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你再说说看。”朱缙沉静如水。
又刻意提醒,“除了免死。”
他口吻温然不觉寒,直点主题,部分字咬重,似若有若无透着相反的意味,偏偏引导她往那个方向说。
林静照埋头沉思了片刻,样子认真,目色清澄,不卑不亢,斟酌着细声:“那让臣妾最后为陛下写一篇青词吧。”
朱缙险些要被她气得冷笑。
好在他养气功夫深,多年与权臣交锋,才做到内心暗流翻滚而面不改色。
这样的好机会,被她浪费掉了?
他已经额外提醒她了,“除了免死”就是让她快提免死的意思。
她身为背叛皇室的叛国罪犯,多次践踏他皇帝的尊严,他自然憎她,不会主动庇护她。
“你倒有孝心。”
朱缙多少怀着抵触情绪,残酷戳破:“你可知写青词没用,即便你在纸笔里动手脚,也根本送不出去。”
林静照讶了讶,全然没想到这一层。
她哪有那么多猫腻城府,仅仅没事找事做,勉强找个二人相通的话题。否则,她和这位万乘之尊的君父有什么好说。
朱缙猜测她借写青词,无非试图联络外面的人救她。朱泓已处于锦衣卫的层层监控之下,势单力薄,自身难保,朱泓的脑袋随时能呈至御前,有什么能耐来劫法场。
他内心冷笑。
大明王朝唯一能决定她生死的,是他。
“臣妾说了,臣妾的遗愿陛下不会答应。”
林静照嘴巴撇开,嘲讽甚浓。
他不应就不应,本是无所谓的事,莫如一床冬被重要,谁在乎呢。
死到临头了,她神态举止近乎于放肆。
冷笑是一种很可怕的笑容。
朱缙观她轻轻飘的表情不似作伪,沉吟片刻,眼观鼻鼻观心,一时福至心灵,忽料到她可能用青词向他求饶,长袖一挥,朗声道:“笔墨伺候。”
林静照这才得到了笔,“哗啦”腕间镣铐开解,蘸朱红的墨,颤颤巍巍落在青藤纸上。
戴久了枷锁,此刻的自由难能可贵,手腕抖如筛糠,拿不稳狼毫。
她念起昔日自由畅意、有父亲情郎陪伴、活在阳光下的时光。面对青藤纸,踌躇良久,恍惚迟疑着未曾落笔。
耳畔传来他水静风平的讽声:“怎么,’女中仙笔‘的皇贵妃才情尽了?”
林静照敛了敛神,运笔如风。
朱缙换了个姿势,施以耐心定定瞧向她的墨迹,倒要看看她如何将讨饶之辞藏在青词中。是了,他只命她口头上不准说求免死,却没说借助笔墨的事,她也算聪明。
良久,林静照写罢,双手呈递。
“祝愿吾皇早日飞升,得道成仙。”
朱缙缓缓接过青藤纸,眼神始终胶着在她身上,掸了掸纸,懒洋洋地垂首端详起来,初时还好整以暇,深沉而安详,继而神色越来越黑凝,含冰杂寒,凶光毕露,显然没得到期待的答案。
那是一片很朴素的青词,平凡至极。
除了帝君万寿无疆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外,没有任何藏头,任何隐喻。
至这一刻,朱缙终于清清楚楚意识到了面前女人求死的决心。
“谢谢你的心意,朕领了。”
他无声地笑了下,漆眸慑人,将青词攥成废纸,悲喜莫名,沉默了两刻说,“但你这心意很虚无缥缈。”
林静照淡定若素,写在纸上的东西本就虚无缥缈。她的手腕能借写青词得片刻自由,算不枉了。
“臣妾只愿恭祝帝躬,千秋百岁。”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朱缙危险的愠怒在空气中卷成漩涡,阴郁的情结,她就那么想死,逃离他,逃离他给她的锦衣玉食与尊崇地位。她屡屡挑衅他为了博一个赐死的结局,他杀了她,她倒真如愿以偿了——从阳间逃到了阴间——那人间皇帝也绝对无法触及之地,彻底逃开了他。
他很早就察觉自己的政治天赋,登基多年素以玩弄群臣为己乐,操纵权术,予取予夺,丹墀之下,诛戮任情,看准的东西从未失手过。可此刻,他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感,愤怒感。
——傀儡线再捉不住一个一心求死之人。
“朕躬已安,千秋百岁。”
他不冷不热批答了她的恭贺,最后肃穆道,“如果有来世,别再叛国了。”
她点头:“嗯,不再入帝王家了。”
朱缙攥得骨节格格直响。
……
宫羽在诏狱侍候良久,天蒙蒙亮,初冬的启明星熠熠生辉,帝王迈着沉重的脚步从诏狱中出来,褒大的道袍不见了,内里薄薄白纻单衣,生人勿进,戾气极盛,冷冷撂下一句话来:
“去了结了她。”
随即拂袖而去,灌满清风,与黎明清寒的天空融为一体,飘满肃杀。
留宫羽独自在原地,手握刀鞘,迷茫彷徨。
了结了谁?
能让陛下如此盛怒,名字都不愿提单单称一句“她”的,除了诏狱那位娘娘再无二位。瞧陛下阴沉沉的圣颜,颊侧还有抓痕,那位娘娘又不知天高地厚地惹圣怒了。
圣上一而再再而三纡尊来诏狱探望她,给她台阶下,无济于事。
他苦口婆心地劝不行,圣躬亲至亦不行,那位娘娘外柔内刚,铁了心要与君长诀。
圣上有命,不得不遵。
宫羽带刀硬着头皮走进诏狱,来到皇贵妃娘娘的牢室,琢磨着怎么“了结”,见林静照正伏在石榻上,身上盖着陛下那件绘有道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玄黑蟠金道袍,蜷缩得跟一只狸奴似的,温暖惬意,睡得正熟。
这谁敢下手。
宫羽眨了眨眼,凝立片刻,将刀收回。
陛下已经第二次来诏狱看她了。
那句……他纯当没听见吧。
适时地抗旨,能使他活得更长。
妖妃案不上不下地悬着,拖泥带水,旷日持久,宛若悬在三法司头顶一柄利斧,搅得人心惶惶。
对于圣上这等没事找事吹毛求疵的态度,底下人战战兢兢,生怕哪一日重蹈了费观、韩涛的覆辙。
将威名赫赫的三法司大员剥光了裤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午门廷杖,圣上真做得出来。
“明明证据确凿了,却一审再审……”
圣上只是想耍群臣罢了。
内阁,徐青山感到了这位年轻皇帝的能量,缄默不语,深感棘手,无计可施。
韩涛、费观等义愤填膺,恨不得饮妖妃的肉喝妖妃的血,伸张国法正义。
君臣对峙,隐隐有当年上尊号的火药味。
圣上的行为越来越神秘,令人捉摸不透。近来圣上对妖妃的任何辩解,哪怕一句荒唐的话都十分有耐心听,进行毫无意义的彻查。
审讯妖妃的人员,要把妖妃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事无巨细地上禀。
真的有必要吗?
圣上表面对妖妃挫骨扬灰,实则有处处包庇,究竟要杀还是要留妖妃?
若圣上摆明了庇护妖妃也好办,那些谄媚奔竞派自然顺天行事。关键圣上给出的命令是“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无疑弄得人心惴惴,臣工如摸着石头过河,一不小心触逆鳞即被淹死。
从来没有三法司会审还无法了结的案子,这桩案子可能要记入史册了。复杂就复杂在罪犯是昔日独得圣宠的皇贵妃,陛下会参与,掺杂了个人好恶。
圣上又是本朝第一难侍奉的皇帝,圣心并非一成不变,称得上波诡云谲,神秘莫测,阴晴不定,喜怒不明,扑朔迷离。
前三审中圣上一直保持沉默,不断下令再审,可见审判结果并非标准答案。
刑部尚书韩涛被罚了二十廷杖,在家养病半月,勉强能下地,戴罪履职,进行四审——三法司会审的第二审,整桩案的第四审。
以三法司会审的级别能被打回去进行第二审的,古往今来绝无仅有。
三法司大员秉持着至高的严谨司法精神,四推六问,反复推敲,引证质对,人犯林静照均无异词,连半个蛛丝马迹喊冤的表情也无,甚至林静照最后对三法司的啰嗦不耐烦。
韩涛及三法司主要成员这才重新向圣上递交了四审案卷。
四审奏请结果:将林静照论斩。
上次拟定的罪名明明是论磔,不料惹得龙颜震怒,韩涛等三法司大员险些成了杖下冤魂。这次小心翼翼酌情减轻了刑罚,免除了林静照的磔刑,只腰斩便好。
事情到了这份上,判无可判了。
若圣上再不御笔圈定,那三法司大员纷纷都要致仕归田,留圣上自己审判吧。
显清宫外,徐青山等人伏跪在坚硬的水磨青砖上,额头贴地,怀着十万分忐忑,心跳快要跳到嗓子眼儿,大冬天涔涔流汗,诚惶诚恐地等候陛下批复。
这次陛下御笔,终于冷淡圈了朱批。
终于——
冬,昭华宫妖妃林静照,腰斩。
第110章
冬,祸国殃民的妖妃林静照被处以腰斩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杀人皇榜一贴,街头巷尾皆议论纷纷,大快人心,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喜悦。
百姓对妖妃恨之入骨,妖妃为一己私欲迷惑君王,戕害无辜忠良,其臭名昭著程度远超从前的巨奸江浔父子,为无数良人志士所啮齿痛恨。
而今蔽日浮云一朝被拨开,君父终于识得妖妃真面目,赐其腰斩,如高悬的太阳普照万物,臣民百姓洋洋喜悦共沐圣德,不胜欣悦,过往愁云一扫而空,异口同声赞美圣皇英明。
这个国度的人上至公卿大臣下至市井平民,或多或少有些难以启齿的恋父倾向,其隐秘程度自己都意识不到。
虽然在过去的日子里君父一意修玄不理朝政,沉溺女色诛戮任情,伤透了臣僚黎民的心,但好了伤疤忘了疼,君父终究是父,打断骨头连着筋,父又岂会有错?父再不好,子焉能换父?只要父肯回头,子焉能不认父?
天下臣民,终究同受君父生养之恩。万物生灵,同仰君父鼻息。
君父不会有错,有错的只是那些引诱君上步入歧途的妖妃和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