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明觉书
身后众臣一言不发,跟着她一同跪在了地上。
“臣,集贤阁大学士、签礼部枢密院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余崇彦,深受上恩,昧死陈情,实因社稷重器非可轻授,太子殿下春秋尚浅,未更庶务,临朝多日,奏牍积压如丘,六部政令多舛,此非殿下不勤,实乃历练未足也。
今斧钺在前,臣不敢不尽忠言,当此多事之秋,臣恳请殿下移交玉玺,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待殿下巡狩州县,通晓民情之后,必将还政于东宫。
若此言获罪于天,臣愿伏剑于丹墀,以死明志!望殿下成全!”
谢持实不敢想余崇彦竟敢当众向她索要玉玺,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问:“母皇踪迹未寻,尚书缘何苦苦相逼——孤实在没听过如此荒谬之事,一介臣子,竟敢向孤索要玉玺,简直罔顾君臣纲常!”
余崇彦不慌不忙道:“殿下会错意了,臣忠于中梁,怎么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臣之所言,是想让您将玉玺交予另一位殿下。”
谢持道:“父君因母皇失踪思虑过重,已然无法起身,江仪卿性子怯懦,难当大任,尚书想要举荐何人?”
余崇彦道:“崤山之上,皇陵寺中。”
谢持反应过来她所指,心中紧绷的一口气缓缓松了,道:“祖父一心只想陪伴皇祖母,不会回宫的,尚书多思了。”
可余崇彦将她的敷衍当作了同意,反而道:“既然太子殿下并未否认此法,臣便私以为您同意了,先帝心怀社稷,长君殿下也不便违拗其遗志,得知如今民乱四起,陛下失踪,已日夜兼程赶回城中,如今已在殿上。”
谢持悚然一惊,道:“你说什么?”
话及此处,该上前来的人也不便再藏了,那跟着余崇彦进宫,如今侍立在内殿门外、做医官打扮的虞归璞抬步迈进了殿内,抬起头,含笑望着大惊失色的谢持,道:“真是许久不见了,阿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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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宫中局势一变再变,那边京郊山庄也已经翻了天,深夜之时,一批数量不少的刺客就摸进了庄内,直奔主屋而来,好在门外守卫重重,不仅有数个暗哨,宁柏等人也在值守在此,更有赵麟和时弄雨二人一同护卫。
刚听到一丝动静,屋内的谢定夷就惊醒过来,搭在床沿的手一伸,迅速拔出床侧长剑,身侧安睡的沈淙听见争鸣之声,也瞬间睁开了眼睛,茫然道:“怎么了?”
“有人来了,”谢定夷凝目盯着门口的方向,随手抓起一件氅衣丢在床上,道:“穿衣,我们走。”
沈淙不敢耽搁,迅速将氅衣披上了身,双足还未着袜就踏进了靴内,谢定夷缓步走到门前,正要推门而出,后方突然有数支箭簇破窗而来,她听到那破空之声,猛然回头,对着正欲朝她走来的沈淙喝道:“别动!”
沈淙脚步一顿,硬生生地站在了原地,一支长箭有惊无险地擦着他的肩膀钉在了床架上,肩上传来明显的痛楚,像是硬生生地剜下一块肉。
下一息,更多的箭就穿破窗户射了进来,谢定夷当机立断,先是一脚将屏风踢歪,让其挡在了窗前,随后抬手掀翻屋中木桌,把它用力抵在了屏风之上。
箭簇钉在木头上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密集地令人头皮发麻,趁着这间隙,沈淙迅速迈步走到了谢定夷身边,被她一把扯进怀中,掀开氅衣一角看了看他肩膀上的伤势。
肩上的衣物裂开了一道口子,周围已被鲜血浸染了一片。
“应该没毒,”谢定夷仔细看着那血迹,疾声问道:“手还能动吗?”
沈淙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回答道:“可以。”
“没毒就好,”她松了口气,搂紧他,说:“跟紧我,我让你跑你就跑,不要回头。”
谢定夷武艺高强,若是边突围还要边护着他不过是徒增累赘,他越早脱身她便更能放开手脚,沈淙心中清楚,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一口答应道:“好。”
第68章
后方的窗户已经被破开,围合的空间显然更加危险,谢定夷不敢耽搁,猛地拽开房门冲至廊下,周围兵戈之声四起,一片混乱,几个离得近的侍卫注意到了这边,很快持剑跑过来护持在二人身旁,道:“陛下,快走!”
话音未落,房梁上便有数道黑影飞掠而下,利刃破风之声在身后响起,谢定夷反应迅速,伸手将沈淙往身前一扯,侧身抬腿,一脚踹开了直冲她面门而来的那个人,随后反手挥剑,一刺封喉,转瞬间便了结了一条性命。
此次刺客的数量比起之前简直是数以倍计,且出手狠辣,毫无半点留情。
争斗之间,刀光飞溅,院中石灯不知何时被灭,只有檐下几盏残灯被风吹得摇摇欲坠,若即若离的火光衬的院内暗影重重,短暂的停顿后,又有几个手持短刃的人从四面扑来,很快就同谢定夷等人缠斗在一起。
这几个人明显极擅长近战,身形灵活,刀刀致命,手中短刃好几次贴着谢定夷的脖颈擦过去,眼见她应对的愈发吃力,沈淙立刻将握在手中的匕首递给了她,道:“用这个!”
谢定夷反手持剑挡下偷袭,紧接着又是一记肘击掼在对方胸口,将其逼得连退三步,这才有一丝喘息之机去接沈淙手中的刀。
回首间,两道银光朝她眉间交错而来,杀意凛然,她毫不犹豫地俯身一躲,堪堪避开,看准时机从两个身影中间的缝隙穿行而过,一刀一剑划过二人腰腹,抬臂、膝顶、反刺,所有的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翻飞的身影犹如在纷落血影间觅食的猎豹。
“陛下!”
越来越多的人向这边靠过来,悍不畏死地与那些刺客缠斗,沈淙手中无械,只能尽量保全自己,左闪右避间颇有些狼狈,好在赵、时二人很快就脱身赶到了他身边,一人护着他退离战局,一人则冲去了谢定夷身后。
赵麟身为天下第一剑庄的后人,剑术不说冠绝天下,同辈之中难寻敌手也是真的,他一加入战局,不多时便扭转了局势,手中长剑仿若和他融为了一体,挥舞间几乎只能看见残影,眼见那些刺客就要被逼退,一支烟火骤然在高空炸响。
是求援的信号。
看来谢持今夜是必定要置她于死地了。
谢定夷想到这一点,心中却万分冷静,左右观察着刺客的战局,将视线落在南边月亮门后的一片漆黑的花圃中。
当下刺客已经不剩多少了,援军赶来也需要时间,趁
着现在杀出一条血路,并非没有生机。
她喘着粗气和赵麟背靠在一起,目光盯着眼前同样精疲力竭的刺客,低声道:“从南门走,越过花圃会经过马厩,后面有一个走车马的小门。”
赵麟问:“他们已经求援了,门外有埋伏怎么办?”
“时不待人,待在这更容易被围死,”谢定夷重重吐出一口气,说:“赌一把!”
话音落下,她也没再给赵麟考虑的时间,猛地往前冲了两步,对着宁柏等人喝道:“往马厩撤!”
当下的指令只能是越简短越清晰便好,听到命令,众人即刻从一个围合的圆阵变成锥形的尖刺,持刀向南边的月亮门杀去,那些刺客正等援军支援,稍有松懈,很快就被他们撞破了阵型,从逼围之势变成了追在他们身后。
沈、时二人原本就站在南边的廊下,此刻也顺利融入了队形,行至马厩之时,擅轻功的叶錾率先踏上一旁的围墙上冲至了门前,一刀劈开了马厩侧边的矮门。
谢定夷立刻抬手吹哨,引来厩中传来马儿嘶鸣,半息过后,踏星一马当先冲出了洞开的矮门,朝着离它最近的谢定夷奔来。
众人纷纷上马,来不及抓缰绳的就和同僚共骑一乘,时弄雨和步月混熟了,顺利将它叫到自己身边,一把将沈淙扶上马,挥缰追至谢定夷身后。
夜半时分,月明星稀,一行二十余人冲出山庄,借着月光看清了眼前空无一人的山道。
与此同时,奔腾的马蹄声也从左右两边围了过来,谢定夷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人继续往山道上冲,然而还未跑出多少路,山道对面就迎面驰来一队人马。
狭路相逢,谢定夷被迫勒马,踏星猛地嘶声扬蹄,有些焦躁在在原地点蹄。
“阿竹!”一旁的宁柏看清前方队首的那人,惊喜的叫出了声,以为是谢定夷安排的援军,正想往前,被谢定夷持械拦住了去路。
“陛下,那……”他一转头,未毕的话语在她冷然的神色中消失在唇畔,随即猛地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宁竹,脸色煞白。
宁竹没有看他,只是沉默地和谢定夷对视,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神色,几息过后,两翼的人也追了上来,彻底堵死了他们的后路。
一条狭路,两侧都是未曾开拓的密林,他们进退无门,已入死局。
“阿竹!你敢?!”宁柏不敢相信宁竹居然是太子的人,一脸愤恨道:“你在陛下身边十余年了,陛下待你我不薄,你为何如此?!”
他厉声诘问,身后也传来几声呼唤,各色的男声女声混杂在一起,喊小竹、喊阿竹,喊宁竹姐。
宁竹脸色紧绷,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本就是宋家的人,宋家于我有救命之恩。”
一切尘埃落定。
谢定夷闭了闭眼,无声地握紧了手中的青麟剑。
宁柏还待说什么,宁竹身边就走上来一个男子,不耐地催促道:“还废话什么,杀了皇帝,拿她的头颅回去领赏,家主和殿下不会亏待我们的。”
但宁竹并未听他的,反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那人神色一僵,开口道:“你别忘了你的主子是谁,当年要不是家主救了你,你早不知道死哪去了,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如今殿下本就对你有猜忌,你若是好好完成任务,取了皇帝的头颅回去,此后不仅性命无忧,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不然……”
“不用你提醒我的处境,”宁竹打断他未毕的威胁,再次调转视线,看向眼前那群曾经同生共死过的人,缓慢举刀,望着谢定夷哑声道:“陛下……此罪难赎,臣会以性命偿还。”
言罢,她用力挥下手中的刀,低喝道:“杀——”
前后两拨人马,粗略望去约有千人左右,应该都是宋氏或谢持的府兵或亲卫,这回便是赵麟以一敌百也无用了,这前后逼仄的位置也难以施展开,简直是被人圈在笼中打。
但这批人的最终目的显然只有谢定夷,对沈淙反倒手下留情,似乎是得到了要将他活着带回去的命令,他见这些人不敢对他动手,竟鼓起勇气主动出击,跌下马后就拿着时弄雨给他防身的长剑胡乱劈砍,竟也伤了不少人。
心中的担忧和焦躁几乎到达了顶峰,他迫不及待地想到谢定夷身边去——既然这些人不敢伤他,那他就拿自己的躯体保护谢定夷,可这短短几步路实在太远,有无数人凶神恶煞地挡在自己面前,他几乎是恨了,转而拿着剑对准自己,想要故技重施,可下一息却被一支箭簇射破了手背。
手腕一软,长剑落地,很快被人一脚踢开,他慌忙间抬头去望箭射来的方向——是宁竹。
她放下弓箭,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沈淙憎恶地和她对视,无声开口道:“叛徒。”
她白了脸,慌忙别开视线,继续坐在马上看着其下战局,握着缰绳的手已经沥出了鲜血。
一千人对二十余人,想要杀出重围几乎是异想天开,混战之间,谢定夷的双手和心脏已渐趋麻木,脑子却无比清醒。
她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自己又杀了多少人,只知道全神贯注地寻找那些人的命脉,清晰地感觉到滚烫的鲜血洒在自己的手上身上,直到背后穿来一阵剧痛——
一瞬间,所有的嘈杂骤然远去,双耳仿若被灌满了沉重的深水,尔后又是一刀。
她往前踉跄了一步,依稀听见几声惊慌失措的陛下。
“陛下——”
“陛下——”
一瞬间,眼前像是走马灯一样出现了许多破碎画面,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也在喊陛下,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陛下——阿檀,求你了……求你了,别这样,她才十岁,你明明知道燕济有多危险,万一她回不来怎么办?万一……”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这么做。”
是母皇和父君。
她看见十岁的自己蹲在近章宫门口,一言不发地听着身后殿中父母的争执,不远处是还在伤心的弟弟,跪在身侧的宫人满脸都是诚惶诚恐的表情。
……
“这就是中梁帝姬?”“才十岁,倒也不怯场……”“模样生得不错嘛,以后定然是个美人。”“你若喜欢,叫中梁皇帝送你啊……”“你猜她听不听得懂我们说话?”“听得懂又如何,哈哈……”
燕济的皇宫,那些人拿着各种各样的异族语对着她笑。
不怀好意的、轻蔑的、淫.邪的笑。
……
“殿下,快走啊!快跑!往城中跑!别回头!”
“殿下……别哭,臣会带你回去、活着……回中梁去……”
“殿下,听臣说、听臣说,阿禄已经死了,别再去找她,现在就回去,回官驿去,张复在那里等你,再也不要出来,他们不敢的,他们不敢光明正大的杀人,你一定能够平安归国,臣替你断后,明日、后日、都不要再回来找我们!”
燕济都城的郊外,她遇见的那批刺客。
陪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些人,秦禄,许奉昭,崔济盈。
身死异国,再也没有归来。
……
“救救我们……那边都是燕济人——”
“各位、各位贵人,真是对不起,我给你们跪下了,你们放过她吧,她还是个孩子……不要砸、不要砸,这是我们吃饭的家伙呀!天啊——”
中梁边城的那些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