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龙楼
直到姜宴清说话,他才如梦初醒般说道:“内子无状,冲撞两位大人了,赵悔一案怎可惊动州府?姜大人爱民如子,自然会查明真相。”
姜宴清点点头,对阎通说道:“下官听家中兄长说阎大公子在边境的巴康县任职多年,此县贫寒,但大公子布宽惠之风,弘恺悌之化。”
他很巧妙地停顿了一下,说道:“此次考核为优等,别驾不妨走动一二,荆州江陵县令似要调任,大公子正好补缺。江陵为南境要塞,江汉腹地,本官兄长为荆州刺史,诸事皆可关照一二。”
阎通眼神一亮,闻言拱手施了一礼,说道:“多谢九公子提点。”
竟然连县令都不称了,看来他对姜宴清的示好极为满意。
他又看了眼沈缨:“沈仵作放心,令师霍仵作在州府无人敢怠慢,赵悔一案还要劳烦沈仵作奔波了。”
那赵氏看向姜宴清,刚要质问,就被阎通揽住腰身掩到了身后。
阎通笑眯眯地看向姜宴清,说道:“都说永昌是西南的小长安,繁华祥和,本官也是第一次来,这次能代刺史大人前来参加鹿鸣宴,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四处走走。”
姜宴清却摇摇头,视线直直落在对面走过来的几人身上。
他神色隐晦,意有所指的说:“这次恐怕不行了,下官想请阎别驾一同主持邱主簿被杀一案。待案情结束后,下官再派人陪您在永昌游玩,尽地主之谊。”
阎通怔了一下,先前喝茶时,不是还说案子没查清么?
还不待详问,就听着身后有人问道:“邱主簿的案子有眉目了?”
随着问话声,众人都往声音处看去。
就见永昌的几位大人物以林家主林致为首,往这边走过来。
林致左手边是吴家主,右手边是商会会长,也就是赵氏之父赵家主。
他们后面则是其他各族的家主。
姜宴清背光而立,将林致身后的人都扫了一眼才说,“林家主,邱主簿一案,已抓住疑凶,还得尽早查问才行,本官便不打扰诸位雅兴。”
“只是,案子牵连甚广,林二公子和吴家主须得到县衙走一趟。”
林致闻言道:“何须麻烦,既然姜县令要的人恰好都在林府,就在林家大堂议事便可。”
林致话中有讽刺之意,暗指姜宴清有意为之,故意扰乱鹿鸣宴。
但他又要表现大族风度,并未指责姜宴清要带走宴席上的人,而是冷冷地看向林玉泊。
却见他垂首而立,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一副病后尚未恢复之相。
林致对周围的人行了一礼,拦下要辩驳的吴家主。
他坦荡道:“林家行事一向磊落,若真有德行败坏的子弟,林家绝不会姑息。”
吴家主面对姜宴清时,面上并无多少恭敬之色:“吴家亦是,姜县令想查便查。”
林致点点头,说:“姜县令,那就让在座的各位家主和四方来客、学子们做个见证。”
姜宴清行了一礼,说:“又要麻烦林家主了。”
不知是不是故意,姜宴清用了个“又”字。
上一次在林家大堂议事,还是林婉柔被杀的案子,那是林家内宅丑闻第一次暴露于人前。
姜宴清言罢便看向阎通,言辞恳切:“阎别驾,您曾在御史台任职,曾与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监察疑案,今又协助刺史理事,对刑讯查问之事颇有经验,可否留下主事?”
沈缨快速看了姜宴清一眼,这似曾相似的手段。
第一次是徐道仁。
这一次则是阎通。
果然,先前那句关于阎大公子的消息不是白给的。
姜宴清的用意是在这儿,他要拉阎通入局。
阎通大约是在衡量利弊,眼睛向四周看了一眼,捋着胡子点点头。
他对站在一旁的林致说:“县衙之事本官本不该参言,但邱主簿乃朝廷命官,在州府辖下兢兢业业,从未有一丝懈怠。”
“他如今被奸人所害,本官今日得听听案子始末,待年末进京向圣上禀告时,也要向圣上道明其中缘由。”
林致连忙向阎通行了一礼,说道:“阎别驾真不愧是仁善之官,乃百姓之福。”
于是一行人随着林致到了林家的理事大堂。
林家正堂宽阔明亮,有股浓郁的沉香香气。
大概是林婉柔一案后整体都更换过,室内焕然一新。
但相同的场面,总会令不少人回想起月前林家婉柔被杀一案,只是当初主位上姜宴清手边的是徐道仁,而今换成了阎通。
有州府官员坐镇,至少林家无法借着各家族来施压。
此人的作用可比徐道仁大得多。
“沈缨,过来。”
沈缨立在门边,在听到姜宴清的声音后,她抬头看向已经坐在上手位的姜宴清。
他向她颔首,她愣了一下,才缓缓回过神来。
沈缨大步走到他身前躬身问:“大人,有何吩咐?”
姜宴清看着她,说:“你是本案仵作,站过来,看仔细。”
“是。”
沈缨站到姜宴清侧后方。
她摸了摸腰间的验尸工具,耳边回响着姜宴清的话,“你是本案仵作”。
所以,不必受人质询,不用跪地仰视。
她可以站在姜宴清旁边,光明正大的审视案情。
身侧有幽幽冷香传来。
沈缨缓缓吸了口气,挺直腰背淡淡看向大堂中央。
这一刻,她心底升腾出一股陌生的感觉,让她第一次感受到胸腔充盈。
这大概就是……尊严吧,是堂堂正正立于人前的坦荡。
似乎自记事起,她就常常站在别人的对立面。
被质疑,被侮辱,她不是在解释就是在躲避。
从未像今日这般,挺直腰身站在一旁,掌握着一点点惩恶扬善的能力。
她从远处收回视线落在姜宴清身上,顺着他的肩划到他的手上。
他的手指微微张开,搭在矮椅的扶手上,漫不经心地拍了一下。
紧接着,先前在邱主薄外室家中的那位仆妇,被衙役押了进来。
速度之快,就像是早早便侯在林府外了。
林致见状脸色又是一沉。
今日审理邱主簿被杀一案,林家、吴家、王家、赵家等大大小小家族的家主来了二十有余。
沈缨的视线从这些人脸上划过,沾染上此案的人都在,倒是不必再一一传唤。
这些人里面大概有人,想要借机看看热闹吧。
可他们实在不了解姜宴清,他既织网就绝不是仅仅为了捕一只猎物。
待各位落座,姜宴清扫了眼窗外依旧围着的学子和宾客,向无奇摆了摆。
无奇冲门边的沈诚一摆手,几个衙役迅速上前,在任何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形下将林家大堂门窗全打开了。
这是要让所有人都来听了。
原本吵闹的人群,反倒因为姜宴清此举而安静下来。
姜宴清未曾寒暄,单刀直入地问跪在地上的仆妇,“为何给邱主簿的马匹下毒?”
那仆妇看了姜宴清一眼,拧着眉说:“奴,未曾下毒。”
她倒是没变,即便是在这种场合,也不见什么畏惧神色。
沈缨垂眼看着她,竟有几分佩服了。
姜宴清似是早知问不出话来,转而看向正要喝茶的吴家主,“吴家主可识得此人?”
吴家主放下茶碗,仔细看了看那仆妇,摇头说:“不识。”
姜宴清点点头,“吴家繁盛,人丁兴旺,吴家主忙于族中事务,定然无法顾及此等微末小事。既如此,黄县尉,你便告诉吴家主,此奴与吴家的渊源。”
黄县尉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朗声念道:“徐芳,年五十又三,生于贵州叙永,永隆二年迁至南诏景谷,后嫁入安县一农户,以饲养毒物和种植毒草为生。”
“垂拱四年,徐芳毒杀农户一家,出逃至南诏罗兰部,躲入当地一个船行,正是吴家船行。”
第四十七章
吴家主喝茶的手顿了一下,依旧没有说话。
黄县尉继续道:“天授三年,徐芳随吴家商船至永昌,在吴氏老宅做工,育有一子,其子跟随吴家商船出海。就在半年前,此子因触犯吴氏船帮的帮规被废一只手臂,自此只能搬运货物,半月前不幸被重物砸死。”
“而徐芳,早在十年前便出现于邱主簿府邸,并在邱主簿外室怀有身孕后到锦绣坊伺候,直到邱主簿出事为止。”
黄县尉将纸上的东西一一道出,随后抬眼看着主位上的阎通,说:“邱主簿被害当晚从清风阁租借了马匹,那马匹曾中毒,所中之毒和当年被徐芳毒杀的那家农户一样,是南诏特有的蝶纹捕鸟蛛。”
“此蛛原只在南诏境内,因其毒液可入药。三十年前,即大唐仪凤三年,由林家已逝的族人林道舒引入中原,而能将此蛛运入永昌的只有吴家主的商船。”
他掏出几张吴家进出货物的票据递给阎通,“仅去年,吴家便运回三百只,除县内几个药行和外域商人收了大半外,还剩下少量几只。”
“据查,徐芳之子被惩处就是因为看管不力,导致十只毒蛛丢失。三个月后,邱主簿追回八只活的,另外两只是一公一母则全部死亡,尸骸残缺。”
黄县尉的声音洪亮,起伏有序。
他说完后从旁侧衙役手中接过一个木盒,打开后放在大堂中央的一块木案上。
众人探头看去。
里面有几段烧的只剩下一小截的红木和一些沾血的鸟毛,还有被蜘蛛网裹着的虫子飞蛾。
黄县尉问徐芳:“这是在你们先前住的宅院墙角挖出来的,我们问过邱小公子,他说,这些都是你埋下的。”
“怎么,官府还不准人埋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