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这充满血腥味的吻一定程度上冲淡了醉意,良久,朱缙冰着一双庄严肃穆的眼,缓缓将她放下来,意犹未尽,恢复了帝王尊范,唇上仍闪烁着润泽的颜色,呼吸紊乱暖烈。
林静照吐着气,定定看着他,病白的颊上腾起淡淡胭脂色,黑暗似纱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清他若隐若现晦暗明灭的眼波,在一动不动死死锁定着她,像凝视猎物,蕴含最原始的渴盼。
酒气氤氲。
二人心知肚明,这般朝朝夕夕的陷溺没结果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她是沦落泥淖的囚犯,虽眼下同处人世,马上要阴阳两隔。
尘归尘土归土,他有他的归宿,她也有她的归宿,道不同不相为谋,注定要分别在歧路的。
“表现不如以前了。”良久,朱缙闲闲评价。
她嗓音沉顿,“臣妾气血不足,难以久持,陛下见谅。”
“伤好了,但人更瘦了。”朱缙漫漫扬手抚在她磕伤的额头上,是他之前亲手上的药,若有所思,“朕已廷杖了害你磕伤的官员,他们比你更惨。”
林静照不解他这话的含义,是彰显他的好?颔首:“深谢陛下。”
他指骨微屈扣过她的后颈,将她纳入怀中,一边沉金冷玉地道:“听说你前两日晕倒是因为难以忍受诏狱的饭食?”
林静照被迫靠在他坚实温暖的怀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降真引鹤的香气,分外觉得桎梏窒息,喉间溢出无奈轻笑:“说起来,是陛下养得臣妾习惯了锦衣玉食,嘴刁了,那些泔水馊食自然难以下咽。”
“诏狱没什么好食物给你吃,还想端着皇贵妃的架子不成?莫说晕倒,死了朕也不能放你出来,死了顶多算畏罪自裁……”
朱缙口吻泼絮一般下寒雪,不近人情,述说着残酷的事实。
他大抵以为她在神圣的国家司法面前故意装可怜博卖弄,施苦肉计,才如此严厉地警告。
林静照整个人冻住:“臣妾知道。”
本来,也没指望什么。
良久,空气中弥漫着沉默。
林静照思绪翻涌,脑海中一片空荡荡,似什么都来了,又什么都无了,诡异的尴尬气氛塞满了牢室每个角落。
二人相蹭的肩膀显得格外刺弄,如芒在背,令人不舒服。既然话不投机,她和他如何体面地解除肌肤接触是眼下的困难。
她渐渐感到倚靠的他的怀抱变冷,越发飘荡着疏离感,越发尴尬,再维持这个姿势或许是对帝王的一个冒渎,便故作轻哼了声,佯装身体麻木了,借机不动声色地离开他的怀抱。
心照不宣的事了,体面地结束比什么都好。
可朱缙更快察觉,冷不丁握住她的纤腰,几乎是掐的力道牢牢把她困回怀中,强硬笃定不容丝毫质疑。二人唇齿一上一下间隔咫尺,反而比方才更亲密了。
“哪去?”他冷声如深渊,层层叠叠的视线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罩住。
瞧着,没半丝分离的意思。
林静照莫名被他更严厉地禁锢住,心头恍惑,猜不透他这等修仙之人阴晴莫测的喜怒好恶。明明他嘴上说得无情,是厌恶她到极点了的,身体又与她密不可分。
“陛下放开我。”她一字一字。
朱缙淡淡忽略,颀长的手臂自然而然地一只横截在她腰间,一只横截在她肩间,起到了双重加固的效果。
她的脏和污泥自然也蹭沾到了他高洁的道袍上,他却置若罔闻。
他把她当狸奴似的,深深吸了一口又一口,刚硬的外壳之内,是极依恋柔软的内心,温醇的嗓音渗出几缕细不可察的叹息。
“但朕答应让你做饱死鬼,会守信的。”
良久,他说,接续方才的话头。
他没打算道出这句,隐匿在心里的,是她要离开,他才迫不得已给她些甜头。
林静照深深阖目,一审二审三审都无用,真正审讯自己的人是他。
他说她生就生,他让她死她才能死。
可他对赐给她死亡这件事如此吝惜谨慎,是对她的身体残存依恋。
她对这世间已经失去依恋了,她的父亲、兄长、爱人统统殒命,她在疲惫世间的支柱皆已坍塌了,不愿再波诡云谲的后宫为维持身家性命而苦苦钻营下去了。
泪水潸潸留下,被她狠狠用污脏的囚服衣袖擦去。随即,她的手在朱缙握住,朱缙不动声色地用一张干净矜贵的青帕擦净她的泪,告诫她:“不准哭。”
“……你还有朕。”
她的泪痕晶莹地淹留在眼畔,亮晶晶的,似漆暗黑牢中阑珊的星星。沦落污泥之中,愈加见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求陛下赐我死罪。”
她斩钉截铁,“不然,臣妾就自戕。”
朱缙刚到嘴边的一腔柔情安慰之语荡为冰冷,默然哂笑,血液喧嚣沸腾,对她威胁他的怒,更是对她冥顽不灵的愤然。
她一心求死,逼他赐死。
乃至于他不赐,她便采用极端手段。
他喉结滚动,经历了几番说辞的斟酌,满目寒光,最终还是顺着她的意思,以一种很肯定的疏漠口吻:
“你是罪囚,当然要赐死的,别急。”
林静照闻此稍显安定,放下心来,又恳求道:“求陛下催三法司赶快给臣妾一个最终的审判,了结此事。冬天冷……”
她目光冻结无声滑过空气中的冬初霜意,“臣妾不想呆在这里过冬了。”
朱缙脸色难看至极,眉头锁紧,阒暗的眸死沉如夜,汹涌的黑浪翻涌吞噬,手骨攥成了一团,表面却不声不响,甚至有些平静地道:“好。朕答应你。”
他阖目深吸了口冬意,快要初雪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凉下去。
“陛下准备给我什么审判?”
兰心蕙质如她,早看出三法司的审判毫无效益,最终量刑由他一纸裁决。
朱缙斟酌了片刻,如实相告:“腰斩。”
林静照抚了抚细腰,下意识开始疼。他的目光亦随她流转,停在那段他搂过无数次的细腰,他爱不释手的细腰,深更半夜缠在他腿上的腰。
“陛下能给臣妾一个体面的死法吗?”
她暗暗懊恼,当年莫如一口灌下他赐的毒酒。
“不是着急死吗,还挑三拣四的。”他微微笑,谈起要人性命的事仿佛唠家常,气定神闲,“这罪名你倒也担得起。”
林静照无奈,垂下螓首,着急死是一回事,备受痛苦而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她没有受苦的瘾。
朱缙五根手指插在她墨发间,弯下头有意凝注她的表情,试图把她吓退。
她是举国瞩目的要犯,罪孽深重,无数双眼睛盯着,自然不能判得太轻。
“这不体面。”
林静照捂住了腰际,幻想那内脏横流的残忍场面,溢出一缕凄哀。
她又想说,他是坏人,睡了她这么许多场,夺走她的身心,活活拆散了她和陆云铮,到头来连这点体面都吝啬。
朱缙的手滑下来,离开她的墨发,转而熟练与她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不愠不火道:“皇贵妃,这已经很体面了。”
“知道他们给你拟的什么罪名吗?磔死。”
林静照一怔,看透他的薄情,如遭当头棒喝,莫名倔强之意,夹杂丝丝狠毒,“臣妾倒宁愿磔死。”
朱缙不着痕迹观她说谎的样子:“很遗憾,不能供皇贵妃挑选。”
两人身份悬殊从未坐在一起夜话过,过了会儿,朱缙遥感忘记了什么,重新将她的头揽入怀中,让她靠着他,他也好离她更近些。
林静照接受了,左右没几天活头,他想怎样就怎样无所谓。
牢室本来刮荡着凛然的冬风,二人相互依偎着,体温传递,又一直说着话,渐渐地感觉不到冷了,甚至因方才的吻有些热燥。
“臣妾走后,陛下打算重组后宫吧。”
氛围一直沉默,她没话找话说,小拇指无意识地剐着他道袍上华丽的绣纹。
没有嫉妒,没有打探,没有机敏和狡猾,完全是两个认识的人临分别前的一句问候。
这问候就是单纯问候,对方答也没关系,不答也没关系,于己无碍。
“陛下不能一直没有皇后,没有嫡长子。”
她剖析道。
朱缙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在想什么不得而知,只是他难得的语塞,一时间竟找不到话对她。
“朕要选也选皇贵妃这样的。”
良久,他念头不觉出声,淡定的脸如暗色的纸,似真似假。
她说这么多年来她用膳的口味被他养刁了,可他选女人的品味何尝不是被她潜移默化了?
多年相伴,分别之际,郁闷溢于言表,给这寂寂的静夜蒙了一层似淡无的悲伤,如黏糊糊的细雨。
承认吧,嫡长子其实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起码他的内心,如果嫡长子不是她诞生的,好像只是一个冷漠的符号,“嫡长子”,与他没有情感纽带,他也懒得当这个父亲。
这话语涉及到敏感边缘,并不适合往深了说。林静照濒死之人了有什么放不下的,他选谁做皇后都和她没关系。
“这些日在大狱中,让臣妾想明白了许多道理,知陛下在皇位上不易。”
她唉声叹息,悔意沉沉:“我最后悔的,莫过于当年您赐臣妾三样简简单单的制裁工具时,臣妾因贪生怕死选择了求生。细想来,那时解脱可比现在的处境好多了。”
朱缙陷入死一般的缄默。
他最后悔的莫过于当年无情赐给了她三样自裁工具,使她就此深深误会了他,感情再难修补,现在每日百蚁噬心。
第109章
已是深夜了,颤巍巍的膏烛窃窃私语般摇摆不定,浸润在冰冷的灯油中比萤火还暗。原本一人卧的狭小牢室,囚禁的却是两个人。
月光羸弱,星影深沉,簌簌的冬初的凉意窜动,宛若无法捕捉的感情波浪。无言之中,隔在他们中间的是脏兮兮的稻草,黑粗的锁链。
“别说这些了。”
朱缙听得扫兴,神情持重,淡淡打断道:“皇贵妃没别的遗言对朕说?”
他有意无意加重了朕字,暗示的意味十分明显。皇帝既金口承诺,哪怕荒谬的借口,皆可成免死的机会。
但林静照确实无话可说。
“臣妾提遗言您会答应吗?”
她仰面在他肩头,半笑半讽,显得满不在乎,“过往一次没答应过,臣妾莫如省些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