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s腊肠
老夫人提议,同时也在试探他的安排。
从开原到京城有三种途径:最快者为骑马,日夜兼程、不眠不休的话,约需三至五日便可抵京;马车车行稍慢,但可携带随身物品,因需在驿站稍作休整,故七日一般可抵;水路则是最慢的方式,但胜在稳妥,一应物品和人员都可备齐上路,若无急事,水路是首选。
然而太子薨逝,是为国丧,自然不能走水路,老夫人这么问是想知道他是打算先行一步,还是计划有人随行。
只见顾陵川不假思索道:“我与孟青先行返京,其余事项,麻烦祖母代劳。”
这么说,孙儿并无对韵竹有所安排。
老夫人不动声色,继续道:“你放心,祖母会给你安排好的。另外,还有件事,祖母需要在你临走前交代清楚。”
顾陵川垂手而立,洗耳恭听:“祖母,请讲。”
“按规矩,国丧期间不议婚嫁,退亲也在其列。你与韵竹的事暂且搁置,一年国丧期满后再议。你意下如何?”
祖母的目光紧盯顾陵川,不愿错过他任何一丝神色变化,似要确认他心中所想。
原本严肃冷峻的面容忽闪过一丝希冀。然而却在刹那间被黯然浇灭:“祖母,之前孙儿曾与您提及,如今朝局动荡,形势未明。”
太子身体康健,亦是皇储,突然无缘无故薨逝,着实疑点重重,此去京城实是风险难料,若说先前是不愿因婚事将陌生之人牵连于风波中。如今,更是不舍让章韵竹因自己而遭受无法预料的变故。
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克制:“国丧之后退亲便是,亦无不同。”
他顿了一顿,顺着祖母的话,将自己对章韵竹的安排仔细说与祖母听:“今日她已与我提及,想要尽快归家,待我走后,麻烦祖母一并安排,将她好生送回。”
“日后,她若是有何需求,劳烦祖母尽量照顾,退亲是孙儿的提议,与她无关,她身为女子,日子已是艰难,若有什么需求,祖母只管应下便是。国丧期满,退亲礼成,求祖母费心为她寻一户好人家,哪怕以顾家的名义作她的靠山。”
“那人不必大富大贵,只需敬她,护她,接受她的一切,保她一生平安喜乐,便是再好也不过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透过静心堂的窗望向夜空。黑压压的乌云厚重且低沉,将月亮完全遮挡,令人惋惜。
老夫人听后,心下一震,没想到这个痴儿竟比她以为的还要情根深种了。
时局不稳,皇权动荡,她这已年过半百的老人怎能不知朝堂险恶?只是人年纪大了,经历便也多了,她不觉得孙儿必须放弃儿女情长才能专注于国之大事。
文章做的再好,学问做的再深,也只是个傻的。
知道他心里疼惜韵竹,老夫人叹了口气,忍不住提醒:“陈大夫今日传信于我,他说韵竹的哑疾需精通肌理的御医才能诊治。”
然而顾陵川并未如祖母所想,只听他苦笑一声:“若是陈大夫都不敢诊治,孙儿也不相信会有御医敢接手。”
“况且,我与她已决议退亲,无名无份,如何上京?如何助她?这件事算孙儿食言了。”
他的声音决绝而坚定,无论他多么不舍,他都不能让章韵竹前往京城,他不晓得诸如马球赛的意外是否会再次发生。如果她因出现在他的身旁,而被有心之人加害。那么他宁愿她带着哑疾在开原平静且平安地度过一生。
听着孙儿好似托孤一般,老夫人便气不打一处来,她不愿再和如此不开窍之人好言相劝下去。然而,在临踏出静心堂那一刻,老夫人终是忍心不下,说道:“川儿,一路万事小心。祖母会安排好一切,让你全无后顾之忧。”
第36章 规矩
整整一夜,顾府灯火通明。
明明只是孟青简单地收拾行装,却好似阖府上下都忙碌个不停。唯独章韵竹的院子静悄悄地,与世隔绝一般。章韵竹从廊亭回来后,便坐在桌前出神。
她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在桌上的小瓷瓶的瓶身处,缓缓画着圈儿。小雪告诉她,这是她去廊亭时,七公子院里的砚心送来的活络油。砚心说,小姐的手腕若还是不爽利,用这油不出几日就能恢复如常。
他,有心了。
院外的忙碌声持续不断,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她在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有心的人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又或是,他正准备做些什么?
小雪看着小姐坐在桌前良久没有动弹,有些忧心。于是用胳膊肘拱了拱福生,福生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要不要小的出去看看?”
福生的问话,将章韵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只见她连忙摇头拒绝,她不愿意福生或是院里的任何人在此刻出去打探什么,该来的总归会来。
临近子时,院中忽然喧哗大作,随即又陷入沉寂,再无任何动静。
约莫又等了半个时辰,确定再无声响后,章韵竹终于缓缓起身,她朝小雪比了个手势,让大家都下去歇息。
一个人卧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的期待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凭什么会以为一定有人来告诉她发生了何事?
不是他有心了,而是她自己多心了。
翌日,是老夫人身边的陈嬷嬷上的门。
陈嬷嬷说:“七少爷是连夜走的,老夫人没有歇息好,没什么精神头。她让奴婢给您传句话,让您且安心。”
话音落下,她终究是死了心,昨夜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她不是没有预感,只是没有料到他竟然离去的如此干脆。她原以为,无论情况有多紧急,总该会有告别。哪怕只是寥寥数语,又或是随手留张字条也好,可最终,他什么也没留下。
她对他而言,终究是不重要的人哪。
她不愿妄自菲薄,可心里却忍不住细细回想,自二人见面以来的每一个细节,一遍遍的翻检,试图找出哪怕一点蛛丝马迹来证明自己并非多心。可事实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他走了,回到了他本该就在的那个地方。
桥归桥,路归路,他还是那个探花郎,而章韵竹还是那个不会说话的章韵竹。
之后,章韵竹一直安静地待在分属于自己的院落之中,直到老夫人将她唤至跟前。情窦初开的少女,眼角眉梢都透着一丝惆怅。她自是茫然不自知,然而这番情绪却逃不过老夫人那双几经风霜的眼睛。老人家看着衣衫轻飘飘地挂在章韵竹的身上,心里疼惜的不行,便连带恨极了那个远赴京城的痴傻孙儿。
“数日未见你来请安,可是哪里不舒服?”
老夫人伸手招韵竹过来坐在身旁,不想她却摇了摇头。而后,对着老夫人郑重地跪拜行礼。
“老夫人,小姐说,她这几日在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是她的东西,她只是把收来的物件逐一记在了清单上,这样走了以后,也好方便管事嬷嬷们对账。”
小雪声音郁郁,这几日,她亲眼看着小姐忙前忙后,进进出出,亲自点数记录,一点都不让旁人插手。除了每日三餐,她全身心埋在清点计算之中。虽不似那夜出神发呆,可小雪觉得,这样的没事找事也不比发呆好得了多少。
然而,更让她难过的是,小姐说要回家了。小姐还嘱咐她,以后要多向福生学规矩,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要懂得保护好自己。哪怕只是装作规矩些,也比什么都不懂的好。
她很不希望小姐走,于是在转达小姐的意思的同时,声音也不由得多了一份伤感,让人只觉凄凉。
“胡说!谁让你走的?清点东西又是怎么回事?你院里的东西,哪个不是你的?”
老夫人脸色一沉,声调不由得提高了几分:“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了?又是谁说让你走的?”
韵竹仍旧跪在地上,乖巧懂事地对着老夫人比着手语:“老夫人,您的疼爱,韵竹怎会不知?明明有更见效的活络油,您却愿意用我做的薄荷膏,您的好,韵竹一直铭记在心。”
她微微抬头,眼神诚恳。指尖微颤,却仍是温婉坚定:“只是,韵竹本就是为七公子冲喜而来。如今公子已然痊愈,并赶赴京城,韵竹再留下,实在不合规矩。如今退亲已定,韵竹本该归家。这些日子,承蒙老夫人疼惜,韵竹回家后,定会日日诵经为老夫人祈福,以报老夫人的恩情。”
她真的不愿意再留在这里了,她想回去,想回到酱园,回到她初来这世上的地方。
她自问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可是她不能也不愿再继续待在顾府。她不想再去那小花园,因为通往小花园的路上,有人曾经和她说明黄酒与高粱酒的区别;她也不愿意再重走那条长廊,因为廊亭之中早已空空如也;她更是不愿路过那个种满竹子的院子,也不想像此刻一样,跪在老夫人的跟前,只是身旁无人在侧。
既然他选择无声无息地消失,那就让与他有关的一切消失的更加彻底一些吧,她不想拖泥带水。
“好啊,改口改的还挺快,已经叫我老夫人了。”
老夫人真的是又心疼又无奈,心中暗道,好你个川儿,看看你做下的好事。
只见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双眼充满慈爱地望向面前的章韵竹,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 :“孩子,你要跟祖母论规矩,是吗?那祖母也跟你讲讲规矩。”
“太子薨逝,国丧一年,期间百官守丧,宴乐停歇,婚嫁不议。也就是说,你与川儿的婚约仍在,我还是你的祖母,这便是规矩。”
说到此处,她的目光愈发慈爱,声音也柔了几分:“况且,祖母不是答应过你,要给你医治哑疾吗?如今京城局势动荡,祖母实在不放心让你一人进京,你就安心住在府里,等着陈大夫来给你医治,好好养着。其他的事,你无须操心,祖母自会安排妥当。”
说罢,她朝章韵竹招了招手,语气带着几分宠溺与不满:“来,快到祖母身边来,再这么生分,祖母可要真的生气了。”
一日与一年,又有何区别?章韵竹在心中苦笑,只是若再执拗下去,便真是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片真心。她只得默默地将坚持压在心底,在陈嬷嬷的催促与搀扶下,章韵竹顺从地坐到了老夫人的身旁。
第37章 祭奠
连续三日,日夜兼程,风雨无阻。
顾陵川终是于太子祭奠当日赶到了京城。
他在京城本有自己的住处,然而因先前的意外,又因事发突然,府中除以门房和零星仆妇守家之外,早已无人打理。于是他径直去了大伯—国子监祭酒顾行之的府邸。
翰林学士为正四品,户部侍郎为从三品,两者皆不似正三品的国子监祭酒,有统一派发的丧服。好在顾行之心思缜密,早在收到顾陵川苏醒的信笺时,便已料到他的奏表应在信笺送达前就已递交。因此在哀诏颁布当日就命夫人钱氏,提前给顾陵川准备了丧服。果不其然,他一向看重的侄儿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祭奠仪式当日及时赶到。
“大伯。”
顾陵川换好丧服,步出门外,发现顾行之已站立于马车旁。
现在不是交谈的时候,顾行之望着数月前被御医断言药石无用。如今却再度挺拔卓立的侄儿,一时间,感慨万千。片刻后,他抬手,沉稳有力地在顾陵川肩上拍了几下后,便转身上了马车。
太子丧仪已按礼制在东宫停灵七日,今日乃百官祭奠之日。官员依品阶列于东宫外,依序步入灵堂吊唁。祭奠期间,百官不得抬头直视太子灵位,须低眉垂目,行三跪九叩之礼,以示敬畏。
顾陵川缓步拾阶而上,双目低垂,入眼的是青白石铺就的五级台阶,每一层台阶中央皆刻有浮雕祥云,昭示殿中主人的尊贵。
他与太子素无深交,却听过不少关于他的轶事,甚至是年少时的趣闻。身为臣子,他不敢也不能妄评太子的才德。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太子仁德厚重,此乃百姓之福。然而,如此一位有仁君之相的储君,竟会突然薨逝。除了唏嘘叹息之外,顾陵川心中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疑虑与不安。
步入正殿,脚下的金砖地面已被白色麻布遮蔽,他沿灵堂缓步行至香案前,取香焚香跪拜,神色肃穆,行礼如仪。
殿内静谧,唯有长明灯摇曳的微光映在素白幔帐上。灵堂两侧皆以白幔隔出侧室,隐隐约约,幔后传来女子与孩童的哭泣之声。无需多想,太子妃这几日必然寸步未离,彻夜守灵。
哀伤的气息笼罩着整个灵堂,一阵凉风卷动白幔,白幔猎猎作响,好似有人呜咽哀恸。
待一众官员依序焚香叩拜之后,二皇子替代了礼部司仪之职,为太子诵读祭文,众臣合礼。
申时许,百官按品阶依次退场,祭奠完毕。
离开东宫后,顾陵川并未即刻前往吏部备案。他不愿在国丧之际表现得急于上位,以免引人非议。于是,他选择与大伯同乘马车,缓缓驶离。
国丧期间的京城冷清肃穆,街上已无以往的喧闹。穿街走巷的货郎,收起了手中的拨浪鼓,不敢沿街叫卖,只默默于街上游走。往日客流涌动的茶馆、酒楼戏馆子的门前皆悬挂着白布,暂停歇业,门庭冷落。就连寻常百姓家的大门外,也将平日里的红灯笼卸下,以素白灯笼替之。
叔侄二人在马车中,静坐无声,良久,大伯才开口问道:“圣上擢升你为户部侍郎了?”
顾陵川微微颔首,默认。
大伯继续问道:“你可想过,圣上为何将你放在了户部?”
顾陵川垂目,语气平稳:“侄儿不敢揣测圣意。”
大伯闻言,目光微沉,颔首道:“很好,天子所用,臣子不议。”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户部不同于翰林院,执掌财政,直系国库,关系重大。你万事小心。”
说罢,他看向侄儿,语气比方才更缓,却也更沉:“君子谋道不谋食,志在道义,不在党争。你勿怪大伯。”
明明知道侄儿之前命悬一线,是源于党争,始于皇权倾轧,可顾行之依旧不愿趟入那滩浑水,眼睁睁地看着顾家唯一的希望险些陨落,他心中对顾陵川是有愧的。
可他是清流士大夫,是一生坚守儒道的读书人。他始终觉得,若顾陵川真因那场意外而死,那便是士人之命,是君子不阿权势、不污党争的最好归宿,甚至足以引以为傲。
于是两种复杂对立的情绪在顾行之的心中交织缠绕,使他无法再像从前一般,在教导顾陵川为官之道时的那般言辞坚定,风骨铮铮。相反,带着一分迟疑,一丝懦弱。
顾陵川心中岂能不知大伯内心的矛盾。
曾经的顾陵川,以大伯顾行之为榜样,誓做浊世清流,不参与结党营私,心知太子与皇贵妃两派你争我夺,却装作视而不见,与己无关。此两派均曾有意招揽于他,然而他却岿然不动。对太子一派而言,他顾陵川是君子,虽然无缘,但仍存敬意。然而对皇贵妃一派来说,他则是不识好歹,可恶至极,若取而不得,便摧之毁之。
如今太子薨逝,仁德一派群龙无首,他还能安心做他的清流,看着皇贵妃与三皇子得偿所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