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炩岚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个多月的暗查,终于找到了骨灰藏身地。
祝无执把骨灰坛放在城西一处宅院,那宅院里住着他大半亲卫,薛见春和江湖友人们靠近不得,怕打草惊蛇。
她思来想去,决定趁着重阳节,盗出骨灰坛。
一来是这天祝无执不在城内,盗走骨灰那些亲卫无法短时间禀报,这样一来,就能给薛见春等人逃遁和隐藏骨灰的时间。
二来是她前往独乐冈和慈云庵,祝无执一定不仅明面上派几人随侍,暗地里定也会派人保护监视。再排除那些被祝无执安排去做其他事的亲卫,宅院内所剩亲卫就不多了。如此,以调虎离山之计,就能盗出骨灰。
骨灰被盗,祝无执定然会知道是她所为。但那又如何?她无论如何都要拿到观澜哥的骨灰,防止他再以此威胁。
观澜哥活着的时候命途多舛,她不想因为自己,让他去世后连骨灰都不得安稳。
按照计划,薛见春会把骨灰藏到李行简书房。地点特殊,祝无执一时半会也不会查到,等他寻到线索,那骨灰也早都转移几道,换了地方。
他若质问,她没有好的办法,只能矢口否认,咬死不知情。届时想办法安抚他,再继续曲意逢迎一段日子,等时间长了,他或许会慢慢放松警惕。到时候她便寻个时机,带着观澜哥的骨灰离开。
或许让他放松警惕很难,逃跑的机会也不好等。也许是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会是一年,两年。
但不论多久,她都会等。她做了八年婢女,受了数不尽的委屈,最不缺的就是忍耐的本事。
温幸妤看着窗外街景,默默期盼薛见春他们能成功。
半个时辰后,马车行至独乐冈,只见半黄不绿的山坡上来了许多登高望远的人,有富家子弟和友人围地而坐,赋诗饮酒,也有平民百姓携子女游玩。
芳澜寻了个人少点的地方,从马车拿出锦席铺在地上,又取出重阳糕和菊花酒,摆在上面。
温幸妤让随侍的人一起坐下,分食糕点,闲聊饮菊花酒,又前往高台,眺望山川平原。
游玩了半个时辰,太阳高照,来的游人也越来越多,温幸妤便提议: “这里人太多了,吵得头疼,我们去慈云庵吧,听说那有狮子会,玄明师太讲经义,想必更有趣些。”
芳澜等人点头称是,扶着温幸妤上了马车,离开独乐冈。
慈云庵坐落于不远处青螺山麓,山道蜿蜒,林木葱郁。
温幸妤到了庵堂,焚香拜佛后又去听玄明师太讲经,一听就是一个多时辰。
听完经,温幸妤又在慈云庵转悠赏景,用以拖延时辰。亲卫仆妇紧随其后,目光如炬,扫视着每一处角落。
转了一会,她似是有些倦了,对扫地的老尼合十道:“老师父,此间清幽,我欲往庵后听松台静坐片刻,观山景以涤尘心,不知可否?”
她语气虔诚,又指着亲卫等人:“有家仆在侧,绝不扰庵内师父清修。”
老尼见其气度不凡,仆从众多,知其非富即贵,不敢怠慢,忙道:“施主请便。听松台景致甚佳,只是山路略陡,请小心脚下。”
温幸妤道了谢,便在亲卫仆妇簇拥下,缓步向庵后行去。
听松台乃山崖边一块天然巨石平台,视野开阔,松涛阵阵。
行至平台边缘,温幸妤凭栏远眺,山风拂起她素色衣裙,飘飘欲仙。
明处暗处的亲卫紧盯着,生怕温幸妤使计逃跑。
温幸妤观山野广阔,松海浩渺,仿佛已经看到通往自由的路。她紧绷的心弦终于稍松,一股巨大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期盼涌上心头。
望着林间小径,心底升起渴望。
那路是通向哪里呢?是更深的山,还是下山的路。
栏杆阻挡她的脚步,但她的心和魂魄,早已随着山风飘向青山叠嶂。
她好想,好想就这么离开。
可惜不行,现在还逃不掉。
理智拉扯回离魂,失落怆然在她的心中沉静。
温幸妤就这么站着、望着,神色寂寥,眸光悠远。
芳澜和静月坐在一旁的长凳上等着,也不敢出声打扰。
直到暮色四合,夕阳于松针上渡了金芒,静月才忍不住起身提醒。
“夫人,天色不早,咱们该回了。”
温幸妤回过神,算着时辰差不多,薛见春应当已得手,遂轻轻点头:“好,回罢。”
言辞间,似夹着一声轻轻的叹息。
芳澜和静月此刻似乎明白了几分,夫人为何不愿留在大人身边。
天地广阔,人世繁华,夫人却只有四方天空。等大人娶妻,夫人身为外室…将来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可谁人日子好过呢?她们这些签了死契的奴婢,说不定哪天惹了主子不快,就命丧黄泉。像明夏那样。
人各有命,谁也不配说谁的选择是对是错。
温幸妤不知她人所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离开慈云庵,坐马车回城。
回到汴京城,天色彻底暗了,疏星和明月刺破浓稠暮色,透出几点光亮。
进城没几步,忽有人拦马车,她掀开帘子一看,正是薛见春。
亲卫仆从神色戒备,薛见春恍若未觉,神色惊喜:
“哎呀,还好遇见你了,我今日去城外登高,回城时马车坏了,走了小半时辰才到城内。”
“可累死我了,妤娘你不介意送我一程吧?我家太远,实在是走不动了。”
温幸妤朝她伸手,笑道:“当然可以,快上车。”
薛见春跳上马车,温幸妤放下车帘,给她倒了杯茶,推至跟前,做口型道:“成了吗?”
薛见春点头,凑近温幸妤,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耳语道:“出了点意外,李明远今日破天荒没出门,东西我没拿回去。”
温幸妤登时紧张起来,悄声道:“放在何处了?”
薛见春道:“我寻地方的时候,碰到沈大人,他说你与他青梅竹马,可以暂放在他府中。”
温幸妤愣了一瞬。
她没想到这事能跟沈为开扯上关系。
薛见春愿意帮她,一来是对方有颗侠义之心,二来是她们做了笔交易。
薛见春家有个镖局,在同州一带很有名气,可一年前,她父亲和干妹妹在一次押镖时,遇见流寇,不慎丧命。现在就剩她体弱的母亲苦苦支撑镖局。
可自打她父亲去世,外头便传言她家镖师都是花架子,连流寇都对付不了。
自此镖局生意一落千丈,那些镖师没有活干,拿不到银钱,便纷纷离去,只剩下十来个承过她父亲旧情的镖师还在。
可人总要吃饭的,这些镖师还要养家糊口。
薛见春不想让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付之东流,也不忍母亲日日辛劳,更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从小看她长大的叔叔伯伯生计困难。
她当初嫁到李家,一方面是她父亲二十年前救过李行简父亲一命,二人交换信物,定下未来子女的口头婚约。
另一方面,是李行简的父亲答应,若是按约出嫁,此后李氏货物皆由其镖局押送。
最开始,镖局的确生意好转,可成婚前,薛见春却无意得知,那些流言大多是李氏放出来的。
薛见春察觉出问题,觉得父亲的死或许有蹊跷,于是和母亲商量后,毅然决然嫁入李氏,决心查清真相。
成婚后,李氏果真不顾约定,以各种理由推脱,不用她家镖局押送货物。
薛见春没办法,只好想办法赚钱,维持摇摇欲坠的镖局。
温幸妤得知此事,提出做熏香,让薛见春去卖,银钱三七分成,她三薛七。外加薛帮她找观澜哥的骨灰。
最开始她还担心事情败露会连累薛见春,但薛见春说,祝无执和李行简乃好友,祝无执不可能杀兄弟妻。
温幸妤一想也是,故而放下心来,安心合作。
薛见春帮她是合作,那沈为开呢,他为什么帮她?总不能真是因为幼时玩耍的那点情谊。
温幸妤心有不安,但事已至此,她只好安慰自己,沈为开为人良善,又才思敏捷,东西留在他那,说不定比放在李行简书房还安全。
她思索了片刻,同薛见春耳语道:“且先放他那,等有机会,再换地方。”
薛见春知道自己搞砸了约定,也很愧疚,握着温幸妤的手保证:“你放心,下次不会再有这种意外了。”
温幸妤点点头,正好到了李府外,二人便告辞分别。
回到宅子,祝无执还未归来,她忐忑等待。
*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1]
祝无执随护御驾回宫后,又于宫中参重阳宴,直至深夜,才自宫门出。
此时街上灯影煌煌,行人寥落,两侧店铺楼肆各色菊花妆点,秋风卷香气。
他并未乘马车,兀自穿过长街。
走至虹桥时,曹颂快马追来。
停下脚步,曹颂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下,面色发白,拱手道:“主子,属下该死,陆观澜的骨灰…遭贼人盗走了!”
祝无执轻叹一声:“起来吧,我知道。”
曹颂见其面色如常,不似发怒,没忍住问道:“主子,您…早料到了?”
祝无执淡淡嗯了一声,望着汴河上两三点渔火,眼底有了然,也有失望。
的确猜到了。
月余柔情蜜意,不过是梦幻泡影。
他一开始就知她有所图谋,所有的小意温柔,不过是虚与委蛇。
可那又如何呢?假的情意也是情。
他贪恋这一切,放纵自己沉溺,将所有的怀疑压在心底,收敛本性,对她有求必应,温柔体贴。
如此费尽心机,只盼着她有朝一日被打动,能想通,最后真心实意留下。
可惜她太固执了。
她看不到他的用心良苦,总是把他的情意踩在脚底。
在这场梦里,他和她最亲密无间。
梦醒了,她又会把他当陌生人。
秋夜冷风阵阵,汴河水雾茫茫。青年漆黑的眼睛映着无边夜色,冰冷沉寂。
祝无执天性凉薄,对待人世唯有“傲慢”二字。哪怕遭遇不幸,身陷囹圄,也从不迷茫颓唐,在他眼里,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有无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