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笑佳人
二月初二,寅时天还一片漆黑,帝驾便率领宗亲、文武百官以及三千亲兵浩浩荡荡地朝皇陵出发了。
太后、贵太妃分别坐一辆马车,四位王妃及其家中妇孺也安排了马车,官员那边,年纪大的坐马车,年富力强的都是步行。
走了一个时辰天才亮了,而此时帝王仪仗已经离京十几里地,远到无论别处发生什么,除非有人特意来报,仪仗中的众人都将无从知晓。
当帝王仪仗距离皇陵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时,北营这边,贺惊雷顺利带着五千骑兵离开了大营,一路朝东而去。
他们要尽可能地避着百姓,走的便是远离人烟的山路,快马加鞭正奔驰着,前面的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队拦路的兵马,当距离足够看清彼此,两侧的山腰间竟然冒出来两队弓箭手,与此同时,后路也被另一支兵马堵住了。
贺惊雷与五个千户同时勒马,由贺惊雷单骑上前,朝对面拦路的西营骑兵卫的副指挥拱手道:“不知李兄在此所为何事?”
李副指挥神色冷峻,举起一枚赤金腰牌道:“军令如山,没有皇上的圣旨,四大京营统领也无调兵离营之权,违者便是抗旨谋反,故皇上命我在此诛杀叛军。”
不给贺惊雷解释的机会,李副指挥大吼一声“放箭”,山腰两侧的弓箭手便朝贺惊雷带来的五千骑兵发射了一波箭雨。
无旨不得离营,这是每一个小兵都必须熟背的军法,无论这五千骑兵是心甘情愿追随贺惊雷或是雍王父子的,还是因为害怕被贺惊雷所杀而违心跟随,在他们骑着战马离开北营离开北营骑兵操练场地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成了皇上眼中的叛兵。
既是叛兵,便该当场诛杀,否则叛了还能招降,岂不是告诉四大营的小兵们造反也未必就会丢命?
李副指挥只是奉旨行事,下旨格杀勿论的是新帝。
北风吹动帝驾的窗帘,坐榻之上,闭目养神的庆阳睁开了眼睛。
君王当爱民如子、爱兵如子,但一个想要稳坐江山的君王,必须让子民们知晓敢背叛君王者会有什么下场。
第165章
隔了二十多里的路, 再浓郁的血腥也无法随着狂风吹到皇陵这边。
帝王仪仗何时抵达皇陵、抵达皇陵后如何休整又什么时辰开始祭奠,整个仪程都由礼部、太常寺提前安排好了, 连庆阳这个皇帝也只需要按照太常寺卿的主持行事就好,可以一心缅怀先帝,不必为繁琐礼节多操任何心思。
雍王一直住在皇陵附近,今日一早就去皇陵外面等着了,等帝王仪仗到了,雍王朝帝后、太后、贵太妃跪拜行礼,简单说了几句客套话,雍王便排在了皇帝侄女身后、大侄子安王秦弘左侧,虽然都是亲王,他到底是王叔, 站位尊于安王。
祭祀的排位,帝后并肩居中在前,后面宗亲男丁在左, 太后、贵太妃带着女眷居右, 宗亲之后便是二相、三公为首的文武百官。
大驸马傅魁属于宗亲, 与秦梁并肩站在四位亲王之后,孩子们单独站在了另一堆。
祭奠先帝有一套繁琐的跪拜之礼,大礼开始前,秦梁一直在暗暗观察斜前方的张肃与身边的傅魁。
张肃是皇后, 始终跟皇上站在一起, 离得有几步远,这种场合他又不会四处张望,所以秦梁很难看见张肃的正脸。倒是从离京就跟在他身边的傅魁,秦梁明显察觉到傅魁几次投过来的窥视视线以及快速回避,察觉到傅魁几次按向胸口的小动作。
傅魁在按什么?必然是他要行刺秦炳的暗器!
秦梁被傅魁气到了, 还是上过战场的武官呢,居然没有永康沉得住气,幸好皇上走在前面、十几位重臣走在后面都看不到傅魁的小动作,不然就傅魁那几次心虚的眼神与小动作,能瞒得过有心之人?
在秦梁腹诽鄙夷傅魁时,傅魁也察觉到了秦梁对他的不满。
傅魁只觉得莫名其妙!
今日要起大早赶路,他与永康都是丑时就开始准备了,傅魁是武将,不在乎折腾这一日,没想到出发前永康将他叫到内室,塞了先帝当年赏赐她的那支紫玉笛给他,说什么大礼过后永康要单独在皇陵前给先帝吹首曲子,但永康怕自己或随行丫鬟行礼的时候不小心摔了紫玉笛,因此要傅魁替她收在身上。
傅魁知道这支紫玉笛,两人刚成亲时永康就时常显摆这支疑似是汉朝武帝时流传下来的紫玉笛,先帝驾崩后,永康也真的拿这支紫玉笛吹过几首哀婉的曲子。那么傅魁十分肯定,如果今日他敢笨手笨脚摔碎了紫玉笛,等待他的不光是被永康休夫,闹不好还得挨打进牢房!
明明是烫手山芋,面对永康信任的眼眸,傅魁还不能拒绝,还得露出一副以能为公主效力为荣的感恩神情,小心翼翼地将紫玉笛贴身收藏。
交付完紫玉笛,永康另外叮嘱他,说腊月她去探望邓氏时说了几句难听话,秦梁可能会给他使绊子,叫他提防些。傅魁虽然不信秦梁敢在今日乱来,但这一路他还是对秦梁保持了警戒。
一个王府世子,一个公主驸马,两人各怀心思时,大礼开始了。
“跪!”
从帝后到文武百官,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再随着太常寺卿的声音朝皇陵叩首。
雍王闭着眼睛,额头重重叩上皇陵前铺得整整齐齐的青石板,声音之重,惊得旁边默默垂泪的秦弘都分心往王叔这里斜了一眼,见王叔脸上也淌着泪,想到父皇与王叔混杂着关心与打骂的兄弟情深,秦弘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雍王不知道大侄子在想什么,他满心都是对大哥的愧疚。
他明白大哥驾崩前几次提点他的深意,大哥是怕他造了侄女的反,怕叔侄俩自相残杀。
雍王活了大半辈子了,他最服气的就是自家大哥,大哥让他去死他都不争辩一句,可大哥英明一世,到老却犯了糊涂,居然要把兄弟俩流血流汗打下来的江山留给侄女,留给侄女为老张家生的种!
这是雍王不能忍的,他宁可按下儿子跟大侄子争位的野心,也要拥护大侄子坐上龙椅!
虽然要违背大哥临终前的种种交待,可该做的事雍王还是要做,至于小侄女,张玠父子该杀,小侄女却不必死,大侄子没有那么狠心,他也会替小侄女谋一条生路,皇帝、公主肯定是做不成了,却可以将小侄女幽禁在一座府邸,虽然再也出不了门,却能保证小侄女一世的衣食无忧。
儿子都安排好了,顺利的话根本不用他动手,不顺利就是大侄子二侄子出手阻拦儿子、傅魁去刺杀张肃活捉小侄女,那时雍王再拦住两个侄子就成。
想着这些,完成一跪三叩首的雍王跟着所有人站了起来,再继续重复第二次跪拜与叩首。
新任禁卫司统领樊怀忠、御前军统领薛业没有跪,两人分别带着一队亲兵护卫在文武百官两侧,其中樊怀忠、薛业的站位正处于帝后与第二排的四位亲王、太后贵太妃中间空地的两头。
跪拜的官员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时时刻刻留意两位统领在看哪里,包括秦梁,都不知道两位统领鹰隼般的眼眸都在盯着他们父子以及傅魁。
当太常寺卿主持完最后一次跪叩之礼,当帝后率领宗亲与文武百官刚刚站直身形,皇陵西侧突然传来一道清晰嘹亮的鸣镝之声,秦梁心跳加快,这是贺惊雷率领骑兵抵达的暗号,也是他与邓坤兄弟动手的暗号!
趁着所有人都在朝西望去,秦梁对准斜前方张肃的背影举起了藏有袖箭的右臂!
与此同时,秦梁提醒傅魁的“动手”与樊怀忠、薛业的“护驾”怒吼几乎同时响起!
随着秦梁的袖箭急射而出,庆阳与张肃分别朝左右快速移步同时避开了可能会落在他们身上的暗器偷袭,而就在樊怀忠大步冲出来将皇上牢牢护在身后之际,知道谁要行刺的张肃已经与薛业如同两条猎豹一样分别冲向了雍王父子。
这一切都不在秦梁的预料,但他还是高声喊着要奉先帝遗诏诛杀皇太女一党,另一侧,永康也厉声斥责雍王父子伪造先帝遗诏意图谋反。当两人的声音前后脚地传遍在场所有人的耳中,秦弘、秦炳、秦仁还愣着,雍王、秦梁已经分别与张肃、薛业动起手来。武官那边,邓坤、邓泰最先偷袭的张玠,紧跟着随着秦梁一声令下,早被死死绑在雍王船上的北营副统领王飞也跟着攻向了张玠,包括同来祭奠的北营几位卫指挥使。
可吕瓒、侯万中、孟长河、程知许、薛言正等武官反应也不慢啊,他们都是忠于天庆帝的,邓坤兄弟去打皇后的父亲张玠,显然错在邓坤兄弟,所以秦梁、永康还没开口之际吕瓒这帮人就去帮张玠打邓坤一党了,待天庆帝亲口定了雍王一党造反的罪名,这帮武官杀气更重。
可怜的文官尤其是年迈的严锡正、戴纶等人根本帮不上忙,无奈之下只得将太后、贵太妃等皇家妇孺们团团围在中央,很快一队亲兵也冲了过来牢牢护住这帮宗亲与文官们。
谋反的是雍王父子,秦弘、秦炳这两个局中人因为过于震惊而反应慢了吕瓒等武官,等眼前的混战将他们拉回神,秦炳怒发冲冠,让大哥护着帮不上忙一不小心还可能沦为人质的三弟去太后那边,他帮着张肃去打雍王了,边打边破口大骂:“这是皇陵!在父皇眼皮子底下你居然要造反,老秦家没有你这样的畜生!”
雍王刚刚五十二岁,雄威犹在,战场里险些死过好几回的人,手持提前藏好的短刀同时应付张肃、秦炳这两个小辈暂时也不算多艰难,一听永康那话,雍王就知道儿子收买永康拥护大侄子这条师出有名的路走不通了,等他发现儿子调来的五千骑兵竟然是西营张玠手下的兵马,北营的贺惊雷已沦为被五花大绑的阶下囚,雍王便明白今日父子俩彻底没了活路。
注定是死局,又有什么好说的?
可就算死,雍王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就算死,他也要死得其所,也要将老秦家的江山留给侄子们!
雍王没想杀小侄女的,但到了这个地步,他只有带着小侄女一起走,才能让皇位回到侄子们手中,随便哪个侄子都行!
一刀划破秦炳的手臂,雍王红着眼睛冲向了被樊怀忠护在身后的庆阳。
秦梁已经被薛业、傅魁联手制服,张肃、秦炳包括早已赶过来的一队亲兵都在试图阻拦雍王,可一个存了死志的开国名将,尤其是一位以悍勇无畏屡立战功的大将军,哪怕是禁卫司、御前军的亲兵也难以轻易将其困住。
张肃从亲兵那里夺了一把长刀,与秦炳、薛业联手将雍王拦在了樊怀忠三步之外。
樊怀忠还想护着皇上往后躲,庆阳却不再退避,一把抽出樊怀忠腰间的佩剑,挺拔身影岿然不动。
她看着几步外虽然被拦住却依然死死盯着她仿佛她是老秦家灭族罪人的王叔。
庆阳的心不是石头,她记得小时候王叔对她的疼爱,虽然王叔没有耐性,但王叔很喜欢抱她,喜欢将她举到肩膀让她坐在上面。
庆阳更记得父皇满头的白发,记得父皇回忆兄弟俩旧时岁月的温情。
父皇为什么那么不放心王叔?
除了不想让亲弟弟走上一条死路,父皇也不想他名正言顺继位的麟儿都登基了还要承受诛杀血亲的折磨、背负一个诛杀叔父的狠辣之名吧?
哪怕是王叔自己造反,骨肉相残就是骨肉相残,是个明君都不愿意跟这种事情沾边。
庆阳肯定要做明君的,但她不在乎王叔非要送她这么一个狠辣之名。
她才二十岁,如无意外她这一朝注定漫长,除了王叔,她还有一个大姐三个皇兄,有手握兵权的后族,有皇家的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有外戚家的小辈。
谁能保证这些人里不会再出几个要把她这个女帝拉下去的?
没人能保证,庆阳不能,她也不会因为这份提防就时时刻刻把身边的亲友都往坏了想。
但她要让这些亲友包括天下官民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双拳难敌四手,雍王再悍勇,张肃秦炳薛业也不是泛泛之辈,无需樊怀忠动手,雍王手里的刀便被打落了,一身粗布衣袍也因伤痕累累而染满鲜血。
因为他王叔的身份,张肃就是有直接杀了雍王的心,他也不能,王叔的命,该交给皇上决断。
当雍王膝盖受伤只能跪在地上时,张肃三人才给皇上让出了位置。
邓坤一党早被张玠、吕瓒等人拿住了,随着雍王跪地,皇陵前的战乱彻底结束,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手持长剑走向雍王的皇帝身上。
离得不远,庆阳很快就停在了雍王面前。
雍王仰首,看着面前一身素服难掩皇族贵气但眉眼依稀还残留幼时影子的小侄女,雍王笑笑,依然中气十足地道:“麟儿别怪王叔,这么多孩子王叔其实最喜欢你,只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庆阳一剑刺进他的心口,在雍王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在太后惊骇地捂住嘴、严锡正瞪大眼睛、铮哥儿全身一抖的那一刻,庆阳稳稳地握着剑,俯视雍王道:“父皇早就说过,你不配唤朕麟儿。”
雍王嘴角溢出鲜血,胸口如万箭穿心,他疼得说不出话,艰难地转动脑袋,看向前方的皇陵。
庆阳没有拔剑,漠然地看着雍王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抬他出去,擦干他留在此地的所有血迹。”
这人不配做她的王叔,也不配脏了父皇的安息之地。
亲兵们动作迅速,反贼无论生死都被押走了,庆阳带着张肃回到他们刚刚所站的位置,用眼神示意太常寺卿继续主持这场大礼。
北风吹过,皇陵处再次响起肃穆浑厚的祭奠之乐,仿佛除了这场祭奠,刚刚什么变故都没有发生。
第166章
待先帝的祭奠大礼完全结束, 庆阳才把大姐永康叫到身边,由永康向宗亲与文武百官陈述秦梁的造反阴谋。
永康的脸还白着。
当日秦梁给她看伪造的先帝遗诏时, 永康脸白与全身发抖是因为遍体生寒,虽然她从记事起就防着贵太妃防着太后防着二弟三弟要与她的亲弟弟争夺皇位,但永康从未防范过雍王父子,她只是憎恶事事都要压弟弟一头的秦梁,哪能料到秦梁一个堂弟居然敢肖想皇位?
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这个堂弟告诉她他要谋害妹妹、太后、二弟三弟的性命,王叔也是知情的,永康如何能不害怕不心寒?
纵使她脑袋里想象过各种弟弟被害的阴谋,那都是她的想象,太后、贵太妃、二弟三弟包括妹妹都没有对弟弟做过什么, 是弟弟自己德不配位主动请辞的,结果秦梁直接就把真谋反的狠毒计划摆在了她面前。
王叔堂弟的狠毒心肠让永康心寒脸白,刚刚妹妹一剑刺进王叔心口的那一幕也让永康身心发颤, 这是她没有与秦梁狼狈为奸, 倘若她真的被秦梁的五十万两银票被秦梁描绘的圣上亲姐的尊荣所惑, 妹妹也会毫不留情地刺她一剑吧?
妹妹能顺利镇压王叔一党的造反,永康既钦佩又高兴,可妹妹那一剑让永康涌出了更多更强烈的后怕。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永康原原本本地将秦梁跟她说的那些话转述了一遍, 包括大年初一她通过女儿送了一管密信给贵太妃, 再由贵太妃转交给皇上。
贵太妃颔首作证,傅羲给她拜年时,偷偷塞了一个小竹筒给她,贵太妃神色自若地收下了,回宫后见蜡封的小竹筒外面刻着“皇上亲启”, 贵太妃再趁皇上来西宫请安时不着痕迹地交给了皇上,多一个字都没打听。
自始至终都蒙在鼓里的秦弘、秦炳、秦仁、太后:“……”
傅魁虽然也很懵,但想到秦梁把他也算计上了,作为臣子的本能让傅魁扑通跪了下去,对天发誓他根本不知道此事,更不可能与雍王一党同流合污。
苍天啊,自家老爹就是因为与骠国联手做戏糊弄朝廷被剥夺的爵位,承蒙先帝仁慈才免去一死,他再跟雍王父子造反沾上边,傅家就要彻底完了!
永康瞥他一眼,替傅魁作证道:“皇上明鉴,我怕驸马泄露痕迹被秦梁察觉,并不曾向他以及身边任何人吐露半个字。”
主要是她摸不准傅魁会不会支持秦梁,冒然信任他,傅魁自己找死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