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龙楼
“老夫今日来,也并非问罪,只想真心劝诫几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凭着这破屋两间和沈家一家老小的命,怎敢与林府和大族为敌?”
沈缨坐在石凳上,她看着徐道仁那张伪善的脸,沉声道:“您说‘斗’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林家是庞然大族,我沈家芝麻小民,拿什么斗?我不过是在人家想踩死我们的时候,奋力搏一搏罢了。”
“你知道便好,做人须得识时务。你追随姜宴清难有出路,霍三都知避让,偏你还往前凑。姜宴清虽面上荣光,可国公府至今都未向外承认这个庶子。你别看他如今上蹿下跳,他日必会下场凄惨。”
沈缨沉默良久,忽然抬眼凝视徐道仁,问道:“您今日来,是要给我指条明路?”
徐道仁高深一笑,抚着胡须说:“这几日,你跟着姜宴清同进同出,定然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沈缨揉了揉手腕,伸出手指闻了闻,说道:“自然忙着开肠破肚啊,您闻闻我的手,还一股臭味儿。”
徐道仁皱眉向后靠了靠,质疑道:“区区毛贼惯犯,他犯得着把泰仪坊锁住,挨家挨户查问?难道不是在谋划其他事。”
“还真有!”
沈缨向前探了探身,说道:“大人,这次可不是简单的毛贼案,死者是十年前从其他州府逃荒来的流民。”
“他先前在各府做工,因受伤被驱逐,沦为乞丐。”
“经查,此人竟未被府衙登记,至死都没有户籍,旁人只叫他老四。”
“哦?”
沈缨点点头,越发神秘道:“我昨日无意间听到姜县令与陆平说永昌十几万人,流民有两万之众,皆未被编入户籍。”
“不纳税、不服役,朝廷得有多大损失。也不知道那些人如今都在哪,他想仔细查一查。”
“陆平难道没和您或是林家人说过?”
“这些,我自然是有耳闻的。”徐道仁眯起眼。
他手指在石案上敲了敲,并未接话,依旧探问道:“那杜鸾又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那新县令寻来的。”
她目光幽幽地看着徐道仁,冷声道:“我姨母一家当年的事,您是知道的。杜鸾这人,我恨不得啖其血肉,可如今却要与之联手为姜宴清鞍前马后。”
沈缨很恨地说了一句,一拳砸向石案上摆放的西瓜,汁水溅了徐道仁一身。
她站起身看着徐道仁,说:“徐县丞,您既然来当这个好人,那便替我告诉林府,何时将杜鸾绳之以法,再来与我交易,否则别怪我不识好歹。”
徐道仁见她双目通红,恨意弥散,虚伪地笑了起来。
他甚至起身到她旁侧,用一方帕子给她擦拭手上的痕迹,顺势又拍了拍她的肩。
他低声安抚道:“这有何难,林府如日中天,他日必定主宰永昌。阿缨,你的所求于林府而言不过抬手之劳。你别忘了,你是永昌子民,扎根于此,无法割舍。”
“与其信霍三、姜宴清这些外来人,不如效忠林府,纵然有纷争,但说到底我们同脉而生,哪会真的相互残害。而那几个外乡人最终只会利用你罢了。”
沈缨抿了抿唇,推开徐道仁的手,缓缓坐下去。
徐道仁搓了搓手指,轻蔑一笑,随后将手背在身后,俯视着她说道:“姜宴清看似对你们姐弟照拂提拔,实则不过控制利用。”
“你年纪尚浅,定然看不透其中龌龊。林府那日,他分明准备充足,却拿你做刀向林府示威。”
“若不是芙蓉巷来搅局,你就被他害死了。”
“你不妨仔细想想,那日,他是不是给林府来了个下马威,怎会那么巧?整件事,因为整件事背后就是他的手笔。”
这番话倒是颇有道理,看来徐道仁确实下了几番苦工,知道姜宴清不是随意糊弄的小县令。
只可惜,他还是把那人想的太简单了。
沈缨暗自腹诽,面上却更为恭顺,询问道:“徐县丞希望我怎么做?”
“监视姜宴清一举一动,助林府除掉姜宴清。”
助林府……
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沈缨面上露出沉重之色,她皱眉道:“容我再想想,姜宴清可不是糊涂官,我不能白白做这小人。”
“想让我到前头卖命,得给我足够的好处。”
“少不了你的好处。”徐道仁点点头,随后又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沈缨独自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又去父亲屋子里说了些府衙的趣事。
见父亲面色如常,似乎并未被徐道仁的话影响她才放下心来。
因为县衙还有验尸的事,天色才暗她就睡下了。
既要验骨辨人还得应付姜宴清的考验,她必须养好精神。
屋外蝉鸣声刺耳和徐道仁一样聒噪,他和林家也太小看姜宴清这个小官了。
竟还想来收买她?
岂不知这些鬼祟手段,早被人家看得一清二楚。
最可笑的是,居然同她说什么同根生、血脉相连的鬼话。
这种大仁大义的虚伪言论也就哄骗那些以大族为尊,以永昌为天的人。
她沈缨,可不吃这一套。
沈缨早将林府之流的本性看得透彻,自然不会因为徐道仁那些虚心假意的话而轻易动摇。
只是,这些人终究还是大麻烦,她不得不思索一些对策。
所以,整晚上只打了个盹,亥时刚过就起身了。
给家人备好朝食,劈了些木材,又缝补了弟妹的破旧衣衫,沈缨才出发往魏庙走去。
魏庙在城外离竹林村约有二十多里。
她依旧走得是城北的飞鸟道,这条路能省一半的时间。
这条路走了不下千遍,但这个时辰还是头一次。
沈缨独自走在路上,路两旁的树木接天连月,头顶只剩下一条细缝能堪堪漏下月光来,脚步声在极静的夜里十分明显。
她察觉到一丝异样,不由得往身后看,那里却依旧是密密实实的树木。
察觉到对方或许只是在跟踪,沈缨也没声张,只是加快脚程,半个时辰就跑到了魏庙门外。
而跟着他的人,在望见魏庙的殿顶时就消失了。
所以,她也不好分辨那人是敌是友。
守门的和她已经十分熟稔,见她过来只是嘱咐了一句小心火烛,就又回去睡了。
沈缨快步进入后院,在更衣的地方换上仵作服,又拿了巾子和护手。
出来后才发现最里头有间屋子的门虚掩,屋内有烛光。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刚到门口,就听到姜宴清说:“进来。”
沈缨推门而入,看到姜宴清端坐在长案后,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日分开时那件。
他手旁放了高高一摞书卷,灯烛燃去两根,新的蜡烛已燃了大半,看来,他一直就没睡。
“尸骨只能验这一次,你要慎重。”
“好,大人放心。”
姜宴清点点头,起身带她到了停尸堂。
屋子中间停放着四具尸身,皆蒙着白布,墙角放着巨大的冰桶,整个屋内寒气森森。
沈缨知道,这四具尸身,两具是城北宅邸桂花树下挖出的,另外两具是竹林寺所埋的,有可能是鹰卫的尸体。
“大人,民女开始查验。”
第二十二章
“嗯。”姜宴清走了几步,站在另一侧。
沈缨见他并未避开,于是递上一块干净的巾子。
她轻声说道:“尸毒伤人肺腑,大人还是小心为上,蒙着吧。”
“多谢。”
姜宴清接过巾子蒙在口鼻之上,一股清凉气味窜入鼻尖,他的疲惫也消散了不少。
见姜宴清蒙上白巾,沈缨将用具一字排开。
她立在第一具尸身前,垂眼看着白布上隆起的弧度,心中无端地紧张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以正式仵作的身份验尸,没了师父指导监督,自己的一字一句都将成为重要的凭证。
所以她写下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将成为死者在这人世间的口,帮他们道出真相。
为亡者言,替生者权。
她自入仵作行起,就听过无数遍,但事实上,她并没有多少深切的感受。
她最多的感受就是,验得好验得细,霍三给她的赏钱就越多。
有时候,霍三也会奖励她一些小玩意,而那些东西,都是可以卖钱的。
今日,当她代替了霍三的位置,手上掌握着一具尸身带来的所有证据。
而这些证据被尘封二十年,如今得见天光,关乎着一个精锐之师的行踪。
她忽然觉得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大力将白布掀开。
白布下是一具化为白骨的尸身,尸骨上有泥土,还附着衣衫,可以分辨出质地和样式。
她小心的剥离衣物,在旁侧空地上整整齐齐地拼接好,以此查看衣衫是否完整。
随后又将一瓶汁水稀释在银盘中,她挑了一些脏污的布块入水后,水先是浑浊,随后变得清澈有淡淡的蓝色。
她用一双银制的筷子将布条夹出来晾晒,随后仔细观察。
她缓缓说道:“衣衫,鞋袜均是新裁的,质地上等,针脚细密,双线逢衣和棋格纹是城中凤祥成衣的独家手艺。”
“大人可派人查问,或许店内还有记录。衣衫、鞋袜上均未发现血迹,所以,死者应该未受到太多致命攻击。”
沈缨将残存的衣衫整齐的叠放在旁侧,正式查验尸骨。
她先细细调制了一盆黑色汁液,是用特殊的药草粉和墨汁混合而成,干得很快,能渗透进入骨骼伤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