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馥薇
沈朝颜继续道:“陆大人所知道的那些事,其实无论开不开口,但凡你落网的消息一传出去,曾经与你有过生意或是金钱往来的官员怕是都会人人自危。到时候无论你是不是守口如瓶,他们都不会放过陆夫人。”
陆衡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安抚着怀里的女人,良久,才终于显出了一丝动摇。
“可倘若我将贩私的名单交出来,他们……”陆衡一顿,苦涩道:“他们只怕会……”
“这一点请陆司马放心,”沈朝颜道:“倘若陆司马能戴罪立功,本郡主向陆司马承诺,定竭尽全力护得夫人和她腹中孩儿的安全。”
陆衡随意应了两句,片刻才怔愣地转过头,错愕地问沈朝颜到,“你……方才说什么?”
沈朝颜沉默地看了陆夫人一眼,陆夫人靠在陆衡怀中,并未反驳。
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砸的陆衡一愣,他转头攫住陆夫人的目光,且惊且喜地追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夫人拭去脸上泪痕道:“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便总觉得疲乏,你我分道后不久,许是忧思过重,途经邻县的时候,我便觉身子不利索。起先还想着是心腹邪气,让嬷嬷去县里寻了个大夫过来,才发现已经有快两月的身孕了。”
“所以你才回来的?”陆衡问。
陆夫人点点头,道:“我想亲口告诉你这个消息……我、我还想你亲眼看着我们的孩子出生……”
话至此,陆衡已是涕泗滂沱。他又哭又笑地捧起陆夫人的脸,只一句又一句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窈娘……对不起,这辈子跟了我,让你委屈了。”
陆夫人不说话,只埋头在陆衡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朝颜和霍起对视一眼,颇为默契地暂且回避了。两人行出暗牢的隔间,在入口处坐着发呆。
不一会儿,稳定好情绪的陆夫人抹着眼泪出来,见到沈朝颜也全没了往日的傲气,俯身就要对她跪下,被沈朝颜给制止了。
她抽抽噎噎地说了些讨好的话,无非不过是想替陆衡求情。可陆衡的案子牵扯甚广,法不容情,沈朝颜没办法让步,最后还是霍起请人来将陆夫人带走了。
沈朝颜看着陆夫人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对着霍起叹出口气来。两人相顾无言,矮身再次进入了暗牢。
牢房里,陆衡的情绪也稳定下来,他依旧闭着眼,背靠身后墙壁,听见人来也只是淡淡地道了句,“想问什么,问吧。”
沈朝颜不绕弯子,直入主题道:“那些从你手上购货的上家,你可都知其身份?”
陆衡冷笑一声,摇头如实道:“不全知道。”
“什么意思?”沈朝颜问。
陆衡道:“无论贩私或是私种火麻,都是魏梁主导,我们下面的人顶多是充当些无关紧要的角色,购货人信息,魏梁不会轻易透露。”
沈朝颜蹙眉,“那你知道些什么?”
陆衡抬头望向头顶的天窗,忖道:“年初的时候,尉卫寺从魏梁那里购入过一批加了黄销的火·药,订单和货金我都看过,数量应该是五百斤,可出货的时候,火·药的货单上却平白多出一倍的出货量,但这些火·药出给了谁,货单上却没有记录。”
沈朝颜心头暗惊,如果陆衡所言属实,那么从魏梁这里竟然有上千斤的火·药流入了大周境内。而购入火药的人是谁?又想要用它来做些什么?他们还不得而知……
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惶恐,沈朝颜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问陆衡道:“那年初前往丰州查案的沈仆射之死,可是你们的手笔?”
“那怎么可能?!”陆衡神情激动,“年初的时候魏梁刚死,沈仆射来丰州查案子,要查也查的是魏梁。况且那个时候就算是查到了魏梁贩私,我们这些下面的人本就不起什么关键作用,要脱罪也只需要将所有事情往魏梁头上一推,反正死无对证,谁又真的能摊上多大的事儿?我们犯不着冒险杀他一个朝廷重臣。”
一席话让沈朝颜陷入沉思。
陆衡说的没错,彼时沈傅身亡,他们确实没有铤而走险的理由。那么她爹的死因,便不是丰州的贩私和私田一事。
可如若不是因为贩私和私田,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沈朝颜心烦,捅了捅身旁的霍起,问他到,“你还记得之前清算王党,朝廷查抄出了他私购的多少火·药么?”
霍起当真想了想,回她到,“若是没记错的话,应该还剩下四百多斤。”
“四百斤……”沈朝颜蹙眉。
若是按照火·药的用量,这少掉的几十斤恐怕只足够简单几次爆破而已。而她爹回程途径的地段,山体多为岩石结构,那样大规模的滑坡,区区几十斤火·药是绝对做不到的。
所以也不可能是王瑀的人杀了他。
那么答案只能是最后一个,凶手是购货单上,那个没有留下记录的人。
沈朝颜问陆衡到,“沈仆射在离开丰州前,除了调查魏梁一案的凶手,可还见过什么人?或是向谁打听过什么事么?”
陆衡被问得一愣,正欲摇头,倏尔脸色一变,对沈朝颜点头道:“有!小人记得那个……姚……好像是叫姚阿武的人,当时跟着沈仆射的队伍要上京来的。”
“姚阿武?!”沈朝颜怔忡,“你说的,可是回棠村姚家的那个阿武?他家中有还有个眼睛不好的老母,和待字闺中的妹妹,叫月娘?”
“对!对对!”陆衡点头,“就是他家。据说他是跟着沈仆射上京的,可是路上出了意外,后来媳妇也跑了,只剩姚家两个女人相依为命。”
突然的消息,闹得沈朝颜有些措手不及。
可她确实是记得,之前便听姚家的两母女说过,年初的时候,姚阿武确实是说过要上京去告御状。没曾想,他竟然是与沈傅同行。
可是不对!
这一切统统都不对!
沈朝颜了解她爹,他不是做事鲁莽不懂筹谋之人。他若是真的查到了什么,完全不必急着赶回沣京,这样太反常,也太容易引人注意。
除非……
除非他明知自己已经暴露,匆忙回京也只是以己为饵的调虎离山。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死,那么他手里的证据,不可能躲得过凶手沿途的围堵,那么他要公之于众的事,就可能永远难见天日。
惊愕、欣喜、怅然……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翻覆,山呼海啸地席卷,让沈朝颜有一瞬的昏蒙。
良久,她怔怔地回头望向霍起,嗫嚅道:“回棠村,姚家……你同我去。”
第99章
“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融四岁,能让梨。悌于长,悌于长……”
梅香浮动的书室内,树影斑驳,沈朝颜看见四岁的沈瑄背手立于父亲的书案前,摇头晃脑、支支吾吾地背诵着昨日师傅教授的内容。
沈傅伏在公文堆积的案前,饶是在检查他俩功课的时候,他执笔的手亦不曾停歇。
“悌于长……”沈瑄急得小脸通红,双手紧抓着袍衫两侧,拽出两道深深的褶痕。他泪眼婆娑地转头看向沈朝颜,满脸的祈求。
沈朝颜抬眼瞥他,目光又落回手里的诗集,淡声接了句,“悌于长,宜先知。就是说尊敬和有爱兄长,是从小就该明白的道理。当然这里的兄长也包括你阿姊,记住了么?”
“嗯嗯,”小豆丁似的沈瑄连连点头,偷偷抬头觑了觑面前的阿爹。
沈傅没说什么,只无奈地笑着抚了抚沈瑄的头,温声道:“昨日听先生说,你的功课完成草率,之前教过的几篇小文背诵也不过,可是近日贪玩太过,忘了温书?”
沈瑄垂着头,半晌才嗫嚅着道了句,“也没有玩……就是近日天冷,瑄儿……瑄儿老是犯困。”
沈傅闻言叹气,正要再说什么,沈朝颜却抱着手里的诗集过来了。
“阿爹,”她人小小的一个,捧着的那本诗集快有她半人高,又厚又重。
沈朝颜跌跌撞撞地行来,废了好大的力才将诗集推到沈傅面前。她双手扒拉着书案,把圆圆的下巴搁在上面,眨巴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到,“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未出口的训诫被打断,沈傅垂目,看见那只肉乎乎的小手所指之处,心里不禁一阵酸涩。
“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起身将沈朝颜和沈瑄揽入怀中,温声道:“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你们记住了,昔日之得,不足以为衿;后日之成,亦不容以自限。若身居庙堂,更当时时体恤苍生之难,民为贵,君为轻。”
言讫,他轻轻地摸了摸姐弟两的头,温声问:“记住了吗?”
“哦。”沈朝颜似懂非懂地点头。
沈傅笑着拍拍姐弟俩的肩,催促道:“去吧,娘亲该是要叫用膳了。”
沈朝颜应了一句,欢天喜地地领着沈瑄跑走了。
那一年梅香清幽的书室,是阿爹留给她第一个不同于慈爱的印象。
沈朝颜当然知道那句诗是什么意思,她也知道所有人的文人墨客之中,她爹最爱的便是杜子美的诗。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每次她见沈傅读杜诗,神情却总是苍凉而怅然。且每次这样的时候,他都不会再有心思同沈瑄计较他的功课。
再后来,弟弟逝于湖中,母亲疯了,在除夕夜的烟花和灯火下,将她摁进了冰湖。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沈朝颜总是做噩梦,每一次都梦见同一片冰湖,她反反复复地被一双大手钳住,摁进去,挣扎,却再次被摁进去,拼尽全力也无法反抗。
可也是从那之后的每一次梦靥,沈傅都会温声将她唤醒。他总是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要怕,有阿爹在”,而每一次他说完这一句,后面紧接着的都会一句句道歉。
他说:“茶茶对不起,是阿爹的错。阿爹没能护好弟弟,也没能护好娘亲,可从今往后,阿爹一定护好你。”
那是沈朝颜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也是她第一次察觉,原来曾经在她心里无所不能、刀枪不入的阿爹,竟也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六岁的时候,先帝忽然下令,破例封了她为郡主,并招入宫中为太子伴读。
沈朝颜哭闹着不要去,却在看见沈傅通红的眼角和眸中眼泪的时候妥协了。
入宫那一日,沣京下了场暴雨,马车停在兴安门前,前来迎接的小黄门撑着伞,成列地候在宫道两侧。
沈傅没有将她交给小黄门,而是亲自撑伞,一步一步,陪她从甬道行至通往后宫的银台门。一大一小两个人行走在寥落的夹道,落雨打在伞面,周遭嘈杂又安静。
他像往常一样叮嘱她好好吃饭,努力治学,沈朝颜点头应下。面前的宫门闭合,吱哟的声音混在滂沱的雨里,像钝刀的凌迟。
直到最后一线缝隙消失,沈傅都只是撑伞伫在原地。也是那时沈朝颜才发现,他一侧的衣袍已然全湿了。那些风雨绕过她,全都落到了他的身上,而阿爹却只是沉默地目送她,关于他肩上的担子,他什么也没提。
沈朝颜也是后来才知道,从那之后,阿爹开始与朝中另一派势力的斗争。彼时他不过一介刑部侍郎,屡屡孤军奋战,几经出入生死,而她在宫中过得却还算不错,除开偶尔几次宗正寺的弹劾被罚禁足。
沈朝颜也不记得是哪一次,她解了禁足,从国子监的号房里出来,便看见沈傅脸色肃穆地站在国子监门外,手里提着一盒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她忐忑不安地行过去,开没开口,便听沈傅问她,“这次又是为什么打架?”
沈朝颜撇撇嘴,老实道:“淮南侯世子欺人太甚,伙同另外两人欺负一个监生……我、我实在看不下去……”
沈傅“哼”了一声,张口时才反应过来,错愕地向她求证,“你是说……你一个人打三个?”
“啊?”沈朝颜愣了愣,摇头道:“我们是二打三。”
“二?”沈傅狐疑,“那另外那个人是谁?”
沈朝颜忖了片刻,不确定道:“似乎……似乎是霍侯的世子,叫、叫什么来着……”
“霍起?”
“啊!对对!”沈朝颜点头如捣蒜,“就是霍起。”
沈傅蹙眉抹去她脸上的污渍,淡声道:“那霍起这人,往后可以交个朋友。”
“啥?”沈朝颜都懵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眼睛确认了一遍,“阿爹你……不生气啊?”
沈傅的脸色果然又沉下来,厉声追问:“你们打赢了吗?”
“当然!”沈朝颜手舞足蹈地同沈傅补充,“阿爹你不知道,那霍起可厉害了,一人打三个,就这样、这样,然后那样、那样,那些人就全都趴下了!”
沈傅很快抓住重点,蹙眉问她,“霍起一人打三个,那你在做什么?”
“我?”沈朝颜愣了愣,颇为自豪地道:“我当然是在旁边给他加油打气啊!”一语毕,沈朝颜发现沈傅深深地蹙着眉,一言难尽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