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略 第35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古代言情

  皇后是深明大义的女人,两个人房事上都淡,皇后还有痛经的毛病,每回都像打了场恶仗似的,同房几乎已经没有了。少了男女的那些私欲,两个人处得反而像朋友。太皇太后曾经找皇帝说起皇后无嗣的事儿,话里话外总透着那么点意思,要她让贤,甚至让他废后,都叫他婉拒了。皇后是好女人,他不爱她,但却敬重她。她大节端正,不骄不妒,办事有分寸。纵观这后宫,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个位置。但这回牵扯上了恩佑,这就有点难度了,毕竟他也怕伤皇后的心。恩佑对素以的那点心思,他在承德时就已经发现了。这回既已经指了婚,他再见素以,八成会更自觉身份不同。

  皇后倒是体人意儿,略犹豫了下,“这么的,我把你和素以的事儿跟恩佑说说。他那颗榆木脑袋不点不透,索性挑明了,不耽搁他相人,叫他另找好姑娘去。只是素以怎么看呢?你回头问问她,这丫头在公爷府能独当一面,想必主意也是极大的。刚才我真捏一把汗,太皇太后问话,她要是敢有半个不字,估计这会儿绫子已经送去了。你们把话说明白,她要是想开了愿意跟着你了,我看今儿晚上就开脸。我来发懿旨晋她位分,免得夜长梦多。”

  皇帝捏着手里的檀香珠串缓缓摇头,“不是时候……你以为晋了位老佛爷动不了她?砧板上的肉,爱什么时候剁就什么时候剁。一切等明天进了园子再作定夺,我这会儿头疼得厉害。”

  皇后听了来给他按头,一面道,“我才刚还想,要是老佛爷赐婚的时候干脆说已经开了脸,这道旨意是不是就不会下来了。可转念一想也不成,开了脸得记档上报内务府,瞒着人留她在跟前犯了大忌讳。老太太又要说她狐狸精,专事掏空爷们儿身子,那就更该死了。”

  皇帝唔了声,“我也没想到,到了这岁数还来这一出。”

  皇后笑起来,“我上年偷着给你算天命来着,说今年红鸾星动,没想到竟然这么准!”

  皇帝板着脸道,“胡说!”只一顿,自己也笑起来,“可不是么,赖也赖不掉。只是奇了,一辈辈的皇帝都和那张脸杠上了,真像应了什么劫似的。”

  皇后嘟哝了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造了罪业,儿孙就得一辈一辈的还下去。”

  谁知道呢,可能是吧!皇帝把皇后送到近光右门,两个人分了道儿。他要回冬暖阁做开笔礼,然后就等着半夜的那顿素饽饽。大年三十,夜里天出奇的冷,满四九城都在忙过除夕。他站在窗前看,撂高儿的烟花礼炮照亮了夜幕。不知谁家的二踢脚响得震耳欲聋,咚的一声纵起十来丈高,在半空中又是啪的一声,迸出一团火花,寂静下来,然后化作一缕白烟飘散了。

  烟火流转,空气里全是硫磺的味道,有些刺鼻。他往后退了一步,刚要转身,不经意朝东边配殿瞥了眼。配殿夹角的窗也半开着,窗前立了个人,这里看过去能看见半个身子。乌沉沉一头黑发,光洁的额头,精细工整的半边眉眼,是素以。他心里一动,慌忙跑过去。打帘子进了偏殿,恰好她一个人在。案头的烛火跳动,面对面时,忽然又觉得词穷,无话可说。

  “你刚刚在看什么?”隔了会子皇帝才问,“看烟花吗?”

  她支吾了一下,不是看烟花,她是在偷着看他。以后只能这么远观,他们的缘分被太皇太后砍断了,她连去古北口等他的机会都没有了。素以心里不好受,又不能把丧气做在脸上,只有穷装大方,装不在意。她说,“主子,我和小公爷的指婚还能撤吗?我知道老佛爷肯定都安排好了,这个档入了宗人府,以后就拨不出来了。想撤只有等太皇太后再下旨,是不是?”

  她的眼睛在灯光下澄澈得像一泓水,皇帝莫名感到难过,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太皇太后的懿旨只要出了口,基本已经无法挽回。可是他不死心,只要她答应,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不就是名声吗!说他抢小舅子的女人,说他忤逆太皇太后,这些都不是问题。他就想得她一句话,她点个头,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其实明明可以强迫她,可惜他不忍心。他不拿她当后宫那些用来消遣的嫔妃,要和她过日子,希望她心甘情愿,这是起码的尊重。

  他上前牵她的手,“素以,朕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留在朕身边?你说愿意,朕马上夜闯宗人府,亲自毁了那道懿旨。”

  皇帝冲冠一怒太简单了,根本不需要成本。但是这桩事之后呢?她很宝贝自己的小命,也爱家里的阿玛额涅还有哥子,不愿意连累全家削籍,入辛者库为奴。他们是蝼蚁,没法和象腿比粗。但凡有点出格的念想,还没动作大概就给碾死了。这阵子暗流汹涌,她自己清楚知道她这样的人不能在宫里生活。不说别的,一个琼珠当时就让她厌恶至极,要是面对几十个嫔妃,那往后的遭遇定然难以想象。还有那位虎视眈眈的太皇太后,她才六十出头,要是长寿些活到七老八十,天天的横眉竖眼,那日子怎么过?

  他看着她,脸上满含期待。素以不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她要顾虑的太多。一面舍不得他,一面又要周全家里人。皇帝权势再大,架不住有心人往王法刑律上靠。在旗的但凡有点小权的人,哪个身上是干净的?太皇太后要下死劲找茬,吹口气就能让一个姓氏凋落,化成灰。

  得罪不起啊!她摇摇头,“这是要让奴才死无葬身之地呢!您别这么干,我跟不了您,咱们做亲戚也挺好。往后随小公爷进宫来瞧皇后娘娘,说不定还能远远看您一眼。其实留点念想,比咱们都陷在水深火热里好,您说是不是?”

  “我不够。”皇帝苦笑着,“你能这么冷静,我做不到。我都快疯了,都敢抢走你,我就杀谁。”

  素以吓一跳,“您别这样,何苦迁怒不相干的人!”她弯着眼睛笑,“您瞧我也没什么好的,我脾气冲,脑子里又少根筋,我还是个捏不住的油葫芦,偷奸耍滑无恶不作,您看久了会恶心的。”

  “那些都是好的,我都喜欢。”皇帝上下打量她,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你看你,肩是肩,腰是腰,最要紧的是屁股大,好生养。”

  素以腾地红了脸,“您没事儿琢磨这个,不像话啊!往后您不能再在言语上调戏我了,被人听见了不好。这是我最后一回和您走得这么近,明儿我就去皇后宫里当值,您要是为我好就别留我。”

  让她去长春宫先前已经和皇后达成共识,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又像刀划过心头,有别样刺痛的感觉。他叹了口气,“你一点也不恋我?”

  素以直想哭,拼了命的忍住了。谁说她不恋他?她脑子里全是他!这不是没办法嘛,不能叫他和太皇太后闹翻。帝王家的家务,折腾起来不好看相。何况畅春园里还有位太上皇,虽说放了权,对皇帝的行为仍旧可以制约。她心疼他,他不说,苦处和难处她也都知道。

  “这是为您好,也是为我自己。您要是懂我,就一定能体谅我。”

  皇帝缓缓垮下肩,顿了顿才道,“明天我要进园子,你跟我出宫。你家在东城靶儿胡同?我让人送你家去,在家呆半天,回头再派人来接你。”他说着,给她捋了捋领上的狐毛出锋,“我不在宫里,不放心把你送过去。万一有个好歹,怕鞭长莫及。”

  他一个干大事的皇帝,现在为这点鸡毛蒜皮斤斤计较,真太难为他了。素以想和他亲近,如今也不能够了。她退后两步,恭恭敬敬蹲了个福,“谢主子给奴才半天假,奴才七年没回家了,这两天正想家呢!”

  他颓然望着她,“再容我些时候,万事都会有转机。”

  她垂下眼没有瞧他,就算有转机也没用,她爱他,但是爱情以外还有别的东西。她不愿意随波逐流,可是太皇太后给她安了个框框,她已经飞不出去了。

☆、第73章

  不管怎么样,能回家是值得高兴的事。素以回到他坦筹备,把自己攒下的月例赏赐收拾起来,等明天一早都带回去交给额涅。收拾的时候有点悲凉,她觉得自己往后的路可能不太好走,万一有个闪失,这些钱起码不会落到内务府手里。都拾掇好了,再看看那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荷包,又要嘲笑自己小家子气。

  她真是个实际的人,今天太皇太后派人来宣她进乾清宫,她预感凶多吉少,别的没来得及考虑,最先想到的竟然是她箱笼里的钱。这些钱说多不多,也够买两个使唤丫头送给老姑奶奶了。老姑奶奶是阿玛的大姐,性子泼辣,和婆家闹翻了回来投靠她阿玛,在弟弟家也不消停。上回哥哥来瞧她,说老姑奶奶整天和她额涅闹别扭,快要把她额涅盘弄死了。横竖祖产上有空房子,多添两个丫头伺候她,让她搬出去分个家,省得整天斗鸡似的祸害人。

  他们这样的人家真是麻绳串豆腐,太皇太后有句话说得对,配小公爷都是高攀,更别提配万岁爷了。

  脑子里千头万绪,大家都在养心殿值房里吃年糕,吃春盘子,她却需要找个地方安静的想想。想也没什么想头,反正已经这样了,就是心里乱,四肢乏力。怎么办呢,说给别人听,别人一定觉得她矫情。主子爷都要为她夜闯内务府了,她还有甚不足?指给小公爷也是个妾的位分,还不如收收心,跟着万岁爷过得了。其实话不是这么说的,她爱皇帝,爱得自私,所以她分毫必争。如果没有爱,小公爷以后有多少个妻妾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这是本质上的区别。眼下最要命的还是指婚,指婚把一切推进了死胡同,她没法捎带上全家的性命抗旨不尊。如果她孑然一身,她什么都不怕,她敢顶撞太皇太后,敢尽情的在他面前撒娇邀宠,敢把爱情放在第一位。

  可是她不能,万岁爷……她瞧着灯花眨眨眼,眼泪就流下来了。她的心也是肉做的,她也想天天和他在一起。只是她想得更长远,不能占有情愿不去触碰。有时回忆比现实更美,她懂得这个道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太和殿里先举行了朝臣叩拜仪式,本来应该设宴,碍着畅春园里还有位老皇爷,大宴得搬到畅春园去。

  天边才泛鱼肚白,队伍就在午门外整顿好了。皇帝坐在九龙辇里,前面是开道的管带,后面是军机大臣和皇室宗亲。皇帝撩起幔子朝外看,素以姑姑是提炉宫女里的领头,笔直的身条,扎着小两把,两边垂络子。女官的元宝领实在是高,为了不撑脸,不得不伸直了脖子,以至于回首一顾都那么吃力,必须连人一块儿转。她的脸是沉静安然的,可是模样像睡落了枕,不回头还好,回头就有点滑稽。

  他的心思有了微妙的变化,觉得只要看见她就足了,是情到深处无怨尤么?想和她说话,离得远不好唤她,便使劲捏嗓子咳嗽一声。荣寿和长满寿三步两步纵上前问安,他板着脸没说话。果然她也听见了,穿着花盆底拉着脖子,从前头过来简直蛇行鹤步。美则美矣,瞧着说不出的累心。皇帝也闹不清,前一刻还伤感得千斤巨石压心头,现在瞧见她的样子,忽然就云开雾散了。

  她站在辇下抬脸问,“主子受了寒?奴才叫人拿枇杷露来吧!”

  “不用。”他往下矮了矮身子,“你回家去,家里人说起昨儿的指婚不许装高兴,要说随意,横竖这事早晚不能成的。等朕从畅春园出来,亲自去接你,听见了吗?”

  她还是木蹬蹬的样子,一张嘴就露底,“您不让小公爷来接我?”

  皇帝一蹙眉,“朕疯了么?”

  素以听着,站了一会儿,嘴里迟疑着“您来接我啊……”眉梢却扬起来,眼圈泛了红,低声嗫嚅了句,“不太好。”

  “不叫别人知道,就朕一个人。”他压低声说,“太皇太后那头你别担心,她做得绝,就别怪朕手黑。总之你要相信朕,皇父能爱亡国公主,你身家清白,朕怎么就爱不得?”

  才说完,队伍前面响起了击节声。素以回过神来,赶紧退到值上。侍卫统领上来打千儿,等皇帝吩咐开拔。皇帝点了个头,两边遥遥一比手势,司礼太监扯脖儿嚎起来,“万岁爷起驾啦!”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往南行去,从后海那边穿过来,一炷香时候就能到。皇帝再打帘的时候素以已经不见了,他在海子边上安排了人送她,这会儿大概快到家了吧!

  他心里装着事,又是和众臣工同行,好歹要按捺住。下辇的时候恩佑上来接应,高举着两手审慎小心的样子,看着和以往大不相同。皇帝猜忌他,搭着他的胳膊,手上使了点劲儿,“鹰好不好?”

  小公爷被皇上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得有点懵,“回主子话,鹰能吃能睡,天天儿睡到日上三竿,一顿八两肉,好着呢!”

  谁问鹰吃喝拉撒睡?正常人熬鹰驯鹰,看鹰张一回翅能逮几只黄羊。他倒好,把鸟当黄狗养,这么下去熬它干什么?熬成了不还是只孬鸟,就和他一样!

  皇帝越发不待见他,看他不用正眼瞧,眼梢上拐一下,哼了声道,“旨意接着了?”

  小公爷向上觑觑,万岁爷心里现在不定怎么恨他呢,他死也不能表现出高兴劲儿来。虽然昨儿半夜接了懿旨笑得嘴角咧到耳朵根,虽然光膀子在院子里跳了半天锅庄,这些都不能叫万岁爷知道,知道了非活踹死他不可!

  他赔着小心一躬身子,比较平静的应了个是,“昨儿夜里接了旨,我额涅设香案把旨供起来了,今儿天一亮去了广济寺,说是烧香还愿去了。”

  皇帝没再说话,抬腿迈进了九经三事殿。

  太上皇穿着石青团龙吉服,高高端坐着受皇帝和众臣叩拜。官样文章不能少,和几个老臣互问候,谈养生。他的立场就是全力扶植皇帝,殿里倒弄得像茶馆,高高挂了块牌子,上面写着“不问国事”。毕竟是开国皇帝,知道权利集中的重要性。既然从御座上走了下来,就该把一切全部交给儿子。皇帝年纪不小了,没有不能应对的政务。他真要恋栈,当初就不会盛年禅位。

  “朕在园子里有时也无聊,先前提拔的老臣,卢绰、陈蕴锡、富奇……你们得了闲儿也可进园子来陪朕说说话。朕爱听坊间笑话,也带些进来说给朕听。”太上皇笑着,复起身朝北边指了指,“今年新修的观澜榭景色很不错,叫弘巽领你们随意走走散散,等膳齐了再过瑞景轩不迟。”又对皇帝一笑,“咱们父子上澹宁居,你陪朕下两盘棋。”

  皇帝躬身应个是,上前搀扶着往东边去了。父子两代君王在甬道上缓缓的踱,天上太阳淡淡的,照着脸有细微的一点暖意。皇帝看了太上皇一眼,“阿玛,儿子有件事要向阿玛请教。”

  太上皇唔了声,“你说。”

  “阿玛才刚说要下棋,儿子想起冬至那天接的一封折子。认真说,是扬州盐道小吏们上的请安折子。旁的没什么,里头附了张陈条,儿子看了很心惊。”皇帝顿了顿,看太上皇脸色,果然见他拢起了眉头。

  “左不过贪赃枉法,收受贿赂。”太上皇哂道,“朕在位时,最痛恨的就是这类收刮民脂民膏的贼人。越贪越要贪,胆子跟着胃口水涨船高,你就是把国库送给他,他也敢笑纳。说说吧,这回又是谁?”

  “陈条是盐运使阿林阿山过八月十五收的瓜敬礼单,光是上了色的黄金象棋就有二十副,更别提什么珊瑚树、象牙雕了。”皇帝向上拱了拱手,“阿玛,儿子这两年励精图治,对这上头抓得尤其严,立志要竖起这根幡来,却一次又一次被宗亲的不入流弄个倒噎气。儿子心里的愤恨无处可说,又不能向太皇太后倾诉,只有来问皇阿玛的意思。”

  阿林阿山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兄弟,朝廷专派往江南督察盐道,太上皇手上御封的二品大员。果然人经不起浸淫,每天手里上千万的银钱来往,能守得两袖清风太难太难。太上皇长吁了口气,语带调侃的说,“上回的继善是你舅舅,这回的阿林阿山是我舅舅,真给朕长脸啊!”语罢咬紧了后槽牙道,“他们不怕蛀空我大英根基,咱们又何须念骨肉亲情!不论何时你都给朕记住,你是皇帝,担负整个国家的兴亡。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那些无关痛痒的外戚!”

  皇帝有了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应道,“皇父的教诲儿子不敢忘,只是事关塔喇氏,儿子唯恐处理不当,折了老佛爷的脸面。”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你照着祖制办,太皇太后也不能责怪你。”太上皇对拢着袖子道,说完却又拐了个弯儿,“当然了,法理不外乎人情,可以委婉一些就尽量委婉些吧!塔喇氏打断骨头连着筋,一损俱损嘛!毕竟是长辈,给她个平安喜乐的晚年,也是你做孙子的孝道。”

  皇帝已经得了太上皇首肯,接下来怎么办只是个度,是从重还是从轻,就看老佛爷的意思了。一损俱损这话不假,也撞到他心里来了。不能叫她老人家醒神的招儿他还不屑用呢!只是感到难过,祖孙之间闹得这么僵,实在不是他的本意。他友爱兄弟,何尝不想善待祖母?可她霸揽得太宽泛,这么大年纪不服老,没有颐养天年不问世事的想法。到最后逼他撕破脸,他也只有抓住机会给她个迎头痛击了。

  说话儿到了澹宁居门上,正逢里头书声朗朗,是皇太后在教糖耳朵背《三字经》。皇帝心里有了成算,趁眼下太后在,把他昨天的想法拿出来征询她的意见。敦敬皇贵妃是太后的姑爸,太后肯定会极力促成这件事。据说皇贵妃和高皇帝极恩爱,高皇帝晏驾也和皇贵妃薨逝有关。这样相爱的一对,死后却被迫分离,也实在叫人心酸。皇父彼时那样做,肯定少不了太皇太后的原因。本来一切都随她的意,是她自己不知足,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他进殿东头的暖阁往里看,太后今儿破天荒穿了件大红金线绣云纹蜀纱凤袍,头上端端正正戴着点翠嵌珠蝠蝶花卉钿子,斜靠着炕桌,正指点书上的字。皇帝脸上含着笑,上去扫袖打千儿,“太后新禧,儿子给您请安了。”

  太后闻声转过头来,忙正了正身子道,“皇帝来了?大年下的,别多礼。”指了帽椅道,“坐吧,皇后好啊?”

  皇帝应个是,“谢太后垂询,皇后一切都好。今儿后宫宴请命妇,她来不了,准备了些小玩意儿让儿子带来,都在前头摆着呢!还和儿子说,正月十五要过园子来瞧太后,请儿子先代问太后的好。”

  太后瞧了眼太上皇,抿嘴笑道,“皇后有心,指婚那会儿你就说她周到,果然的。到底昆和台教养好,一点不错。”

  皇帝听她谆谆细语,那一颦一笑和素以有七八分像。以前他实在讨厌这副脸架子,现在真不是了。大概爱屋及乌的说法是没错的,瞧着她就想起他的素以,心静了,也格外和气起来。

  糖耳朵看见那个穿龙袍的人,嘴里喊着二哥哥,呼地就纵了下来。皇帝怕她摔了,连忙上去接她。抱在怀里一通摇,又问课业问女红,她人虽小,说话倒头头是道。太后怕她纠缠皇帝,扬声叫她嬷嬷进来把她领走了。皇帝这才得闲儿言归正传,朝上微一躬身道,“儿子冬至那天进奉先殿祭祖,瞧见高皇帝身边宝床上挂了敦敬皇贵妃的画像,回来心里一直有个想头,今儿来想和皇父、皇额涅说。”

  太后听见皇帝提皇贵妃,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来。太上皇瞧她一眼,略顿了顿道,“是什么想头,你说来朕听。”

  皇帝道嗻,“儿子这想头,怕有些逆阿玛当初的旨意……皇贵妃半生凄苦,仙游之后一个人孤零零葬在皇陵之外,实在是可怜。儿子的看法,她终究是高皇帝正头元妃,不入皇陵则名不正。儿子想追封皇贵妃为皇后,另建宝顶迁入孝陵从葬,不知阿玛意下如何?”

  太后听了肯定是喜欢的,掖着泪道,“你想得周全,竟了了我几十年的心愿。”踅身撼了撼太上皇,“澜舟,瞧着皇帝有孝心,你就答应了吧!”

  太上皇沉吟半晌,点头道,“朕那时年轻气盛,这个决定现在看来确实是欠妥得很。如今你既然提出来,那就办吧!规制也别低,和太皇太后的齐平。横竖给了,给足算完。”

  皇帝长出一口气,又一个计划遂了心愿,现在看来完全有了拿捏太皇太后的筹码,素以的事儿似乎不成问题了。暂且可以缓一缓,不用急巴巴的讨太上皇的主意。万一弄巧成拙了,倒不好。

  他调眼朝外看,太阳照得墙角的残雪熠熠发光。心里有了爱的人,一刻不见就牵肠挂肚。可惜了眼下撂不开手,不知她这会儿在家里干什么。他笑了笑,他是做不到越王钱镠的含蓄温情的。她若缓缓归,他索性就去素家接她回来。两个人在陌上走一走,对她这阵子的提心吊胆也算是个安慰吧!

☆、第74章

  那头的素家真是热闹得一膛火似的,闺女在御前做女官,大年三十晚上又蒙太皇太后指婚,这么长脸的事儿,瞬间就传遍了整条胡同。大伙儿都来看呀,姑娘得了特旨,还能回来吃个团圆饭,好!配的女婿是二品大员,袭了三等承恩公,最要紧的还是当今国舅爷。这门楣高得叫人仰断了脖子看,大伙儿都替姑娘高兴。姑娘有出息,再也不是那个光脚追豆汁担儿的野丫头了。

  老姑奶奶最高兴,她叉腰子在门前站着,对着外头指手划脚,“不长眼的秋八,说我们素家是土鸡窝子,养出来的全是炖汤的柴鸡。这会儿再看看,我们小姑奶奶做公爷福晋去了。不像他们家五姑娘,嫁个看城门的整日间耀武扬威,得意什么劲儿?没见过世面的杀才,呸!”

  素夫人听见她叫骂就头疼,拉着闺女坐在炕头上,叫丫头拿手炉来给她抱着,一面指了指脑袋,“你姑奶奶这儿坏了!可说她真傻,精的时候比猴儿还能算计。说她聪明,她犯起病来一人站在槐树底下,对着鸟架子能骂半天。你说这怎么处?你阿玛哥子在营里又不常回来,家里就我和你嫂子们,一听见她骂,肝儿都颤了。”想想闺女才回来,也不愿意多说那些心烦事儿,只拉着她的手笑道,“我没想到你能上养心殿伺候万岁爷,也没想到临出宫最后一年还能指婚给小公爷,这是祖上积德了。攀上这门贵亲,往后你的日肯定能好过。”

  家里人似乎都有意忽略了那个侧字,也许在他们看来,能和皇亲国戚攀上边,不管是嫡是侧,都不上要紧的。

  素夫人觉得很满足,这么好的事儿,连细节都不愿意错过。追着问她怎么到的御前,又问,“太皇太后一定很瞧得起你吧?宫里那么多女官呢,不指别人偏指了你,是太皇太后功德无量。明儿我得给她老人家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好好她供奉她。真真儿上辈子捧过了佛腿,烧过了高香。我的儿,是你福分到了!”

  素以不知道说什么好,太皇太后瞧得起她才怪,分明就是想尽办法叫她不得安生。这话却不好和家里人说,她在外从来报喜不报忧,棘手的问题告诉他们也不顶用,反而让家里人跟着穷操心。她瞧额涅这份殷殷期盼的心,自己想想有点羞愧。要是没和皇帝牵扯不清,现在她该跟着他们一块儿高兴。

  “额涅。”她趴在花梨炕几上问,“我是您亲生的吗?不会是路边上捡来的吧!别人都说我和一个人长得像。”

  素夫人一愣,“胡扯,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怎么变成捡来的了?要说和别人长得像,也没什么想不明白的。人嘛,两个眼睛一张嘴,横竖方寸之间随意摆弄。世上那么多人,老天爷摆弄重了也是有的,这么的就是捡来的了?你整天在瞎琢磨什么呢!”

  她枕着肘弯子垂头丧气,“要是能换个长相就好了……”

  “换什么?”素夫人不太赞同,“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你是大富大贵的长相,哪点不好?哎呀,妆奁这会子就该筹备起来了,想到什么往里添一添,添上三年可是很丰厚的一份家私了。”

  素以支吾了下,“还早得很,不忙的。”

  “这些你都别管,你不知道,做额涅的一辈子就盼着闺女许个好人家。如今旨意下了,是该一点一点准备起来了。就是等的时候长点儿,不过长也有长的好处,时间宽裕,不至于有什么疏漏。到人家家里过日子,陪嫁够了咱们腰杆子粗,说话也有底气。”素夫人在地心搓手兜了两圈,从腰上取钥匙去开炕头螺钿小柜的门,从里面捧个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出来让她看。盖儿一打开,满盒的珠光耀眼,她压着声说,“这是额涅到你们素家后积攒下来的头面,挑副耳坠子就能买十亩八亩地。你那些那些嫂子们自有她们娘家贴补的陪嫁,这些东西额涅都替你留着,过门那天一并带到昆家去,啊?”

  素以才知道那贞那天捧着礼单的心情,家里掏空家底给她置办嫁妆,要办得风光体面,真是爹妈一笔不小的开销。还是家里人好啊,一心一意的待你,你还有什么理由不顾全着他们?

  素夫人又把匣子放回去,仔仔细细落了锁,回身道,“你二哥哥听说是小公爷,直夸他人好,将来妹子跟着他不会吃亏。上回你哥子出了事儿就是小公爷出面捞的人,他对咱们家有恩,现下结了亲更好,都是自己人了。昆家底细不复杂,听说家里就一个寡妇娘。新认亲的姨太太和妹子不成气候,小公爷房里的姨奶奶是丫头开脸,和你不能放在一处比……”

  她额涅已经满盘满算了,素以被她念得头昏脑胀,看见鞋头上有块泥,自己躬了身子去拍。刚抬起手就听见天井里有说话声,她隔着绡纱往外一看,是小公爷带着两个戈什哈造访了。她哥子插秧打千儿,“给公爷请安,您吉祥!”

  素夫人哟了声,“怎么说话儿就来了?”

  母女两个赶紧出门来,原本该有一番尊卑的礼数要遵循,小公爷头子活络,一见那位戴金镶玉扁方的太太就知道是谁,抢钱开口拜下去,“恩佑给额涅请安了,额涅您新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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