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法采
姑娘只看着他,长眉紧紧皱着,皱成一个团。
三爷却不觉有任何不妥,先给她倒了茶水,又端了一盘茶点来,在小炉上替她温着,还拿了毯子给她盖子腿上,然后问她。
“这次收来的书如何?你没能亲自过去,想来多少错失了些好书。”
这不重要,姑娘摇摇头。
勉楼从她祖父时盖楼起楼藏天下书,传到父亲再到她,本就非是一日之功。
她说阮恭和赵掌柜这次收来不少,“够勉楼里忙活一阵子,”她说着,眸色微缓,“还抢到了两部宋本,虽只有两部,但距离你集百部宋本之愿,又近一层。”
她说得三爷愣了一愣,看着她如水的双眸,“收百部宋书,也非一日之功,若我一朝不济,泉泉你也不要急,慢慢来……”
他话没说完,就被姑娘打断。
“三郎你在说什么?你有工夫想这个,不若请李大夫来给你仔细瞧瞧。”
她说着,径直转身去叫了人,“菖蒲,去请李大夫来三爷这里……”
但菖蒲未及应下,三爷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泉泉,莫要。”
房中静了一静,浓重的药气弥散开来。
姑娘转而也握了三爷的手,“为何?”
惠叔和菖蒲都退到了一边。
隔着花格门扇,听见三爷无奈地长叹一气。
“李大夫的药实在太苦了,你再去请他,只会再往我的药里添苦汁。”
姑娘似没想到他是这个答案,惊讶。
“天下哪有几副不苦的药,你怎么能嫌药苦呢?”
三爷又是摇头叹气。
姑娘却道,“那我陪你一道吃,好吗?良药苦口,我想等你好起来。”
姑娘这话隐隐有些哽咽,惠叔听得眼眶微热,可三爷却道不成。
“一个人吃苦还不够?还要两个人吃苦吗?难道你替我吃了,我就不必苦了?”
他一口气连说了这几句,微微气喘,可姑娘眼泪却啪嗒落了下来。
三爷登时就慌了神,他低声叫着“泉泉”,“不过就是吃药的小事,别哭,你眼睛不好,莫要流泪。”
“那你更该好生吃药,一副药都不能懈怠。到腊月我们就成婚了,”姑娘哽声,突然问他,“你不想我嫁给你吗?”
惠叔老眼里泪都冒了出来,他看着连菖蒲那成日搞怪的小子,都揉了揉发红的鼻头。
花格里面,三爷嗓音也有些发涩,但他笑着。
“怎么会不想呢?”
“可是你拖来拖去,现在还不好好吃药……”
三爷拿出帕子去擦姑娘眼角的泪,哄着她劝她,“所以我不想让李大夫来,是因为我自己重新调了方子,想调的至少能下咽。况我翻了医书,也看了旁的治法,同他不太一样,容我自己试一试。”
他说等他试好了,“或许不必六郎替我去迎亲……别哭了。”
但姑娘却径直投进了他怀里,将脸倚在他胸前。
“你必须得好起来!”
隔着花格,三爷身形微微僵了一下,但他没有似姑娘抱他那样,也伸手将姑娘抱紧。
他曾说自己身子凉的似数九寒天的冰,可姑娘也不算热,只是山里缓行漫流的水,他怎么能把水里最后的热也吸走,把她也拉入冰窟里?
他只虚虚拢了她在怀中,另一只手轻抚她的长发。
他说自己会好的,又说姑娘不要哭,更道,“泉泉,我要立不住了。”
姑娘只怕他踉跄,连忙离了他怀中,“你快坐下歇歇。”
他说好,却也没做,只道自己调的药,“吃了总是犯困,我有些倦了,你快回去吧。”
他要姑娘走,姑娘还要再陪他一阵,他却摇头,“就这点精神了,你且给我留点,给六郎写封信,让他在济南安心跟着座师进学。”
他撵姑娘走,不许姑娘多留,姑娘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蒋家。
只是她走了,他并没去给六爷写信。信昨日就写好了,早就打发人送了过去。
他就坐在方才的地方,静默坐着,好似姑娘还在房中,给姑娘留下的杯中,又续了半盏茶。
李大夫还是没能前来。
三爷的病未似他说得那般转好,反而越加地重了,每日里有精神的时辰屈指可数。
但他不许他去告诉任何人,不管是老爷、太太、姑娘,还是六爷。
但惠叔却发现家中药柜里的苦楝子少了,而三爷则绕过他,吩咐了小厮悄悄去采买,且悄然买了不少。
苦楝子最不能三爷这等脾胃虚寒的人服用,不仅味苦,还有毒。
惠叔心下不安极了,听闻此事的翌日,静默跟在三爷身后。
他见三爷如常起身之后,浅饮些温热粥水,然后往书房里坐上一阵,看两刻钟的书,又提笔写几张字。
接着他便趁休歇的时候,去往另一侧厢房的药柜前,亲自给自己拣药。
他也是照常先在厢房里点了香,驱散些药气,然后净手擦干,从一整面墙的药柜中,拣出他今日要服用的药来。
他神色一如往常平静,未见任何波澜。
可惠叔却见他安静地拣出了好一堆苦楝子出来,与其他药掺在了一起。
惠叔怔在窗外,他则叫了专司煎药的药童近前,见那小丫头戴了崭新的绢花在头上,温和地笑了笑,“可是昨日货郎上门来卖的?我也听见了叫卖声。”
他说着,从旁取了一吊钱来给小丫头,小丫头问他,“三爷也要买绢花戴吗?货郎说男子也有买来戴的。”
三爷笑起来,“那也得是些丰神俊朗的男子,病痨子就算了。”
小丫头还算懂事,连道,“三爷别这么说,三爷会好起来的,我们都等着三爷成亲热闹呢!”
三爷越发笑了起来,道,“那你好生帮我再煎两副药来。”
他说完,将那掺入大量苦楝子的药,给了小丫鬟。
小丫头哪懂分辨,拿了药就要走。
惠叔一下闯进了门去,一把打落了小丫鬟手里的药。
小丫鬟吓了一大跳,他却不管这许多,直看向药柜前的人。
“三爷!”
三爷目光看着他,微滞了一息,但下一息,他神色极其平静,抬手让小丫鬟下去了。
房里一时只剩下他与三爷两人,三爷神色静若无波之湖,就这么沉静地看着他惊慌的神色,缓声开口。
“惠叔,我是自己愿意的。”
愿意。他愿意把他自己治病救命的药,换成杀身害体的毒,然后每日服用两碗,直到早日奔赴黄泉。
惠叔颤抖不已,看着仍旧平静的三爷,只问他。
“三爷这样,还剩多少日子?”
李大夫半年前就曾说过,仔细养着,三爷总还能有一年半载的,就算半年过去,也还有一年才是。
但三爷轻声道,“腊月之前吧。”
腊月之前,那就剩不到半月了。而姑娘定下的婚期,是腊月十六……
“为什么?”惠叔颤声问。
冬风吹着窗外环绕小院一周的翠竹沙沙响个不停。
三爷的声音在竹声里,平静依旧。
他说不为什么,目光落去窗外的竹林。
“我只是不想活了。”
他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嘱咐了他一句。
“别跟她说。”
*
红螺寺最里,大殿里供奉着三圣,阿弥陀佛在中,左右侍者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分立两侧。两边的壁画上,绘着二十诸天护法神。
众神齐聚,默声俯瞰世间。
惠叔忆起三年前与三爷的往事,还是难受得胸口难捱。
其实三爷不仅让他不要告诉姑娘,而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
但那年,六爷从济南急奔而回,看到三爷已逝,怎么都不肯相信。六爷要为三爷守孝,次年的春闱也不去了,就留在家中,一步都不出三爷的院子,有时他半夜起身,见六爷还在三爷的牌位前自言自语,或者干脆一直叫着牌位。
“哥,哥你回来啊……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去京城……”
某次他没忍住,跟六爷透漏了两句。
神像前,惠叔后悔不及。
蒋枫川则问向佛前的太妃娘娘。
“娘娘,您说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要……”
他说不出口那两个字,那两个字割得他心口疼,但他还是忍着道,“他为什么要自戕?”
自戕。但凡他真就是药石罔及病逝,他绝不会去扰她。
可是不是。
他只问蒋太妃,“娘娘您说为什么呢?”
蒋太妃闭起了眼睛,众神之像将世间一切看在眼底。
她转身瞧着那自幼被弃、却被三郎捡回来养大的孩子。
“六郎,三郎他愿意,他心甘情愿。”
“可是我不甘心……”
上一篇:团宠小奶包,我是全皇朝最横的崽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