统共就三间草屋,因着门窗常年失修,寒风猎猎的时候,总会吱呦吱呦叫个不住。

  父亲去得早,张龄幼时全靠母亲一人帮忙做点杂工供他念书,许是劳累过度,母亲常年病痛缠身,张龄靠着那点收入,母子两也总是要节衣缩食才够用。

  可饶是如此,母亲也总能将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安贫乐道,箪食瓢饮,君子固穷,不失节操,张龄很是满足。

  往日这个时候,母亲该在灶头做饭,热气会混着米饭的香味从厨房里溢出,母亲则会用巾子擦着手迎出来,叫他快些洗手用膳。

  微弱的烛火在窗隙漏进的寒风里瑟缩,张龄推门行入,发现小院不同往常的清寂。

  “阿娘?”张龄唤了一声,没有人应。

  他心中不安,慌忙将手里的东西在桌案上放了,转身进了母亲的寝屋,发现侧躺在地,不醒人事的母亲。

  “阿娘?阿娘!”张龄手忙脚乱地扶起地上的人,一时也乱了方寸。可任凭他如何呼唤,母亲都紧闭双眼,没有半点反应。

  张龄不敢再耽搁,他将母亲放上床榻,不顾外面越下越大的夜雪,披了件蓑衣就冲进了寒风。

  可是大年三十,莫说是走方郎中,就连医馆也是早早关闭的。张龄好不容易敲开一家大夫的门,却被告知出门看诊,诊费要收五百文,但由于今日是除夕,要多加一倍,也就是得收一两银子。

  张龄一个替人写信卖字画的穷书生,唯一的家底都用来买了春节要用的肉和碳,哪里还拿得出那么多的银子。他好说歹说,提议可以用家里的肉和碳来抵诊费,对方眼神轻蔑地扫他一眼,呲笑着拍上了大门。

  走了太久的路,大雪积在肩头,渗进蓑衣,染湿了原本就不暖的夹袄。张龄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孤灯一盏,茕茕孑立。

  走头无路之际,他想起那枚被他束之高阁的玉佩。

  男子留的地址早被他给扔了,可张龄自幼便是过目不忘,不消片刻,他便来到城北的一处深宅大院。飞檐碧瓦、朱漆广门,门前一对雕工精美的石狮威武,在顶头一排瓜形风灯的照映下气势凛然。

  张龄虽为一介布衣,上京赶考的那段时间,也是见过不少京中的高门。而如此的气派与规格,若不是哪个地方官员活腻了僭越,在丰州,便只有一人能用——大周唯一的异姓王,镇北王萧霆。

  张龄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在朱漆门前伫立良久,终是怀着一试的心态,叩开了王府的大门。

  前来应门的家仆举止得体,在见过张龄的玉佩后更是将他奉为上宾。

  萧霆不仅派了最好的军医,还为张龄的老母置办了冬衣和棉被,就连取暖的炭火都让人送了两车过去,足以让张龄母子安然过冬。

  念及母亲有病在身又一把年纪,张龄再有骨气也不愿让她再跟着自己受苦,心中虽然不愿,但还是收下了萧霆的接济。那一日,是萧霆第二次问他,可否愿来麾下谋事。

  张龄依然婉拒,只道:“ 君子无功,不受人恩禄,今蒙王爷相助,草民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缘,必当报答。”

  言讫拱手,俯身对萧霆深深一鞠。

  萧霆闻言只是了然一笑,翻身上马。

  然而那一年的冬天,安北乃至塞外连日大雪、气温极低,许多农户家的牲畜多有冻死,遑论更北端的突厥。

  于是,丰州城里本该阖家团圆的节日,被城外遮天蔽日的狼烟打乱了。差役奔走呼喊,百姓拖家带口,紧急跟随驻兵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