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顾淮不会白死,正义终将战胜奸佞。
死了江浔,下一个便是妖妃林静照。
果然,雷厉风行的圣旨如闪电轰然劈在罪魁江璟元头上,圣上内心某种可怕的不满全数发泄,褫夺江璟元所有官职,廷杖五十后披枷流放岭南,没收其所有财产、田地、铺面,并责江浔“生丑悖之子而全然不加以管教”,令其脱离首辅之位,自行致仕。
江浔官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到头来回到了原点,变成一无所有的孤老。
江浔痛苦流涕,跪在午门外苦苦哀求圣上网开一面,高举自己的青词大呼冤枉,从白昼跪到了黑夜,晕倒了两次,衰弱昏聩可怜的老狗。
他死不足惜,但求圣上宽赦儿女们的过错。
路过官员面对这位高高在上的昔日首辅,极尽冷嘲热讽,白眼相加。
用废了的一条老狗,弃如敝屣。
江门被抄家,高楼美阁的建筑悉数充公,兵荒马乱,其中女眷尽数充教坊司,男丁发配边疆为奴。除了给江浔这孤老留下少量维持生计的钱外,剩下的荣华富贵一律严酷抹杀。
盘踞朝廷多年的江氏,捣烂如蚁穴。
某种程度上,圣上也当真不顾念旧情,用了多年的老狗说丢就丢。
其余江氏党羽皆是见风使舵的货色,眼见江家大祸临头,树倒猢狲散,纷纷避之不及,更有反水者主动上交江浔父子贪贿的罪证。
江氏之倒,除了有群臣共同弹劾的功劳外,最重要的是江氏触碰了道观中皇帝的利益,才遭如此严厉惩罚,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山雨欲来风满楼,大风刮颓春草春花,老柏树飘摇在锋利的阴风里,景色肃杀,渺小如蚂蚁的人被压扁在天地之间,为狂风所摧折。
第89章
江氏倒台的消息传到了深宫中,林静照闻此噩耗,头痛发作,在榻上躺了两天两夜四肢麻痹如失。
陛下终是对江家动手了。
江家作恶多端,侵吞民脂民膏,欺上瞒下,陛下这么做原是遵循国法,无可指摘。
可是……她拼命这么久讨好他,毫无裨益,宛若一场笑话,江门该倒还是倒下了。
芳儿坠儿贴身服侍汤药,唉声叹气,娘娘这是同情江家的心病,寻常汤药治不了的。陛下知娘娘有心病,也硬下心肠不来探望娘娘。
娘娘和江氏究竟有什么渊源?
瞧娘娘这失魂离魄的样子,江氏倒台,跟她自己娘家倒台一样。
几场春雨使漫长的春天嫩寒料峭宛若隆冬,尘土般的乌云终日糅杂天空混沌色彩中,遮蔽明媚,太阳淡而模糊。
“娘娘,陛下静摄斋戒本是不见人的,您坚决求见,便在此等候吧。”
张全把林静照带到一处云母屏风之后,躬身离开。
林静照一身缟素,清润润的眸子夹杂着水意,皎皎霜雪,嶙嶙而立,长发披散素面朝天,浑然脱簪戴罪样子。
古雅静谧的屏风后,仅她一人。
她掀起裙摆决然下跪,上半身笔直,凛然傲骨的气势,挟带十万分的决心。
她斗胆喊道:“臣妾求见陛下!”
良久,里面才回声:“皇贵妃,回去吧。”
她素衣惨淡,闻此凄惨一喜,贴地砰砰叩首,“臣妾今日有事恳求陛下。”
里面冷淡不近人情:“朕知你的所求,国法难违,朕亦无法凌驾其上。”
她淡哀色,挂着哀思和泪痕,坚持道:“臣妾知国法难违,不敢求陛下通融,亦不强留父兄二人性命,只求临死之际与亲人见上最后一面,告诉他们杳杳没死,光宗耀祖当了皇妃,好好地在宫里侍奉陛下!如此,死亦瞑目。”
里面静了一静,无声对峙。
片刻,语气不容置否。
“不行。”
说罢,再无回响。
张全等内侍近前,搀起执拗的林静照,不再规劝而是强硬命令,“娘娘请回。”
林静照欲挣脱内侍,睫毛像道纱幕浸满了水意,白薄的眼圈泛红,有些脱力。天子既下了逐客令,只得颤巍巍不甘不愿地离开。
抚着腹部,此刻她好恨不能有一个皇嗣。若是怀了孕,或许能得额外的开赦,与父兄见上最后一面,可程太医说她已绝嗣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显清宫走出去,中心如噎,温润的眼眸黯淡发灰,消瘦得仿佛被料峭的春风摧折。
芳儿和坠儿接过了她,小心翼翼将她扶回轿辇,上次娘娘晚归她们已经捆起来受廷杖了,万万不敢再让娘娘有什么差池。
林静照斜倚在华丽温暖的轿辇中,辇下六名宫人稳稳抬着她,如腾云驾雾。
她揉了揉太阳穴尚存些恍惚,苦肉计不管用,那人的心肠是铁石的。
她和他的身份悬殊太大,他不见她,她想见他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圣意已定,再死皮赖脸到显清宫来,估计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从始至终,她只是他从诏狱捞出的一个犯人,并非真正的后妃。
林静照艰难地咬了咬牙。
可她不能放弃,她江氏一门的身家性命俱捏在皇帝手中。
再难,日子也得过下去。
……
春气潇潇,凉风拂体。枝头鸟雀鸣啭,昭华宫一方蔚蓝色剪裁的方块天空。
那日林静照放下身段去跪求,非但没给江家赢得任何利益,反遭圣上厌恶。
痛定思痛,她说服自己冷静。左右兄长只是流放,父亲只是致仕,并无性命之忧。眼下这种情况能保住性命就是好的了,其余的另当别论。
好在她的恩宠尚算优渥,朝中言官有借江家之事委婉攻击她的,说她这位皇贵妃一直庇护奸佞江氏,蠹噬廷纲,居心不良——结果被一如既往秉持妻控传统的皇帝陛下狠狠棍棒教训,自讨苦吃。
朱缙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真控她,有复杂政治原因。无论如何,她暂时抱到了一棵遮天蔽日的大伞,无惧外界风雨。
保住了自身,才能谋其它。
她是人人可憎魅惑君王的妖妃没错,江家是权奸佞倖也没错,可臣子们顶礼膜拜盼恩如雨露的那位君父呢?不见得多干净,也是位不折不扣玩弄权术漠视百姓薄情寡恩的暴君。
朝臣恨妖妃,恨奸佞,同样也恨君父——爱到极处生出了恨。只是子议父臣议君大违纲常,他们的伦理道德不会允许他们忤逆父亲罢了。
云销雨霁,灰云排开,御花园轻翔百蝶,太液池储满清水,小巧而明丽的春日挂在空中,荡漾着浮薄的清辉。
朱缙正与朝臣徐青山漫步闲聊,徐青山翰林大学士出身,如今又入了阁,学富五车博涉经史,备天子之顾问,时常侍奉在侧,炙手可热。
君臣正议论间,忽一白蝴蝶清爽地冲在怀中,片片扑人眉宇的香气,震得人心神沉醉。朱缙腰际一紧,白蝴蝶死死搂住了他,道袍上被蹭沾了泪水。
“陛下,终于找到您了……”
垂首一看,是含嗔带怨的林静照。
深闺弱质,轻如飘絮。她唇瓣翕动着弱音,眼角残留几分屠苏酒的醉意。
朱缙蹙了蹙眉将她揽住,轻叱道:“皇贵妃这是作甚,没规矩吗?”
她若有若无飘荡着酒气,秀色娟娟媚人,踮起脚尖在他颊畔一吻,甜吻中蕴含着忧悒的美貌:
“臣妾头好痛,半步也走不动了,要陛下抱着回去,陪聊陪睡。”
朱缙被吻得脑袋一荡,恍惚中也被渡了酒气,麻麻的,很微妙的感觉。他不悦地咽了咽喉咙,迫使自己硬下心肠,伸手拉了拉她快要滑落的衣裳,遮住她白嫩润滑的背。
“皇贵妃真是醉了。”
林静照泪眼朦胧,分不清酒气还是娇靡,“陛下晾着臣妾,还对臣妾凶。”
朱缙峻声:“无法无天,回宫反省。”
欲将她丢给宫女和太监,她这副乌发逶迤神志不清的样子,莫名令人不大放心。他无奈,略微软了语气:“朕陪你回去就是了,莫撒酒疯。”
徐青山在一旁愁眉紧锁,俛首而立,不知所措。早知妖妃的名头,今日亲眼目睹果真非同凡响。恣睢浪荡,伤风败俗,无视三从四德,大庭广众之下招摇过市,毫无廉耻!若是他自己的女儿这样,只怕将她锁起来活活饿死。
“陛下……”
徐青山欲说接下来的话,君王却已打横抱起妖妃大步流星地往轿辇中去了,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完全没交代一句,当他是不存在的空气。
徐青山气结,无可奈何只得告退。
林静照被朱缙抱回了宫中,一路昏昏沉沉坐在他膝上,醉酒之状,浑噩之间闻到他身上清寂的三清香。
榻间,她满脸酡红地躺着,嘴中轻嘤,仿佛还在混乱无秩的状态中。
朱缙冷哂,“别装了。”
林静照置若罔闻。
他覆身锁住了她,困在狭小的角落里,唇压着她的耳朵,毫不留情地咬。
“醒不醒?”
她吃痛叫了声,妙目醒转过来,满是无辜:“陛下。”
“朕何时允许你到外宫来抛头露面,不戴面纱,还这般放肆?”
朱缙将她摁住,长腿跪在她两侧,一声声质问,“皇贵妃是活腻歪了。”
林静照终于如愿与他会晤,却处在榻铺的被动境地中。她唯有靠这几分不值钱的姿色来吸引他,换取机会。
之前她遭了他厌恶,现在不好开门见山为江家求情。
她湿羽黑睫忽闪着,攀住他的脖颈,忍着微酸,小心埋怨道:“陛下说过给臣妾一个皇子,而今不作数了。”
朱缙板起脸来教训:“胡说,朕给过你多少次,是你自己怀不上。”
林静照得寸进尺:“陛下宣臣妾的次数太少,若日日住在昭华宫……”
他肃然剪断:“岂有此理。”
她哑子似地吞声,后半句截没在喉咙里。朱缙停了停,遥感异样,又拍着她的后背好言熨帖,“朕这几日诸事繁忙,以后会多来看你。”
林静照见他给台阶,顺水推舟道:“多谢陛下,若陛下言而无信,臣妾还用今日的法子。”
朱缙被她气笑了,久违的舒适和快乐一点点在心底滋生,虽知她此刻的虚伪奉承乃是有所求,仍微妙地受用,有种温情的错觉,脱离了强迫和被强迫,这才是真正的闺房之乐。
他止想要她的心,忍心推开,“静照,朕一会儿得回去,廷臣还在等着。”
林静照知那些廷臣皆是要江氏性命的人,千难阻万也要拖住,心底滋生报复之意,愈加搂紧君王,“陛下,您不要走,臣妾不让您走。”
朱缙凝了凝,软玉温香在怀,心底隐蔽角落里有意无意幻想了无数次的温馨场景成真,你情我愿的一对璧人,终于还是没忍心再将她推开,而是狠狠掐住了她的腰。
撇开政事不谈,他和她还是生皇子皇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