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这是个自来熟,笑得花枝乱颤模样。素夫人没想到小定还没过,女婿就上门来管她叫额涅了,心里一阵慌,倒被他叫得红了脸。回过神来慌忙吩咐嬷嬷包红包儿,那是开口钱,原当请期才给的,今儿破例先送出去了。
小公爷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臊,他大手一挥让人把节礼送了上来。不着调的人还要装规矩,垂着两手正正经经的说,“冒昧登门,额涅千万别见怪。我才刚随扈进畅春园,知道万岁爷特许素以回家,心里记挂着,瞧准时候溜了号。趁她在,又逢着大年下,也来拜见阿玛额涅,是我做人的道理。”
素夫人这下子更称心了,新女婿这么高的身价,长得一表人才不说,脾气还随和,更觉得是上辈子积德求来的好姻缘。
素家哥子打发人把大红纸包的京八样、盒子菜搬进去,两个戈什哈请到抱厦里喝茶,自己笑着上来招呼,嘴里热闹着,“用了饭吗?我着人布置,一会儿功夫就好。”
小公爷拉住了大舅子胳膊,“别忙了,园子里用过了来的。太上皇大宴群臣,哪个敢不赏这个脸?我吃了饭就借故辞出来了,本来要护送圣驾回銮的,后来万岁爷发了话,说自己要微服散散,叫侍卫处不用跟着。我这里没差事,留在园子里也无趣,就来认认门儿,顺便送她回宫去。”
婚是指了,不过素以到底御前当值,私下见人不大好。可这位是皇上的小舅子,既然上了门,总不能把他挡在外面不叫进来。素夫人请他过堂屋里坐,亲自接了丫头托盘里的茶盏搁在他面前,一面道,“素以的阿玛营里当值,年三十回来祭了个祖,今儿五更里又走了。”一头说一头万分客气的把果盘里的桂圆红枣往他手底下堆,“没什么好吃的招待您,您用些果子。”
小公爷站起来让礼,“谢谢额涅!”
“别客气,快坐下坐下。”素夫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小公爷长得齐头整脸的,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换衣裳,穿一身石青的朝褂,戴红绒结顶暖帽,肩上披着海龙皮沿边的披领,往那儿一坐有模有样的。这要是别人家孩子,可不只有艳羡的份儿么!素夫人心里很满足,女婿抵半子,横竖怎么瞧都是好的。
“额涅别站着,您也坐。”小公爷讨好的说,“我这么冷不丁的来,事先也没派人过来知会。原本以为能陪阿玛喝趟酒的,今儿没机会就等下次吧!其实上回在键锐营咱们爷俩就见过面,只那时候没想得这么长远,也没料到会有今天。”
素以斜眼儿站在一旁看他侃侃而谈,额涅长阿玛短,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她有点闹心,万岁爷先前说要来的,她心里牵挂着,一直不停的瞧二门。结果等啊等,等来了这位爷。回头万一遇上,只怕又要憋一肚子气。再想想,不对啊,她已经指婚给小公爷了,她和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人家上门来请安,怎么能不叫他来呢!
“素以。”小公爷叫了声,隐隐有点脸红红。
素以冲他看,“小公爷有什么吩咐?”
小公爷不干了,“瞧你!咱们都这样了,你还叫我小公爷?叫我恩佑吧,哪有夫妻叫官称的……”调过头去对素夫人道,“额涅您说是不是?”
素夫人完全倒戈了,点头道,“是这个理儿,皇恩浩荡,指婚比真成亲还管用呢,叫名字也应当。”
嘴甜就是好,把丈母娘哄得团团转,这么着样样都说得通。才发的旨就敢说夫妻了,小公爷的皮是铁打的吧?素以干笑着,“您太给奴才脸了。”
小公爷啧地一声,“我最不爱听你叫自己奴才,往后除了宫里主子跟前,别处再也别这么作践自己了。”想了想又正色道,“我也不瞒额涅,今儿我是赶着来表明心意的。昨儿半夜得了旨意,乐得一宿没睡好。能和素以结亲,是我做梦都想的事儿。太皇太后这回行善了,就是太重门第,把她指成侧福晋,叫我没脸面对她。我和我额涅说了,先以侧福晋的名头过门,聘礼按嫡福晋的来。婚假一过我就上折子请命,扶素以做正头福晋。”说着涩然抿了抿嘴,“万岁爷体念,也没有不答应的理儿。”
素以听得有点怔,素夫人这里真高兴得没边儿了。再好也没有,旨意是个侧福晋,过了门即刻就能扶正,瞧得出姑爷是诚心诚意待他们家闺女的。
素家大哥哥没什么口面,一径的拉他兄弟的袖子,“这可是好事儿。”
“可不!”素二说,“咱们外头走,那么些年也没听说哪家指婚能这么的,都是指哪儿在哪儿,一个萝卜一个坑。公爷说扶正是再好没有的,可有一桩要忌惮,万一大婚前又指了嫡福晋,这怎么料理?”
小公爷觉得那不是问题,“指婚也不是不能拒绝的,不情愿总不好绑进洞房嘛!”
素家人消除了疑虑皆大欢喜,素以却有她自己的想头。既然指婚可以拒绝,她自己不能抗旨,只要小公爷说不愿意,这门婚不就指不成了。趁着他还没进宫谢恩好好和他谈谈,能说通了当然是最好,一桩婚事里有一方不情愿,日子也过不舒心。
她往前挪了一步,“我想外头走走,您跟我一块儿去,我有话和您说。”
小公爷立马站起来,“成啊。”
素以没看家里人脸色,自己踅身领他出了角门。
素家在靶儿胡同深处,出角门往前有块开阔地,种着垂柳杨树,还有前朝留下的古井。两个人悠着步缓缓的踱,素以抬头看天,天很蓝,一群鸟飞过去,翅膀扑腾出飒飒的声响。她把心里的话酝酿了一遍,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好开口。
小公爷预感不大妙,单独叫出来说的话肯定不是好话,他抢先一步道,“今儿也带了好消息来,你哥子的案子已经消了,对他仕途没什么影响。你大哥哥上回说要补宣慰使司佥事的缺,我已经替他活动开了,要不了多久也能办妥……”
素以张了张嘴,这倒给她提了醒,家里这摊子烂事儿承人家情没还,叫她怎么提退亲呢!琢磨来琢磨去,拖延不是方儿,该说还是得说。她壮了壮胆儿,鼓起勇气冲口而出,“您不知道,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没想到小公爷一副没事人样子,“我知道。我知道这人比我好一千倍,可你真愿意一辈子锁在宫墙里,做个没有脾气,面目模糊的人吗?”
素以有点愕,小公爷这人一向不怎么靠谱,但是这句话真戳到她痛肋上了。也是,她不愿意嫁给他,也不愿意困在四方天里。说到底她还是想回乌兰木通,可就算回去了,然后呢?嫁草原汉子,还能成吗?
小公爷叹了口气,“你们都以为我糊涂,其实我一点儿都不糊涂。我看得真真儿的,我心里也都有底儿。我告诉你,你跟了皇上,宫里有的是明枪暗箭要你生受。你跟我,我担保没人敢动你一手指头。我让你做正房太太,保证不往家娶姨奶奶,这还不够吗?”他托起她的手说,“素以,我是真喜欢你,为了你我什么都能改。你瞧我阿玛是大学士,我是他儿子,他身上学问我学不着,他的人品德行我总能继承一星半点儿。你就跟着我吧,有我一口吃的绝饿不着你,好不好?”
小公爷情真意切,叫她怎么说呢!仔细想想他的话也很有道理,但她舍不下万岁爷呀,他会在她心里埋一辈子的。怀揣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过日子,不违心么?
“再说拒了婚,你只当太皇太后会饶了你?说不定把你指给个衙役,指给个跑船的,指给个脚夫拉洋车的。是跟我还是跟那些下三滥玩意儿,你自己掂量掂量。”
外头有民谚,说车船店脚衙,没罪都该杀。真要这么的,那这一辈子可就毁透了。怎么办?她呆站着没了方向。
☆、第75章
小公爷看她呆愣愣的,在她手背上搓了两下,小心翼翼的弓腰子觑她脸,“怎么样,好不好的你说句话呀。”
素以想抽手没抽出来,眨巴眨巴眼睛道,“您说像您阿玛,我听着怎么瘆得慌呢?”
小公爷明白了,这还是挑眼他们家灵堂上丢的丑啊!说起这个他也慌神,要怪他阿玛,作为男人其实也能够理解。家里糟糠妻虽然情深意厚,时候久了难保不意兴阑珊,架不住外头年轻女人的漂亮体贴,没守住,晚节不保还弄出个闺女来。孩子有了赖不掉,老公爷是学究,说句大逆不道的,还有点迂腐。小媳妇捧个大娃娃给他,他的拳拳爱子之心就蹦跶出来了。粘在手上的扔不掉,扔不掉就得认下,所以才有了后面姨奶奶大闹灵堂那一出。
他挠挠后脑勺,“我阿玛这人忒实诚,老实人容易让人欺负。”
他能说这话,就证明他不老实。素以叹着气摇头,没有爱情支撑又不老实的男人,更加靠不住。
小公爷着急了,“你别摇头啊,我可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实惠。你瞧买菜还图便宜呢,姑娘嫁人也要挑门第挑家境。尤其我还是真心喜欢你,不是那种取乐打发时间口头上跑马的。从上回你做知客起我就留意你了,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自己什么斤两自己知道,要是没人管着,早晚往斜路上岔。一个家要撑起来,内当家太重要了。我额涅打年轻起就不太问事,年下庄子上佃户来缴租,让她瞧账册子,她看了两页就撂挑子,话里话外竟然还有要让老姨奶奶管家的意思。那哪儿成呀!姨奶奶来昆府才几天,知道人家什么底细?真要那么下去,哪天昆家给人掏空了都不知道!所以我都指着你了,把家产业交给你我放心。”
敢情这位是招管家呢!素以说,“您家没帐房吗?”
“帐房倒是有,不也得有人监督查账嘛!哪家让外人当家,这家离败落也不远了。”他嘿嘿的笑,“我是俗人,就知道男人挣钱女人当家。你上回也见过额涅了,这婆婆好相处,和宫里那位婆奶奶可不一样。”
小公爷说这个的时候也捏着胆儿,他这会儿不遗余力的挖皇帝墙脚,要是叫人听见告到万岁爷跟前,够他喝一壶的。可他到底是勋贵,擎小儿在旗里混,阿玛又是上书房总师傅,他和亲王贝勒斗起狠来从不胆怯。年轻人爱较劲,心里想着既然懿旨都发了,素以就是他家人。到了手的饽饽为什么不要?以前肖想着只能远观,现在不一样,明明是他的人,万岁爷别处好占先机,这上头不能。
他一说起宫里就给素以提了醒了,畅春园大宴结束了,皇帝不像他这样能溜号,可这么长时间耽搁下来,零零散散的规矩体统奉行一遍也差不多了,是时候该来了。叫他们碰了头对小公爷不好,可打发小公爷等着万岁爷,迎来送往的,她像什么样儿!她着急得不成,对小公爷道,“有话下回等你进宫再说吧!我回去就上主子娘娘那儿当值去了,逢着你进来请安咱们再详谈。今儿你先回去,宫外咱们私下见面不好,犯了大忌的。”
“依着我,你就不该回宫。我听说昨儿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让你出宫待嫁,后来是万岁爷不答应么?”
素以为难死了,拧着眉头说,“这会儿就别说这个了,我本意是想让你据婚的,眼下看来是说不上。我也不瞒你,万岁爷为什么把侍卫都遣散?”小公爷一脸茫然,她无奈道,“因为他说了要来接我。趁着这会儿还没到,你先回去,省得越搅合事儿越多。”
他咦了声,“这算什么?我上丈人家认门儿又不犯法,万岁爷还治我的罪吗?再说主子来接,你已经指给我了,不大好吧!”
素以缩了缩手,“那您先放开我,说话犯不着拽着手,万一被人撞见了好瞧么?”
小公爷有点耍赖,正讪讪笑着,突然有个人接了口,“撒开!”
冷不丁冒出第三个声口,小公爷暗道不妙。转过脸去看,古井边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戴万福万寿紫貂暖帽,穿黑缎小羊皮袍子,外头套件金沿边酱色坎肩。金尊玉贵的人,就是往那儿一杵也像杵在人心上似的。
他憋着嗓子啊了声,“主子您怎么来了?”手忙脚乱上前打千儿,“奴才恭迎圣驾!”
皇帝一哂,走过来,顺带手把蹲下去素以提溜了起来。对小公爷道,“不来还听不见你那些话呢!恩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见识了?巧舌如簧,能把死人说活,真叫朕刮目相看呐!”
小公爷吓白了脸,原来在他使尽浑身解数说服素以的时候万岁爷已经来了,没出面是因为要听壁脚?这不是天子所为啊,天子还带偷听的吗?不过上回在热河领教过万岁爷的喜怒无常后,觉得再怎么出格的表现都不能让他惊讶了。他心里油煎一样,万岁爷来是冲什么?他来了自己是不是应该识趣点儿请跪安?可素以是他媳妇儿啊!他的媳妇儿要别人送,自己眼巴巴瞧着还得让道,这不是让他戴绿头巾是什么?
他虾着身子卷马蹄袖,一面阿谀的笑,“奴才今儿一早读了书,又上园子听杨师傅讲经布道,一时脑子就清明了。主子是知道的,您是难得糊涂,奴才是难得聪明。这不今儿得闲么,打听见主子放恩典让素以回家,奴才就借着东风认门来了。”
皇帝这里忍了半天了,要不是正逢过节,昨儿太皇太后又发了懿旨指婚,他不整治死他才怪!那些话字字诛人心,把他自己捧得老高,他这个皇帝除了坑人简直一无是处。他做皇子时兄弟叔侄在上书房也有攀比,那时候心里生恨,脸上却只一笑置之。现在他是皇帝,凭什么还要容忍这些?他这会儿又气又怕,气恩佑丈着皇后牌头有恃无恐,怕素以被他说动了心,真往他那头倒戈。
他一霎儿辰光千般想头,既然撞上了,非得杀杀他的威风不可,也是给太皇太后一个警示。因铁青着脸道,“别和朕耍嘴皮子,回头自己上宗人府领三十板子,就处置你这妄语的毛病。”
小公爷没像以往那样耍赖服软,他心里也有气,为争素以吃点亏不算丢人,曲腿点地一叩道,“奴才领旨,谢主隆恩。”
素以倒慌了,小公爷嘴虽欠点儿,板子上身总不好。她冲皇帝蹲福求情,“主子,小公爷是无心之失,您处罚他不打紧,别折了皇后娘娘的面子。娘娘统御后宫,娘家兄弟挨打受责罚,娘娘脸上也无光。”
皇帝咬牙道,“他说了什么他自己知道,藐视朕躬,其罪当诛!”看他还戳在眼窝子里,恨声道,“还杵着?三十板子不够,那就翻番儿。一刻不走就加三十,朕倒要看看你的身子是什么打的,既然铜皮铁骨就别怨朕,打死算完!”
素以骇然去推小公爷,“好汉不吃眼前亏,主子发话了,这会儿就走能免一顿皮肉苦,何必同自己身子过不去呢!您快走,赶紧走。”
小公爷没法子,胳膊拧不过大腿,硬碰硬,他只有吃亏的份。耷拉着肩头一副吃败仗的模样,扫袖请了跪安,临走瞧素以一眼,蔫头耷脑的往胡同口去了。
走了个小公爷,眼下就剩两个人独处了。素以怯怯向上觑,“主子……”
“你为什么单独和他出来?为什么让他拽着手?”皇帝横眉冷眼,一向温文的人,这回嗓门拔得很高,“今儿就把话说清楚,朕在畅春园算计着怎么压制太皇太后,你在这儿和昆恩佑谈情说爱,你的良心呢?你怎么就捂不热?你对得起朕么?”
皇帝一通抢白,素以也来了气。这件事里又不是他一个人委屈,她偷着哭的时候他还在陪后宫佳丽们吃团圆饭呢,她心里的苦处和谁去说?只是她在尚仪局呆了八年,懂得控制脾气。眼前这人再相爱也是皇帝,他们不在一个层面上,她在他跟前永远矮一头,永远要斟酌着说话。不过既然话赶话到了这里,她就把她心里的想法和他说说,也听听他的意思。
她仰脸看着他,“您先消消气,听我说两句,行不行?”
皇帝见她正了颜色,心里也平静下来。这样好,不要油滑的敷衍,掏心挖肺的说说心里话,也让他知道她所思所想。他点了点头,“你说。”
她垂眼思忖一番,缓声道,“主子,奴才过年二十一了。换了汉家子,二十一岁的姑奶奶,孩子都满地撒欢了。奴才虽然没有挑什么担子,琢磨的事儿却不比别人少。上回说爱慕您,这是实话,我也不否认。您别瞧我不温不火,我对您的感情绝不比您对我少。我在您身边伺候不觉得是当差,把您照顾得熨熨贴贴的,比我自己受用还舒心。不光这样,我一时瞧不见您,心里就挂念得厉害。所以我连下了值都歇在值房里,怕您要找我,从他坦过来耽搁功夫……”她顿下来,舔舔唇又道,“可那又怎么样呢!我喜欢的单就是您这个人,您的身份,您的家,我都不喜欢。可能您觉得我不识抬举,您是天下第一人,您的家是天下第一家。在里头划块地方像养鸽子似的养着我,是抬举了我这四品小吏的闺女。可是我要和您说,人各有志,我天生长了颗不安份的心。您要把我困在宫墙里,说不定哪天我就死了。”
她嫌弃他,这点他早就知道了。天底下也只有她瞧不上他的身份,要是就为这,另想办法也不是不可以。他说,“只要你愿意,朕可以在宫外给你另建宅子,古往今来虽没有嫔妃开衙建府的先例,朕也不在乎做开天辟地头一个走宫的皇帝。”
这话说得她红了脸,“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贪心,自己的男人不愿意和人分享,就得干干净净只属于我一个人。”她凄恻的看着他,缓缓摇头,“可惜您不是,您是皇帝,做不到真心真意和我过一辈子。即使现在能,将来呢?等到我人老珠黄了,还怎么和宫里花儿一样娇艳的人比?万岁爷,您可以说我现实,我就怕您临了给我一刀,到时候老死深宫,那日子……不好过。”
的确,爱情不能谈一辈子,她的顾虑是人之常情。之前都闷在肚子里,让他摸不着她的套路,现在说开了,话却扎在了他心上。她的要求他达不到,他不能抛下江山社稷,父辈把天下交到他手上,他除了发扬光大别无他法。至于后宫滕御,她们伺候过他,都是他的责任。他只能保证不再接触她们,却不能随心所欲的遣散安置。最叫他失望的是她信不过他,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她还能冷静的分析长远形势,这算什么?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为什么在她说爱他的时候还是那样置之度外的表情?她到底是真的爱他,还是迫于他的身份不得不爱?
他头一回产生怀疑,兴匆匆的来接她,撞上小公爷在游说她。他也听出她不愿意嫁给恩佑的意思了,可经过恩佑又一番的对比分析,她的坚持还剩多少?他用力握住了拳,“我独宠你一人,还是不能打消你的顾虑么?那你现在做了决定没有?你真打算跟着小公爷,做他的半吊子福晋?”他冷冷笑道,“好啊,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你果然有骨气。”
素以的话都哽在喉咙里,她发现没有办法解释。或者她是应该妥协的,他说在外面替她建府,这个想法和她之前的计划没多大差别。她只是不想留在宫里,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独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她太贪心了,她不应该奢望朝朝暮暮和他形影不离。以前自己是一根筋到底的直肠子,现在倒好,变得这样瞻前顾后小家子气。她是冲不破心魔,没法接受他在抱过别的女人之后又来抱她,这会要了她的命的。
她张了张嘴,想让他给她点时间。横竖先把太皇太后的指婚推翻了,后面的事大家可以再商量。但是他没给她机会,“闹了半天,朕费那么多力气都是枉然。既然如此,你嫁小公爷去吧!没的说我仗势欺人,断了你的好姻缘。”
他转身便走,荷包里满满一捧鸡心枣被他掏了出来,扬手一抛,滚得到处都是。他真是疯了,记得她的每一句话。她在山洞里想吃枣儿,台湾进贡的瓜果里恰好有,他就抱着果盘一颗一颗的挑。他是满腔赤诚想要取悦她的,结果等来她的不愿分享。他后宫如云已经不能改变了,叫他拿什么再去面对她?
罢了罢了,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她冷血无情,她不值!
☆、第76章
他就那么走了,素以追了两步,想叫他,可是眼泪封住了口,她叫不出声来。
西北风刮在脸上冷得彻骨,大年初一的胡同里,青砖映着春联,沧桑和艳丽的交织,看上去叫人心悸。间或三两个孩子从门里纵出来,高声的笑闹像另一个世界里的快乐。她静静看着,冻僵了手脚。
“万岁爷……您慢些走。”她看着远去的背影喃喃,“我只是不愿意失去,所以连先拥有的勇气都没有。您不懂,您还是不了解我。”
她十三岁进宫,通晓的人事不多。本来浑浑噩噩,直到全心依赖的师傅突然消失了,她才意识到这地方有多可怕。宫里当值,哪天不是在刀尖上行走?她谨慎办事,在尚仪局混了七年,眼看能脱离苦海,却踏进更深的泥沼里。她只想多争取一些,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这有错儿么?她没有背景没有依靠,如果圣眷不再,寂寞深宫,她靠什么活下去?低等的嫔妃过怎样的日子,她曾经听蝈蝈儿说过。吃馊饭,穿腐朽的绢布,过得连普通百姓都不如。因为你没钱没权,没有能力贿赂那些黑心厨子和看人下菜碟的敬事房太监,人家就更有理由克扣你。月例银子不够花?打络子托人卖到估衣铺子琉璃厂去!这种事不说前朝,本朝本代就有。
她抬手抹抹泪,他到底是皇帝,放不下他的身段架子。再看看这满地的鸡心枣,她心里疼得什么似的。他不善表达,但他是个实在人。知道她爱吃枣儿,一个皇帝,能大老远兜这一大捧果子来,这是多让人感激的深情啊!她念着他的好儿,不管将来怎么样,她一辈子都记着他。
她把枣子一颗一颗捡起来装进手绢里,挑了个在衣裳上蹭蹭,咬一口嘎嘣脆。尝到了甜味儿又开始难过,他走了,可能再也不想搭理她了。
“大妞。”角门上有人叫她,是她母亲。她没有回头,单嗳了声。
素夫人搭着丫头的胳膊走出来,左右没看见人,问,“小公爷走了?”
她应了个是,“他有公务,先回衙门去了。”
闺女有心事瞒不过母亲,素夫人看她红着眼,心往下一沉,“怎么?闹别扭了?初一哭鼻子,要晦气一整年的。”替她擦擦脸说,“别哭,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告诉额涅,咱们一块儿想办法。”
这办法任谁也想不出来,她都有些无望了,低头道,“您和阿玛这些年过得好吗?外头男人都是妻妾成群的,阿玛只守着您一个,我盼着以后也能像您一样,这点念头是不是过分了?”
“是小公爷说了什么?先头还信誓旦旦不纳妾,要把你扶正的,真么一转脚就变了?”素夫人蹙眉道,“这样言而无信,真看错了他。”
素以掖着眼睛摇头,“不是,和小公爷没什么相干。”上去搀她母亲进了角门,把丫头打发了才犹豫道,“额涅,我和您说桩心事。”
素夫人仔细打量她两眼,“才刚有谁来过了吧?除了小公爷还有别人?”
她脸上一红,点了点头,“额涅,我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现在没了主张。他来了,没说两句话就闹翻了。我知道他也难,我不想逼他,可他不能理解我。”
“这叫什么事儿!”素夫人叹息着,“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横竖你是有了婚约的人,既然自己也说不该喜欢,明白这个理儿就好办。断了,别拖泥带水。我是做娘的,谁叫我闺女哭我就瞧不上谁,管他是哪路天兵天将呢!我也不多说什么,你年纪不小了,和二妞妞不一样,你不别扭,打在家起就不用我操心。小公爷我没深交,到底人怎么样也说不上来,但是看面儿上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儿,心里装着人,往后就没有舒心日子可过。再说老佛爷的懿旨下了,也容不得你反悔。依着我,识相的就把心收收,一心一意的跟着小公爷,是你的造化。”
做长辈的都是这样想法,因为压根没有别的选择,难道鼓吹她和别人厮混,给家里招难么?他们是包衣出身,论地位还不如汉臣。宫里一道旨意下来,就是要抄斩他满门,他们也只有从容赴死的份。
素以无可奈何,又后悔把事情告诉母亲叫她担忧,便应道,“额涅的话我记住了,时候不早了,叫大哥哥套车送我回宫吧,别过了宫门下钥的时候,明儿再受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