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观客
目送叶盛泉彻底看不见后,江望榆终于放松下来,一转头就对上他冷静深邃的眼神,疑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贺枢越过她的肩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小巷尽头,“你和那位叶公子认识很久了?”
“先父与叶官正是同僚, 也算是朋友。”
这些并非秘密,江父生前一些同僚都知道此事,隐瞒更显奇怪。
“我与叶公子年少时,曾经一起以天文生的名义在钦天监学习,后来……”她说的是江朔华的经历,停顿片刻,紧紧抿唇,“父亲去世,我在家守孝,就很少来往了。”
“抱歉。”贺枢轻声说,“我不是故意提起令尊的。”
“没事。”江望榆攥紧衣袖,“元极,我先回家了,你如果想要买一些新奇好玩的东西,我听说南城比较多,你可以去看看。”
“这事不急。”贺枢问,“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我认识路。”她下意识拒绝,想起另一件紧急的事,连忙问,“你今天晚上会去观星台吗?”
贺枢想了想,回道:“会。”
“你一定要记得来。”江望榆认真叮嘱,“孟大夫说之前的药膏应差不多擦完了,要开始敷新药膏,可你一直没有去回春堂,她叫我转告你。”
说着,她停了一下,继续解释道:“今天回春堂没有开门,我帮忙带进宫给你。”
“嗯,我记住了。”
贺枢目送她拐进路口,沿着通阔的大街回家,停在原地站了半晌,也没有心思再在城里游逛,径直返回西苑。
曹平回来的更早,禀道:“陛下,奴回宫前,去打扫了一遍宅子。”
贺枢拿起御案上一本医书,翻看两页,随手放下,再拿起《新仪式法要》,仔细拂掉不存在的灰尘,按平页角。
“下次再遇见朕和她在一起,你就按照今天的言行,朕不会怪罪,别露馅了。”
“是。”曹平小心求问,“陛下,奴以后遇见江灵台,是否要恭敬一些?”
贺枢瞥了他一眼,反问:“你说呢?”
堂堂司礼监掌印对她毕恭毕敬,以她的性格,绝对不会因此而志得意满,反而会心生怀疑,更加谨慎。
曹平琢磨天子的语气,决定要暗中恭敬,应道:“老奴明白了。”
“这都过了大半天,”贺枢另起话题,“朕去郑家的事情,韦谦彦应该知道了吧。”
“已经知晓。”
“知道了就好办。”他淡淡一哂,“不过韦谦彦是按兵不动,还是闻风而动,都盯紧了。”
*
韦家。
韦谦彦坐在太师椅里,双手搭在椅子把手,微微低头,视线直直地落在书案上的画。
远处山峦起伏,青山绵绵,白云萦绕,近处松柏郁郁葱葱,枝干盘曲弯环,遒劲有力,树下奇石,一位白衣老叟悠然而卧,清闲自在。
天色将晚,书房渐渐暗了下来。
“父亲。”韦侍郎缓步行至他的身边,小声劝道,“天黑了,光线不好,伤眼睛,不妨先点灯。”
韦谦彦闭上眼睛,轻轻点头。
管家一直候在门口,立刻上前,动作利落,沉默无声地点起各处的灯,四周霎时亮堂起来,犹如白昼。
韦谦彦隐约感觉到眼前光亮的变化,仍闭着眼睛,“说吧。”
坐在下首锦凳的除了韦谦彦长子韦侍郎,另外还有三四名官员,没有穿官袍,一身在家的闲适常服。
几人彼此对视一眼,没人出头先说话,一起看向离书案最近的韦侍郎。
内阁首辅奏请天子莅临韦府,以赴寿宴,天子并未应允,只派司礼监掌印前去,赐下丰厚寿礼。
而今内阁次辅早早放话不办寿宴,不收任何寿礼,天子却亲临郑家,还送出一幅亲手所画的画卷。
见微知著,天子此举究竟有何深意,意欲何为?
待消息传开,从京城到各级州府乃至各地边关,朝堂上上下下各级官员会如何想,往后又将如何做,谁都说不准。
尤其是郑仁远一派的官员,明面上与韦谦彦一派和和气气,暗地里两方没少互相使绊子,今日之后,他们又将如何出招,着实要未雨绸缪,提早准备应对。
“父亲。”韦侍郎出声打破满屋安静,“儿子以为皇上没有大张旗鼓地去郑家,或许还是顾及您的。”
“侍郎言之有理,阁老毕竟曾经教导过皇上,总有师生情分。”
“或许,陛下只是单纯的一时兴起?”
“这不可能,皇上送了一幅画,绝非一时半会儿就能画好。”
“那你说圣上为什么要去郑家?”
“大家不都是在猜测吗?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好了!”韦侍郎低声呵斥,“自己人还先吵起来了,像什么样子?!”
底下几名官员顿时安静下来,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坐在书案后的老人。
“圣上为何去郑家给郑仁远送寿礼,原因的确要猜测,但重点不在这里。”
韦谦彦缓缓睁开眼睛,眼神锐利,一一扫过众人,全然不像六旬老人。
“事已至此,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今日之后,必定有人心思浮动,左右逢源,我们不能先自乱阵脚。”
韦谦彦特意停顿一下,瞥向那几名心腹官员,视线扫过的地方,有两人不自然地低下头。
“都是为官几十年的人,怎么还如此毛躁,你们回去后各自安抚人心,最近要行事低调,手脚放干净些,别被御史弹劾了。”
话说得如此直接明白,几人连忙应是,又商讨一番,各自告辞离开。
“父亲。”韦侍郎奉上一杯温茶,瞥向案上的画,“这幅画是不是先收起来?”
韦谦彦瞥了一眼左上角,天子的题诗与私章清晰在列,“叫工匠陈重新修复装裱,往后挂在书房。”
“是。”
韦谦彦抽了两张信纸,拿起案上的狼毫。
韦侍郎眼疾手快地收起画卷,在旁边研墨,顺势看了看纸上的内容,“爹,您这是在给二弟写信?”
“嗯。”韦谦彦继续写第二张,“你也一样,最近注意言行,手上干净一点,正在营造的那批军械,你盯紧了些,别叫底下人出差错。”
写完信,他检查一遍,确定没有疏漏,装进信封,拿烤漆封住封口,“明天你亲自派人送去扬州,不可大意。”
又叮嘱一番,韦谦彦往后靠坐在椅背,手握成拳,敲击额头。
韦侍郎连忙上前,以合适舒缓的力度为他揉按太阳穴。
“爹,或许真的只是我们想多了?您曾经当过太子少傅、太傅,教导圣上,总归有师生之谊,这么多年,您为先帝、为今上排忧解难,干了多少苦活累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圣上不至于如此无情。”
“师生之谊吗?”韦谦彦轻声呢喃,缓缓阖上眼睛,“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要在陛下面前多提。”
“爹……”
“你在官场也待了几十
年,有些事情可以不多想,有些事情看似细微,却必须反复推敲,这个道理,我从小就开始教你,到现在还没有记住吗?”
“儿子知错。”韦侍郎嗫嚅道,“谨遵父亲教导。”
“文儿。”韦谦彦拍拍长子的肩膀,叹道,“我已经六十三了。”
“父亲春秋鼎盛……”
韦谦彦摆摆手,“四娘的婚事怎么样?”
“母亲她们正在相看。”韦侍郎顿了顿,“可惜圣上无意,若是可以进宫,必定能成为家里的助力。”
“此事不准再提,如果有合适的人家,尽早定下来。”韦谦彦继续问,“六郎的腿好了吗?”
韦侍郎想了半晌,方才说:“他上个月醉酒纵马摔了下来,伤势严重,昨天母亲请太医来看过了,大概还要再养两三个月。”
“六郎年纪不算小了,我会与你母亲说一声,要给他相看姑娘了,武儿远在扬州,你身为他的伯父,平常也该多教教他。”
韦侍郎暗暗撇嘴,面上仍恭敬道:“是,父亲。”
韦谦彦自然发现了长子的小动作,两个儿子之间的嫌隙已深,他说过多次,徒然无用。
“父亲,儿子有一事想要向您禀报。”韦侍郎神情格外犹豫,“您听了,莫要生气。”
韦谦彦眼皮一跳,“说。”
“那个钦天监的陈丰,您还记得吗?被圣上流放岭南,途径彭城的时候,大病了一场,差点连命都丢了,而当地的县令正是父亲的门生……”
韦侍郎小心翼翼地觑了眼父亲的脸色,阴沉沉的,迅速说完剩下的话:“儿子让那名县令先照看陈丰,找了一名死囚顶替他,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你!”韦谦彦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厉声呵斥,“圣上朱笔红批流放的罪员,你竟敢私自收留?!”
“爹,您别生气。”韦侍郎赶紧替他抚动胸口顺气,“那是因为陈丰此人还有用!”
两侧太阳穴突突的疼,半晌后,韦谦彦才缓过来,哑声问:“他还有什么用?”
“陈丰此人毕竟在钦天监多年,知道不少钦天监的秘密,一直以来对我们忠心耿耿,虽然经此一遭,人有些不清醒,但我们还可以借他的手,利用天象,让朝堂的言论对我们有利。”
耗费数年,苦心孤诣地安插在钦天监的人被一扫而空,有时候确实难以达成一些目的。
韦侍郎观察老人的神情,“父亲,过了今天,朝中人心浮动,借以天象,更有说服力。”
沉默许久,韦侍郎缓缓阖上眼睛,终于点头:“你把这个人藏好了,绝对不可暴露。”
第53章 最后一步疗程
夜里值守结束, 江望榆快步赶回角院,看见站在院门口的身影,连忙小跑过去。
“不急。”见她气息微喘, 贺枢说,“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我怕你等急了。”她抚按胸口, 看见他手里的书籍, 一边推开院门往里走, 一边问,“这是文渊阁的医书?”
“是,还有苏子容的《新仪式法要》。”
“什么?”她霎时回头,直直盯着那两卷书。
“嗯。”贺枢抿唇笑笑, “给你,慢慢看, 不用着急还。”
“这些书我都能抄写下来吗?”见他点头, 江望榆接过三卷书, “我会好好保管,早日还给你。”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 干脆转移话题:“你之前说的药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