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鸦瞳
再往下一辈则素净许多,只大姑娘虞明泽今日画了泪妆,一身杏红长褙子,岱赭百迭裙,花冠金钏衬得佳人愈发明艳。
明月向长辈问了安,又与平辈的几个兄弟姊妹相揖见礼,不动声色立到了三太太身后。
稍待片刻,有婆子绕过屏风来禀:“老太太,清心堂起了些争执,二太太说今日就先不过来了,明儿个再来给您赔不是。”
姚老太太显然不想为庶子多费心,摆手示意婆子下去。
“二房既有事,今日人便算是到齐了。”她冲底下招了招手,“明泽,到祖母跟前来。”
虞明泽颔首,莲步轻移至老太太的玫瑰椅边。
“想来你们也都听说了,陛下今春要在京中遴选女官,论样貌、品性、才学,明泽处处都是拔尖儿的,你们父亲在世时,还曾亲授了几年书法与她。于情于理,叫明泽进宫走一趟,都是对阖家最好的。”
老太太说着,握了虞明泽的手轻拍:“好孩子,大房多年不得扬眉吐气,可要靠你了。”
大太太程氏听得这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老太太一直就瞧不上她。
可她到底只是清流小官之女,没甚家世,儿子又贪玩心粗,未得开窍,少不得还要……指望指望女儿。
虞明泽瞧一眼大太太,敛神垂眸。
一时无人应和,四太太康氏便酸起来:“要不说,还是明泽运道好呢。出生早,尽得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偏爱调教,连着入宫的好事也都能赶上。我们淑姐儿可就没有这般好命了。”
大太太听到妯娌的话,登时竖了眉眼:“四弟妹这话好生有意思,明淑今年不过十岁,是家中最小的姑娘。此事便是换了明月丫头去,也断然轮不着她呀。”
半屋子的人闻言,或探究、或不屑、或幸灾乐祸地打量向明月,连三太太也蹙起了眉头,暗中递眼色。
明月浅笑,四两拨千斤的打趣儿:“论起五德八雅,我哪里比得了大姐姐呢。也就是嘴刁一些罢,难不成,这选女官是比谁更会吃不成?”
几个小辈们登时笑出声来,屋中气氛松快不少。
老太太瞧着明月那副不似作伪的娇憨模样,也摇头笑起来。
“行了行了。姑娘不懂事,你们做母亲的竟也跟着不明事理?都是自家亲兄弟,小辈跟前争来夺去,拈酸攀比,也不嫌害臊。”
四太太挤出一副笑脸,赔了不是。
老太太又道:“大晋立朝以来,你们高祖和曾祖便做了数年的东府公相,位列三师;你们祖父,从前亦担任过西府宰执,位至太傅。颍川虞氏数百年来屹立不倒,也算得簪缨世家,可如今四个孩儿都不成器,我如何能不另做筹谋?若他弟兄四人棠棣竞秀,花萼相辉,我又何必求到母家,给明泽在贵人面前挣个出头的机会呢?”
这些车轱辘话,虞明月都快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祖母埋怨诉苦,避重就轻,绝口不提牡丹被毁的来龙去脉,显然是打算包庇四房。
也不瞧瞧大房答不答应。
今日早饭怕是用不成了。
好在祝嬷嬷一早就在小厨房忙活蒸小笼包,有春笋馅儿,枣栗馅儿,蜜糖馅儿,辣茄馅儿,羊肉馅儿……
小巧玲珑的,她每样都尝了一只,这会儿倒有些犯困起来。
打蔫儿间,身畔有人嘀咕:“祖父代掌枢密院前后不过半年,竟也算宰执了?况且,这太傅名号还是死后追赠呢。”
明月都不用偏头,便知是大房独子。
——她那位满脑子风花雪月、总混在姊妹堆里的长兄,虞家大爷虞明瑾。
老太太显然也听到这话,才捂着胸口斥一句“冤家”,大姑娘虞明泽便笑吟吟握住她的手。
“明瑾顽劣不懂事,祖母莫要同他置气。方才听明白了诸事缘由,孙女儿倒是有一桩疑问,想请祖母还有在座的长辈们解惑。”
嚯,大姐姐要显神威了!
前脚还频频打瞌睡的明月,转眼间变得神采奕奕,像是一只甩着尾巴等待扑蝶的狸奴。
虞明泽立在上首,很轻易就瞧见五妹妹满面期待之色。
与旁的妹妹实在有些不同。
她又多看了一眼,才柔声道:“祖母母家送来那两株牡丹,原是要献入宫中的,昨夜竟被毁了去。因着此事事关天家,非同小可,我每日天不亮都会派两个丫头来宁寿堂瞧瞧,可巧,今晨便撞见一些不寻常,还留下了那起子恶仆犯事的罪证。”
老太太沉下脸:“放肆!长辈起居之处,容得未出阁的姑娘家撒野窥探?看看你,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做派。”
斥责训诫如潮而来。
虞明泽面不改色,衬着今日这泪妆,盈盈秋水,我见犹怜。
“听闻,姚黃所开的浅黄色牡丹,是祖母母家专程为陛下培育的。这般金贵的花枝若是被有心人折损,传到了洛阳姚氏耳中,诸位舅公、耆老们只怕要心生怨怼的。孙女儿正是为了祖母好,才谨慎至此呐。”
老太太到底在意母家兄弟的态度。
思量半晌,弱了气势:“行了,你既知晓轻重,便将恶仆罪证交出来……”
虞明泽笑:“孙女儿正想问问祖母的意思。您看这证物是交由司隶校尉府,请了姚家舅公们旁听定夺呢?还是咱们关起门来,叫母亲出面打杀了那等奸恶仆妇,也好肃清门风,立一立威。”
老太太蹙眉看向明泽。
她的掌心此刻被嫡长孙女牢牢握住,竟有些发凉。
四太太有些坐不住了,正想耍耍长辈威风,压上大姑娘一头。
虞明泽却先一步望过来,宽宏笑道:“方才,四叔母对祖母的决策心有不满,言辞讥诮,可见这一碗水实难端平。我即为长姐,便思量着,遴选女官的事儿,不若叫二妹妹和五妹妹也去试试?”
虞明月极慢地眨了眨眼。
第2章
今日果然不宜出行。
她就该学了二房,躲在自家院里图个清静才是。如今可好,这一把火还真烧到她头上来。
按说,此番借着牡丹损毁,大姐姐阖该趁势整顿内宅,拔了四房在库房、账房、厨房采买的人手,拿下掌家对牌啊。怎么反而话锋一转,扯着她跟二姐姐一道,入宫选女官呢?
难不成是想拉拢二房三房?
虞明月想的有些出神。
一旁,三太太周氏已经冷着脸过了垂花门。她那陪房严妈妈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吩咐丫头婆子关了院门,快快泡一壶新茶,再叫小厨房弄些好克化的春日鲜食来。
人都被打发走了,只留明月一人跟进屋中。
“早就叮嘱你今日请安少说话,如今可好了,竟要跟着大姑娘二姑娘一道去选什么劳什子女官。”周氏憋了一路,恼得不行,抿口茶败败火气,“若一个不小心选中,以你这般惫懒性子,还不知有多少苦头吃。”
明月无奈:“我今日哪有多话。分明是大伯母为压四叔母一头,故意拿我气她,怎能赖到我头上。再说了,女儿这样的馋鬼懒虫,可选不中女官去,母亲担心什么呢?”
“你想得美。要体面落选,不丢了阖家姑娘的名声,哪儿是那般容易的。”
周氏抚着胸口,再一抬眼,才瞧见稍间榻上竟坐着三老爷虞青柏。那偷闲用的倚懒架儿被他横放到了一边,整个人端肃笔挺,直得像是一根烧火棍子。
周氏眨眨眼:“老爷怎么回来了?”
三老爷如今在秘书省领着从八品校书郎的差事,平日里,晌午是与同僚们在官署用饭。
“今晨眼皮直跳,挂心你们娘俩,就趁着晌饭的工夫回来一趟。”他起身挪到妻子身侧,好脾气地帮着抚背顺气,又追问,“先前不是已经定了明泽入宫,母亲怎的突然改了主意,叫明月和明汐也去呢?”
周氏提起这个更来气:“还说呢。今日明泽才提一嘴,老太太竟一声不吭就应下了,往日纵然是有天大的好事,也不见她松口惦记咱们三房,倒像是与儿子有仇一般。”
三老爷苦笑,握了发妻的手:“叫你受委屈了。”
他是姨娘所生的庶子。
当年姨娘入府时样貌过盛,父亲虽不是重色之人,却到底还是遭了嫡母的厌弃苛待。
后来姨娘早逝,他竟只知她姓陈。
见三老爷似乎又想起了伤心事,明月连忙岔开话,笑道:“咱们这位老太太可精着呢,不该吃的亏,她是一分也不会吃的。这回无非是忌惮大姐姐手里那所谓的罪证牵连四房,又怕姚家听到什么风声,失了母家撑腰,这才答应的。往日她总念叨对儿子们如出一辙。这回可好,被大姐姐制服,也够她恼上一阵子了。”
周氏凶巴巴嚷:“你还笑得出来!”
明月忙敛了笑,抿唇乖巧上前,用食指碰一碰周氏:“母亲。”
周氏别开眼,侧过身不搭理。
明月又唤:“仪娘子?”
三太太闺名令仪,往日三老爷惹了她不快,便一口一个“仪娘子”地哄着。没成想竟被女儿学了去。
周氏闻言红了脸,起身便去拧明月的耳朵:“你这丫头不学好,没规没矩的,净学了你老爹爹那油腔滑调去!”
虞明月绕着曲足桌躲闪几圈,闹得差不多了,这才凑上去揽着周氏的胳膊蹭了蹭,亲昵道:“娘。”
这一声软软和和的撒娇,直叫周氏没了火气。
明月便趁热打铁:“我琢磨着,今日大姐姐提议我与二姐姐同去选女官,是在试探拉拢二房三房。”
周氏低垂着眉眼,没吭声。
二房的情况她也知晓。
二太太赵氏那可是靖安伯爵府嫡出的小女儿,自小百般宠爱养大,若非相中了二老爷那张脸,靖安伯又十分钦佩老太傅品性,断断是不会将女儿嫁个庶子的。
只可惜,赵氏婚后福薄,诞下二姑娘之后便不能生养了。这可给二老爷寻了纳妾的由头,哪知妾室一个个抬进门,也都没生出儿子,终是只添了三姑娘与四姑娘。
二太太拔尖儿惯了,这些年忍辱,便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
这番大房抬举二姑娘,二太太定是领情的。
周氏叹气:“便是泼天的富贵,我与你父亲,还有你兄长都不稀罕。”
明月心头暖融融的,靠着周氏肩头安抚:“大姐姐心思何等细腻,如何能猜不到我们三房的性情。只怕另有打算,还请娘稍安勿躁。”
周氏酸溜溜的:“你倒是愿意亲近明泽。”
说话间,钱妈妈挑了帘子进来,询问是否传菜。
周氏颔首应下。
明月又探着脑袋,笑靥如花托付一句:“大姐姐那头只怕还没用饭。今日多是时鲜,合她口味,还请严妈妈唤小厨房匀出一份,装了食盒叫漱玉送去。就说……明月也就在研究吃食上有几分新意,若大姐姐不嫌弃,一道尝尝鲜。”
……
虞家本是颍川人士。
大晋立朝以后,虞氏高祖有功,便带领这一支血脉入了建康,得赐东院作为府邸。后至曾祖鼎盛时,又置地加盖了西院。
早些年修葺院墙的时候,老太太便做主,将东西院以角门相隔,把二房三房两个庶子拨出去。东院地界大一些,便是老太太带着大房四房在住。
这时辰,虞明泽已经回了德蕴堂。
大房今日可算是扬眉吐气。
不仅趁机除了康氏安插在库房的人手,还将大厨房采买权也拢了一半过来。也就是说,库房如今除了老太太指派的一位库丁,便都是他们大房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