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102章

作者:海馥薇 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悬疑推理 轻松 古代言情

  张龄从小生长于丰州,自然知道突厥骑兵的骁勇,而如今战事突然,狼烟近在咫尺,要从有备而来的敌军眼皮子底下突围,谈何容易?

  张龄心中忐忑,随众人行至城门之时,看见一位身着银甲、高踞马上的副将。张龄记得他,就是那两次跟在萧霆身后,来他的字画摊上造访过的亲卫。

  “大人!”

  一片混乱中,张龄拨开人群,行至马前抬头问他道:“大人可还记得在下?”

  亲卫怔愣片刻,想是忆起张龄是谁,语气和态度便跟着和缓下来,恭敬地唤了他一句,“先生。”

  事关紧急,张龄没有跟他寒暄,而是直接道:“大人可知镇北王在何处?某有一计,可保城中百姓平安撤离,还望见一见镇北王,当面陈述。”

  亲卫闻言却露出为难的神情,对张龄道:“镇北王为了护城中百姓撤离,已经先行出兵。”

  “可是……”张龄看着城门处护送百姓的士兵不解道:“镇北王若已出城,那城中这么些士兵又是……从哪里来的?”

  亲卫叹气,无奈道:“为护百姓万无一失,镇北王将大部分兵力都留在了城中,自己只带了一支骑兵先锋,往反方向引开敌军。”

  亲卫的话像当头落下的一棒,砸得张龄凝滞半晌才回过神来,周围人群依旧嘈杂,他却只觉耳中嗡鸣,心中空落。

  亲卫见他失落,勉强安慰了两句,转身正要上马,却被张龄从身后再次拽住了。

  他拱手对着亲卫俯身,拜道:“昔日老母病急,镇北王雪中送炭,某欠他一个恩情,今日自请相还,还望大人成全。”

  亲卫怔忡,不知张龄何意,却见他将身后老母搀扶过来,继续道:“某有办法,既能护百姓撤离,又能免镇北王犯险。只望大人帮某照料好老母亲,某将感激不尽。”

  然而,张龄的办法不过与萧霆一样,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罢了。

  萧霆不知道的是,其实除开琴棋书画,张龄于骑射之上亦是颇有造诣。他与萧霆年龄相仿,身型上虽有差距,但一旦披甲上马,几可以假乱真。

  他在亲卫的帮助下换上与萧霆类似的战甲,从丰州的另一侧出发,造成混淆视听,分散敌军兵力的效果。毕竟大周于他们而言,难处有二,一是塞外绵延千里的长城,二就是骁勇善战的镇北王萧霆。

  无论是真是假,突厥人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俘获萧霆的机会。但只要他们分散兵力来追张龄,便意味着于萧霆来说,会多一分突围的希望。

  寒风猎猎,大雪纷飞的上元节,没有花灯、没有元宵,张龄跪别母亲,骑马驰往前线。

  然而往前的一路都是兵戈残垣,突厥士兵和大周士兵的尸体躺在雪野,暗红雪白,触目惊心。

  遥远的几声轻响,铁甲与兵戈相击,张龄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突厥兵,歪歪斜斜地从尸堆里站了起来。

  他似是昏迷过后方才回神,怔怔地与张龄的人一对视,当即吓得连滚带爬,一路朝着最近的一匹无人战马奔去。不过眨眼的功夫,那名突厥兵便不见了踪迹。

  不过须臾,远处传来意料之中的马蹄踏响,如浪如雷,地动山摇的架势。

  张龄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挥手扬鞭,马匹跃起前蹄,发出一声悠长雄浑的嘶鸣,像雪地里撕开苍白的一抹血红,将银装素裹的天地都搅得翻覆。

  他张龄一介寒衣,出身草芥,饶是高中探花,在别人眼中也不过一只蝼蚁,只有萧霆待他不同。

  士为知己者死。

  上次说要还他的恩情,他张龄这次一定还清。

  身后蹄声雷雷,漫天风雪猎猎,张龄闷头往前,刀似得风直往他面上扑来。

  他知道只要自己多跑出一里,萧霆就有多一分的生机。

  张龄读书十载,曾经也想过经纶济世、安邦定国,可所有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都缥缈如漫天的飞雪,只有握在手中的缰绳是真实的。

  也许曾经的他想过救国救民,可现在,他想救的人却只有萧霆。

  终于,在突厥人的箭雨中,一行人被追到了陌路。马匹在黑洞洞的崖口停住,山风席卷而上,衣衫猎猎飞舞。

  张龄盯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山崖甚至想过,倘若他直接骑马冲下去,突厥人会不会因为想要确认他的身份,而多耽搁些时候?

  若是如此,又能不能为萧霆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身后响起沉闷的马蹄,似巨浪翻滚而来,密集的箭雨在这时候却停下了,紧接着便是迅速蹿开的哗然和骚动。

  来势不对劲,等到张龄回头,却只见漫天的风雪和战火里,萧霆一人一马提枪而来。他一连挑翻几个突厥骑兵,一马当先冲到了张龄面前。

  张龄愕然,若不是亲眼所见,他都要忘了,面前这个人曾为了救出手下一名家臣,七进七出敌军阵地,一杆银枪扫千军,如入无人之境。

  不待他开口,萧霆一枪扫落他身后两个突厥骑兵,瞪眼对他吼道:“张龄!枉你寒窗十载,怎可糊涂到逞这匹夫之勇?!你若真要报答我,当鞠躬尽瘁、为民请命!而非如今这样孤注一掷、以卵击石!”

  言讫一声呼哨,张龄身下马匹跟着萧霆转了个圈,他却回头对张龄怒道:“今日本王救你,你欠本王的情越来越多,你拿什么还?!”

  他气急败坏地引着张龄杀出敌人阵营,直到与大军在附近的凉州会和,他们才算真正逃脱突厥兵的包围。

  长途奔袭本就疲累,更别说张龄还是个没有实战经验的读书人。他摇摇晃晃地从马背上下来,终于在凉州临时搭建的营帐之外唤住了萧霆。

  他手里拿着两个下属递来的橘子,回头看张龄的时候,还是一脸怒气未消的样子。

  张龄终于不再迟疑,拱手对萧霆深深一鞠,拜道:“属下张龄,愿追随镇北王,为王爷所驱驰。”

  张龄原以为萧霆会晾一晾他,或是再挫一挫他的傲气。然对方只是挑唇一笑,将手里的另一个橘子扔给他,“吃了我的橘子,就是我的家臣。可你字逸之,这个逸字不好,太超逸洒脱,了无牵挂。”

  银蓝月色皎皎,萧霆侧头看他,展颜笑到,“往后我就唤你冬卿吧,既是纪念你我冬日相遇,冬卿也通乔木冬青,雪中常绿,四季常青。”

  张龄摩挲着手里的橘子,喉头涌起酸涩。他记得那一晚雪后初霁,月亮也该如今日这般的圆,这般的亮。

  可月是天上月,人却早已不是当年的人。

  张龄无声哂笑,举步行入幽深的宫道。

第103章

  将近一月的赶路,日落时分,沈朝颜和谢景熙的队伍终于到了距离沣京六百里的宁州。

  这一路两人轻装简行,沿途不敢走官道,不敢住驿站,为的就是避开张龄安插在各部的耳目。好在越往南走,气候越是好了许多,偶尔露宿荒野的时候,也不至过于难熬。

  银蓝的月亮挂在光秃的树梢,烟树迷离,薄雾浅浅。沈朝颜搂着手炉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河边的篝火旁,谢景熙双肘撑膝,眼神空洞地盯着面前的篝火发呆。

  实则自上次姚大娘无意道破密函机窍之时起,谢景熙就是这样一副心事重重、忧思过度的模样。虽然他在沈朝颜面前总是强忍着不表现,可偶尔独处的时候,沈朝颜总会发现他像这样落寞的时候。

  她叹口气,故意捂唇清了清嗓,拢紧氅衣向谢景熙行去。

  脚下的碎枝发出沙沙的轻响,谢景熙看过来,蹙眉拉她在身边坐下。

  他下意识先捂她的脸,又牵了她的手确认是暖的,才紧了紧她的衣襟怪道:“怎么不多穿点?晚上冻。”

  沈朝颜白他一眼,不满道:“已经穿得够多了,再穿就成球了。倒是你,大半夜的不休息,坐在这里吹冷风,要是着凉了,明日天亮我们还怎么赶路?”

  谢景熙被她数落,头一次没有反驳,只浅淡地牵了牵嘴角,温声回了句,“无碍。”

  沈朝颜知道他心里装着事,可老回避也不是办法,于是她干脆挨过去,趁着将手炉递给谢景熙的空隙,开口道:“你觉得……老师到底有多大可能?”

  这句话问得模棱两可,但谢景熙听懂了,他怔了片刻,如实道:“私心来讲,我希望老师不是。可是从动机和能力来讲,幕后之人似乎……”

  谢景熙一顿,没有再说下去,沈朝颜问他,“你说你父亲曾收留过一个叫冬卿的家臣,那你可曾见过此人?”

  谢景熙点头,又摇头道:“幼时我曾在王府见过他与父亲对弈的侧影,可惜只是匆匆一眼,如今十多年过去,再加上物是人非,恐怕光凭记忆,确实很难分辨了。”

  只是谢景熙记得,那时府上的张冬卿,是一个孤僻桀骜的人。据说他并不常与别人交往,每日除了与父亲议事,就是读书弈棋,带着年迈的母亲深居简出,仿若世外仙人。

  可是这样一个安贫乐道、高蹈远举之人,在短短十多年的时间里,竟能从一介白衣一跃成为国子监的祭酒,饶是靠着所谓才学,这背后的官场攀附、蝇营狗苟是绝不会少的。

  一个人的样貌或许很容易改变,可性格和品节的蜕变却宛如剔骨剥肉……

  然而事实不容抵赖,大理寺发来的密报显示,太常寺、太医署、兵部、工部、鸿胪寺……每一个与之前案子有关的部门,里面都有张龄的门生,且大多都是同他一样饱尝不公,受了张龄提拔才熬出头的寒门。

  他们对那些草菅人命的权贵有着天然的愤怒,很容易被蛊惑、被煽动,而这也正是谢景熙最为担心的事。

  思及姚大娘让他们转交给冬卿那封旧信……

  原来他们一直都是一叶障目,在一条起始就是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谢景熙沉默,寂静的河边山野,一时只剩篝火燃烧的哔剥。

  “大人!郡主!”远处传来裴真的声音,他朝两人跑近,拱手急到,“方才京中传来消息,说原本定于六日之后的庆典忽然提前了。”

  “什么?!”沈朝颜讶然,望了眼身侧谢景熙问,“提前到什么时候了?”

  裴真迟疑地看了谢景熙一眼,嗫嚅道:“说是三、三日后,天竺高僧进京当日……”

  三日……

  沈朝颜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险些站不住。她扶着身边的树干缓了一息,想再说些什么,张口才发现,现在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身旁的人已经沉默地行出去,谢景熙解开拴在树林里的马,一个跨腿,已经翻身而上。

  山林的寂静被一声忽至的嘶鸣打破,谢景熙神色肃然地对裴真道:“你留下,和剩下的人一起护送郡主回京,切不可有任何闪失。”言讫扬鞭一甩,骑马拐上林间小路。

  宁州距沣京还有足足六百里的路程,就算不眠不休地赶路,换马不换人,也要至少一天半的时间才能赶到,更别说他们一路上根本不敢去驿站换马。

  倘若张龄真的打算在迎佛庆典上行事,那留给他们的时间……确实来不及了。

  寒风拍打着的氅衣,耳边全是猎猎的声响和自己浓重的呼吸,倘若老师真是冬卿,那么从他踏上复仇之路的这一刻起,变踏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之路。

  这条路谢景熙曾经走过,只是他比张龄幸运,他遇见了愿意引领他、救赎他的那个人,而张龄没有。

  “驾!”

  又是一鞭落在马臀,谢景熙心急如焚,只能免力一试,再赌一把天意。

  然而很快,身后响起同样急迫的马蹄,谢景熙疑惑回头,看见女子身形矫健,怒目朝他驰来。

  “谢景熙!”沈朝颜扯开嗓子怒喝,谢景熙一个晃神,人已经冲到了他的身侧。

  “你一言不发上马就走,究竟什么意思?!”

  她的话被马蹄踏入黑夜,谢景熙却听懂了,逆着风回她道:“整件事都与家父有关,我是才是那个系铃之人。且此去沣京过于危险,有我一人足矣,裴真会带你先去安全的地方,等我……”“屁话!”突然的怒斥打断了谢景熙的话。

  饶是平日里再是习惯了沈朝颜的嚣张跋扈,听见她这么惊世骇俗的市井之语,谢景熙还是怔了一怔。

  “什么叫只与你萧家有关?”沈朝颜瞪眼怒道:“我爹的死跟他有没有关系?他计划要毁掉的沣京是不是我的家乡?可能会陷入危险的皇上,是不是同我一起长大的亲人?还有、还有大周,是不是我的故国,是不是我爹拼了命保下来的地方?!你一句危险就想撇下我?门儿都没有!”

  “对!门儿都没有!!!”

  不等谢景熙答,身后响起整齐划一的雄浑回应。

  他怔愣地回头一望,看见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裴真,这次却带着随行的侍卫一路跟在后面。

  是铁了心要同他一道去送死啊。

  许是夜里的风太凉,鼻头被吹得一涩,但那股味道很快又在寒风中消散,生出酣甜的余味,谢景熙无奈地笑,却没有再让他们离开。

  前路艰险,有挚爱挚友随行,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只是那时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改变了他往后十年的人生,成为困了他十年的梦靥。

  而现在,他终于释然了。

  他明白了父亲为何坦然赴死,也明白了沈傅舍命所护下的一切,而且这一次,他不用再踽踽独行、形单影只。

  谢景熙笑出声来,扬手又是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