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s腊肠
大伯也许做得到,他是万万不可能做到了!
马车继续缓慢前行,顾陵川看到不远处有家药铺,遂让马夫将车停了下来。
他拱手与大伯说道:“大伯,侄儿身体初愈,又因连日兼程,身子有些乏累,请允侄儿下车,去药铺抓几幅药。”
顾陵川从小饱读诗书,又因与陈大夫忘年友谊之故,对医药书籍也颇有研究。顾行之知晓,此非顾陵川逃避二人对话之借口,于是叹了口气,放他下了车。
自此叔侄二人,道不同,不为谋。
在京城若是没有靠山或是关系,等闲开不了药铺或是医馆。貌似不起眼的小药铺,也有可能暗藏玄机。药铺的伙计不似酒楼或茶馆的伙计,无需对来客点头哈腰,堆笑奉承。然而在见到顾陵川身着丧服,仍气宇轩昂,伙计便知此人非凡,于是立刻恭敬地迎了上去。
“请问贵客是抓药,还是问医?”
顾陵川语气淡然:“我自带药方抓药,但若你们坐堂医在,也可让他一并看看。”
伙计心下明了,面上不动声色,微微欠身,朝顾陵川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坐堂医此刻尚在看诊。若只是过目药方,我家主人也可一观,请随小的来。”
顾陵川微微颔首,随伙计向后堂行去。
本以为不过是普通药铺的后仓,谁知刚踏入其中,伙计便顺手挪动了一旁的铜制药称。下一刻,一排储药的柜子竟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一道暗门。
进入暗门后,迎面便是一道向下延伸的阶梯,阶梯尽头是条蜿蜒的地道,地道内光线昏暗,偶有火光跳动。只见顾陵川不动声色,随着伙计沿着幽长的地道前行,不知行了多久,前方光亮微现,又是一道拾级而上的阶梯。伙计率先登上数阶,似是敲了一下墙,便听得机关响动,顾陵川与药铺伙计便在此刻现身于京城老字号酒楼的酒窖之中。
“顾大人,请随我来。”
一道沉稳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说话者是一名侍卫,顾陵川曾见过数面,虽不熟络,但足以认出其身份。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便抬步跟随。
而药铺伙计在侍卫开口前,便已悄然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出了酒窖,穿过酒楼大堂,而后上至二层,顺着过道,步入了天字号雅间。
只见桌前坐着一男子,手执酒壶,身躯懒散,已然微醺。待见到由侍卫领着的顾陵川后,他那带着醉意的双眼,忽然一凝,迷蒙尽散,取而代之的是清醒肃然的神色,只见他缓缓坐直,放下酒壶,语气郑重地向顾陵川说道:“怀远,助我!”
第38章 真相
“臣顾陵川,叩见二皇子殿下。”
顾陵川俯身下跪,礼尚未行毕,便被侍卫搀扶起身,显然是奉了二皇子宇文涣的授意。
此时,二皇子宇文涣哪还有先前的醉态,只见他眉眼温和,温文尔雅,一副文人做派。
“怀远,我知你大病初愈,酒不可饮,已命人备了壶老君眉。”
怀远二字,是当年皇上于大殿之上,钦点顾陵川为探花郎时,亲自所赐。
圣上寄望他心怀天下,志存高远,做一名良臣。此字一出,朝堂顿时掀起不小波澜,明眼人皆知,这不仅仅是恩宠,更是将他视作辅佐未来储君的人才来培养。
当时,大伯顾行之是这么劝诫他的:“皇上如此器重于你,你自更当谨言慎行,洁身自好。在翰林院安分做学问,莫与是非牵扯过深。”
顾陵川亦深知此道理,谨守分寸,在踏入翰林院伊始,便主动投身于皇室书籍的整理事务,以避朝堂风波。
彼时的二皇子宇文涣,素有“书痴”之称,圣上曾戏言他是“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的书虫一只”。他痴迷于诗词经义,恰逢书籍整理之事,便也参与其中,因而与顾陵川渐生些许交集。日积月累,两人惺惺相惜,只是为了避嫌,二人友谊未曾摆在明面之上。
宇文涣与太子宇文洵皆为皇后所出,兄弟俩在皇上未立国前便出生,从小一起长大,没有立国后繁文缛节的束缚,故感情极为深厚。太子宇文洵曾授意皇弟宇文涣,借在翰林院之机,网罗可用之才。宇文涣念及兄弟情谊,破例试探了顾陵川。然而在察觉其无意卷入权谋后,便不再多言,作罢此事。
在宇文涣看来,太子是帝后的嫡长子,这是占了嫡。二是太子性情仁厚,这是占了德。如此天经地义的储君之位,纵使皇贵妃再如何撺掇,也撼动不了。然而,埋没在书山诗海多年的他,早已忘了史书所载的恶,终究是人间险恶的冰山一角。他欲以己度人,却未曾想,若那人本就是只恶鬼,他便永远无法真正度出其恶到底有多深。
“你受伤之后,父皇虽曾责怪皇兄办事不利,却也知是意外,并未过多苛责。可不知怎的,宫中谣言四起。人言,若非你临时替了老三,如今昏迷不醒的,便是他。”
“古刹国使团离去后,定国公忽然传信,揭发皇兄曾与古刹使臣密谈,欲借古刹之手挑起边境争端,使定国公分心,自己则趁乱夺位。皇兄得知后,大笑道:‘吾舅父命丧古刹国人之手,我又怎会与之合谋?况我已是太子,又何需篡位?’”
众所周知,太子的舅父,即皇后的亲弟,年岁较皇帝与定国公皆幼,当年皇上与前朝争夺疆土时,因年纪尚轻,并未如定国公一般在军中担任要职。立国初期,尚未封后,皇后与贵妃之间暗自较劲。为了成为长姐的助力,他主动请旨,愿去边疆平乱,分皇上之忧。然大军未至,便遭伏击,全军覆没。皇后悲痛欲绝,朝中大臣纷纷上表劝谏,皇帝遂以皇后丧亲为由,册封后位。而定国公亦于同年上表,自请镇守边疆。
“皇兄及其谋士皆以为,这是梁贵妃与定国公的又一缪计,故置之不理,未曾深究。谁料,定国公竟从古刹送来一名女子,此女眉眼间,竟与舅父有九分相似。定国公言,舅父并未战死,而是在古刹做起了贵婿,阴差阳错之下,他没有揭露自己身份,而是留在古刹,隐姓埋名,听命于母后与皇兄,暗中监视定国公,必要时以古刹之名取其性命,以绝皇兄后顾之忧。”
“好巧不巧,老三于京外狩猎之时,偶然发现一支训练精密的暗卫。他受伤中箭,冒死回京。他命人暗中探查,依箭头工艺,追查其来路。最终,矛头竟指向了太子妃的母族。至此,又是一盆污水泼向皇兄。”
宇文涣低笑一声,笑意却寒凉如冰:“证据越来越多,人证物证皆有,皇兄百口莫辩。”
“之后,父皇八百里加急将定国公召回京城,于御书房将我等皇亲近臣召集在一起,想听听皇兄与他们当面对质。临上书房前,我告知皇兄定会尽力争辩,他却将我压了下来。皇兄言,他们的计谋太过周密毒辣。不仅仅是陷他于不义,更连母后也不放过,他要我置身事外。否则便中了定国公欲将母后一脉一网打尽的诡计之中!”
“对峙当场,他们言,从一开始母后与舅父便一起下了这盘棋,以舅父之死,换母后凤位。再以舅父之死,引得定国公不得不放弃妻儿,镇守边关,以表忠心。如今,母后已逝,皇贵妃得势。所以皇兄为保皇储之位,与舅父再次联手,故技重施,妄图以古刹挑起纷争,引得定国公自顾不暇,而后以皇兄的暗卫逼宫,一举夺位。”
“父皇震怒,当即命人拿下皇兄,谁料,皇兄早有准备。”
只见,宇文涣双眼泛红,将壶中之酒,一饮而尽,继续道:“皇兄当着父皇的面,饮下毒酒,以死自证清白。”
“皇兄停灵当日,我才得以见到皇嫂。原来皇兄早已留了遗言与我,他言:‘我若不死,则牵连甚广。上至母后清誉,下至妻儿氏族,便是你,我的胞弟,也难逃毒手。我死后,愿父皇念及父子情分,放过他人。’”
“果然,父皇最终仅以‘太子薨逝’下达哀诏,而那名古刹女子则在当日被秘密处决。至于其他人,无一受到惩罚。此事至此结束,当日之事再无人敢提及。”
说罢,宇文涣猛然起身,将手中酒壶狠狠地砸在地上!
“怀远!”
他双目决绝地盯着顾陵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助我查清真相,还皇兄,母后、舅父以清白!若只有胜者才能书写这天下,那我便与他们争一争这个皇位!”
待听完宇文涣细述来龙去脉后,顾陵川缓缓执起茶壶,倾茶入杯。一番哀思之后,他轻轻举杯,而后将茶水洒落于地,以敬枉死的太子。
第39章 焚香见礼
而天高皇帝远的开原,虽依制于一年国丧期间,停歇酒食乐舞三月。但整座城镇的哀伤远不及京城浓重。在寻常百姓眼中,衣食住行才是最紧要的。哪怕再换一次天,只要吃饱穿暖,便是安好。
在这三个月里,顾老夫人为章韵竹安排了两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第一件,便是请陈大夫施术,对章韵竹的舌根进行修复。临行医治前,陈大夫郑重地将其中风险与利害一一说明:“此术最关键之处,在于如何快、准、狠地去除多余筋肉,而不伤及主要脉络。稍有不慎,一刀下去便成死肉,得不偿失。”
顾老夫人听后,便打起了退堂鼓,她担忧不已地握着章韵竹的手,劝道:“如今这样已是很好,要不咱们不做了?”章韵竹明白老夫人的关切,然而她对自身情况了然于心,又凭借前世所学的知识,安抚了老夫人后,便坚定地请陈大夫放心施术,并亲手写下“风险自负”四个大字。
经过三个月的精心调养,再加上她严格遵循自己制定的康复训练,如今,她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
此乃第一件大事。
这第二件事说来就有一些妙了。
因国丧之故,许多官宦或富贵人家原本用于增进情谊、活络关系的诗会、宴会及赏花会,不是停办,便是改了名目。譬如,开原知县夫人的寿宴,便改为了前往寺庙焚香祈福。
顾老夫人正巧借此机会,将章韵竹推到了明面上。川儿不是说无名无份吗?既然冲喜之事无法公诸于世,那她老人家换个法子便是。若是连这点法子都想不出来,那么她算是白管了顾家十余年的产业。
“祖母。”
莺啼入耳,婉转美妙,只祖母二字,就让顾老夫人心花怒发。
已是入冬时节,只见章韵竹披着一件金丝绣云纹的绯红色斗篷,一张小脸被那一圈白狐狸毛镶嵌的毛领子衬得红扑扑的,整个人娇俏灵动,恍若雪中红梅。
顾老夫人看着章韵竹如此俏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心里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派人把那个长着榆木脑袋的孙儿从京城拖回开原,好叫他亲眼看看这般水灵娇俏的姑娘!
“瞧瞧,瞧瞧!”
三个月的调养果然没有白费,得意的表情溢于言表,她止不住地跟身旁的陈嬷嬷夸耀:“这才是我顾家孩子该有的俊俏模样。”
说着,便拉过章韵竹的手,道:“来,今日祖母带你去见见人!”
此次祈福之行所去的寺庙,名为菩提寺,乃开原一带香火最盛之地。虽坐落于城郊,但因善男信女众多,通往寺庙的这条官道也比旁处修缮得更加平整宽阔,马车行驶其上,稳妥顺畅。章韵竹与顾老夫人同乘一车,二人一路上笑语不断,待回过神来,已然抵达菩提寺山门前。
陈嬷嬷率先下的车,与迎上前的知客僧交谈片刻后,才掀开车帘,恭敬地请主子们下车。章韵竹先踏出车门,再扶着老夫人,随后老夫人的大丫鬟们便围拢过来,将二人护在中央,既是防风,又是维护主子的体面。
知客僧则隔着丫鬟仆妇,双手合十,恭敬地朝二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而,他的眼神始终低垂,规矩得丝毫不曾越礼,让章韵竹心中暗自感叹。果然这大寺庙的知客僧不是个凡人。
在知客僧的引领下,一行人先在殿前净手,随后步入大雄宝殿。殿内佛像庄严,檀香袅袅,氤氲弥漫。
前世的章韵竹只在小时候随着外婆在老家的寺庙拜过几次佛,这世和姨妈也没来过寺庙几趟。怕有失礼数,便紧随老夫人,见她如何焚香如何跪拜,便一一照着做了一遍。虽是模仿,但却十分虔诚。毕竟,她能从前世魂穿至此,冥冥之中,未尝不是神灵的安排。
祈福完毕,陈嬷嬷在老夫人的授意下,恭敬地递上丰厚的香油钱,殿中的小师傅双手接过,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将供奉妥善安置。
一应礼仪完毕,知客僧再度上前,引着众人前往禅房。
行至门前,陈嬷嬷与丫鬟们皆恭敬地退至一旁,不再随行。老夫人握着章韵竹的手,慈爱地说道:“祖母带你去见见长辈,行完礼,你便自己去走走吧!”
禅房内,开原知县夫人与县丞夫人正坐着闲聊,听见房门推开,二人立刻起身,与顾老夫人相互见礼。寒暄不过片刻,二人便不约而同地望向老夫人身后的章韵竹,目光中带着几分惊艳,也藏着几分探究。
顾老夫人笑了笑,语气淡然却不容忽视地介绍道:“这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叫做韵竹。如今养在我身边,跟着川儿喊我一声祖母。”
贵夫人们皆是人精,只听“养在身边”四个字,便知这姑娘在顾老夫人心中地位非同一般,眼神顿时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知县夫人很快回过神来,笑着说道:“韵竹,前殿那里有个放生池,养着一群漂亮的锦鲤,我家那两个淘气孩子最喜欢去看鱼,你若是闷得慌,不妨也过去瞧瞧。”
显然,几位夫人有正事要谈。章韵竹微微抬眸,看向老夫人,见她含笑点头,说了句:“去吧!”便乖巧地向众人行礼,安静地退下。
待章韵竹离去,禅房内的气氛随即变得严肃了几分。
只见知县夫人上前道:“老夫人,我家那位三年期满,下个月就要进京述职了。这三年,多谢您及二位顾大人的体恤。尤其是在三年任期届满之际,收了小顾大人这么一份大礼!”
顾陵川临出发京城之际,明明简装待发,却还是忙活到了将近子时才走,是有缘由的。
柳江镇隶属开原管辖,也就是说两个地方是同一个父母官。知县大人早就听闻柳江近年来风声不断。但考虑罗家与顾家三房的关系,以及王亭之为告老还乡的员外老爷,他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大格,停留在灰色地界便可。毕竟不是初次为官,眼中只有黑白两色,容不下其他。
然而,自今年以来,王亭之的赌坊时不时传出高利贷逼人家破人亡,典卖少女等传闻,知县大人便有些坐不住了。他曾暗中派人查访,却屡屡遭到罗家甚至是顾家三房的阻碍,人证消失,物证失效,诸如此类,困难重重,令他举步维艰。
左右为难之际,顾陵川派人送上了王亭之等人的罪证,知县大人如虎添翼,彻查赌坊,一举将王亭之押入大牢。罗家因参股其中,也难逃牵连,而顾家三房则聪明地跟着罗家下了暗股,无证无据,虽逃过一劫,但经此一事后,也暂时有所收敛,不敢轻举妄动。
“我家老爷收到京城传信,今次上京述职后,将会留在刑部做事,故下个月将会举家进京。”
知县走后,不出意外,县丞便会接替知县一职,这便是今次知县夫人过素寿,请老夫人的主要原因。一是感谢顾陵川助力,让知县有了业绩,二是表表忠心,进京之后,更自当效力。三就是带着县丞夫人与顾老夫人见见面,做好继任的准备。
第40章 弟弟会说话了
离开禅房后,陈嬷嬷派了两个丫鬟跟着章韵竹,她对看鱼没什么兴趣,倒是想绕着整座寺庙走上一圈。
南方的冬日,只要有阳光在,便不会太冷。走了一刻钟后,身子渐渐暖了起来,十分舒适。
菩提寺依山而建,殿宇错落,与山中景色融为一体,殿与殿之间点缀着几棵高耸入云的古树,显得古朴而幽静。章韵竹不禁想起小雪,若不是她今日得了风寒不能一起前来。否则她一定会喜欢在自然山色中漫步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前殿渐入眼帘,忽然,一阵奶声奶气的童音传了过来:“的的,的的,我要喂宜!我要喂宜!”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娃戴着一顶红金色的虎头帽,正仰着小脸,摊开胖乎乎的小手,朝着身旁约莫八九岁的男孩子撒娇要鱼食。
走近一看,小男娃脸上挂着两个小酒窝,圆头圆脑,软乎乎的,可爱极了。章韵竹忍不住想逗逗这个小家伙,笑着说道:“天冷了,这些鱼也怕冷,都躲到水底了呢,你用鱼食能把它们叫上来吗?”
小男娃听到陌生人的声音,立刻一缩身子,害羞地躲到身旁的嬷嬷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悄悄地打量着章韵竹。反倒是那个大点的孩子不怕生人,他听到章韵竹在回弟弟的话,十分好奇,于是问道:“你怎么听得懂我家弟弟说话?除了我和娘亲,别人都听不懂!”
这兄弟二人身后其实都跟着仆妇,但仆妇们十分规矩,静静守在后方,没有擅自插话。可见这男孩平日里性情沉稳,让下人们不会因为他年幼而逾矩。只见他言谈间神色端正,举止颇有些少年老成的样子。
正当章韵竹暗自赞叹这孩子的稳重时,他忽然低下头,带着沮丧说道:“我娘说弟弟生了个不会说话的病,我爹不高兴,他怪我娘没有把弟弟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