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素夫人束手无策,“你想得太多了,未必是你看见的那样。小公爷认识大妞子,架不住上头拉错了红绳不是。”
素净一擦脸,把脖子昂得高高的,“我是个瘸子,阿玛官职又不高,怎么平白落到我头上来?”冷哼一声道,“到底怎么回事,只有素以自己知道!”
素泰听得光火,“你这孩子怎么变得这么拧巴了?配给小公爷辱没了你?你这轴脾气不改,往后可有好果子吃的。你姐姐的指婚撤了,她落着什么好儿?就算是个误会,脸上也不光鲜,你当她愿意呐?”
素净别不过弯来,要说门第,公爷家世代簪缨,又是当朝的国舅,显赫无人能及。可她的指婚转了一道手,荣耀就大打折扣了。初一的时候素以回来,胡同里街坊欢迎英雄似的。到了她怎么样?冷冷清清,谁还当回事儿?做爹妈的眼里儿女也分伯仲,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长短呢,何况她这么个生来不齐全的废人!
她声嘶力竭,“我不嫁!嫁谁都成,就是不嫁昆家!”
“你敢!”素泰气冲得头晕,“你只当是媒人上门做媒,有你挑拣的余地?这是圣裁,是宫里出来的旨意。你敢说半个不字,要害得素家满门抄斩不成?你不嫁可以,除非你死了,否则这事儿没商量!”
爷俩乌眼鸡似的斗起来,素夫人肠子都要绞断了,一屁股坐在石杌子上,撑着额头只顾抹眼泪。她放不下素以,这孩子在她身边时候不多,打小儿跟着玛法在乌兰木通,长到七八岁回了京,十三岁又选了宫女进宫听使唤,没享受过爹妈多少关爱。她是乘风长的,不知怎么一晃眼就大了。上次回家来,进门她都认不出了。她的孩子……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现在连指婚都没了,在宫里也不知道怎么样,叫她怎么能不牵肠挂肚!
正哭得泪眼模糊,迷迷滂滂看见管事领着几个人进来。赶紧的掖脸站起来,前头走的是素以,后面的高个儿贵人看着却面生。素夫人觉得奇怪,上下的打量一通。那人戴紫貂福寿暖帽,穿殷红底五蝠棒寿团花袍子,外面罩一件玄色沿金边巴图鲁背心。打扮倒是其次,长相不俗才让人稀奇。这位哥儿长得漂亮,雪白的皮肉,大眼睛高鼻梁。松柏一样挺直的身条儿,一顾一盼从容优雅,光是掌眼瞧就觉得不是池中物。
素以老远喊了声额涅,走到近前来给她爹纳福,“阿玛新禧,长远不见您了,身子骨好不好?”
素泰自打闺女进宫就没再见过,一看长得这么大了,心里激动得直打颤,忙上去虚托了一把,“快起来,有客在,不拘这么多。”说罢瞧了来人一眼,迟疑的问,“这位是?”
素以要张嘴,皇帝抢先拱了拱手,“冒昧前来,没有事先知会,还请海涵。”对荣寿比了个手势,笑道,“路上匆忙置办的,也没按着礼数,真是不好意思。二位且瞧一瞧,缺了什么就提,我再打发人去准备。”
素泰在西山当值,四品的衔儿对随扈的大人们来说,连颗铆钉都算不上。御驾亲临时没有他伺候的份儿,所以压根就认不出皇帝。听这位爷的口气还没能反应过来,边上管家样儿衣着的人击了击掌,从大门上进来一溜人,个个又托又抱,布匹、元宝、金茶筒、银茶筒、金盆、银盆……林林总总往屋里运,可不是普通的拜访,看架势分明就是请期过礼。
素夫人愕然问素以,“这是公爷家给二妞的聘礼?怎么派你带回来?”
素以看了春风得意的皇帝一眼,他要跟着来,她以为只是普通的认认门儿。就跟上回小公爷似的,带两盒果子示个好就成。谁知道他吩咐了荣寿,连首饰和如意都准备好了,其实就是祁人过大礼的意思。
她有点难堪,“这不是二妞的……”
素夫人摸不着头脑了,“不是二妞的?那是……”转过脸来审视,这位爷风度翩翩,还能把素以带出宫来,少不得是个宗室王爷。这是因祸得福吗?王爷比公爷更高一筹,这么看来大妞有出息了。
素净由头至尾看在眼里,本来就觉得自己捡了她姐姐的破烂,现在说来更贴切了。可不是她得了高枝儿,拿她做替死鬼儿么!真猜得一点儿没错,什么姐妹,到了关乎切身利益的当口,谁顾得上谁啊!
她吊着嘴角一笑,冷眼看着素以道,“那倒要恭喜你,一山更比一山高,你真好福气。”
素以自觉愧对素净,她这么一说更加让她无地自容了,嗫嚅着,“不是你想的这么回事,我得和你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嫁男人么,你乐意就成,有什么可解释的。”素净气得脸发红,“横竖我不中用,就跟小的天生要被大的欺负一样,你穿旧的衣裳给我,我还得谢谢你呢!”
这就是素以的妹子?皇帝瞥了眼,长期不见太阳的关系吧,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五官倒是和素以有几分像,站在廊下也看不出哪里有残疾,似乎一切都正常。要说之前怀疑素以和慕容氏有牵扯,到现在也该放心了。其实这家人眉眼间的相似有迹可循,素以长成了敦肃皇贵妃模样只是巧合。
不过素净咄咄逼人,这叫他不太满意。所以素以还没张嘴,他先接了口,对素泰夫妇道,“我和她两情相悦是在太皇太后指婚小公爷之前,也谈不上找替身,还请二姑娘不要误会才好。今儿来拜见二老,也存着求亲的心思。我这里有些难处,六礼没法一一的过,那些东西是怕委屈了素以,一次办了图个爽利。”他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和当初参拜昆和台一样行礼,“多谢二老的养育之恩,有生之年得遇素以,是我这二十多年来最大的幸事。回头皇后的懿旨就到,素以跟我回去后,再出宫就有诸多限制了。家下有难处,递了牌子进宫来,我自然处处周全。”
素泰和素夫人蒙圈了,这是什么话?敢情送了礼就要把人领走,连个喜酒都不用办?这是什么道理?他们齐头整脸的闺女落得这样,卖了似的不明不白,就这么完事了?
素泰脸上不是颜色了,“这位爷,我们家虽然谈不上高门大户,在旗里也算有头有脸。素以进宫当值,今年十月里就该放出来了。我不知道您在哪儿高就,也不知道您是哪路的尊贵人儿。我猜大点儿,您就是位王侯,降尊纡贵驾临寒舍,我好好的伺候着您,请您喝酒都成。可我这闺女的婚事,不能这么轻描淡写的过去。您连个婚帖都没有,到底是妻是妾也没个说法,我这么贸贸然把姑娘给了您,对不住从小养育她的老父。”
旁边荣寿一听着急了,还往大了猜,就猜着个王爷,这眼皮子真够浅的!谁听说过王爷住宫里的?万岁爷其实把话都挑明了,这位丈人爹是个武将,粗枝大条的不懂抠字眼儿。新姑爷上门来个下马威,万岁爷挨训,这可真是件稀罕事儿。当初正牌国丈都不敢这样,素国丈不是吃素的,好气派好架势!
素以知道家里人疼她,但是她阿玛的几句话把她吓出一身冷汗来。天威难测,皇帝面子下不来,谁知道会不会恼羞成怒。万一真降了罪,那大家都别想过太平日子了。
正打算把实话和爹妈说了,门上疾步过来个人,马蹄袖扫得哗啦作响,远远打一千儿,高声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啦!”
☆、第91章
无异于平地一声雷,院子里的人都惊呆了。万岁爷啊?这位就是?大妞子这个糊涂虫,带回来的人是当今皇上?素泰定睛看来人,这位打千儿行礼的不就是小公爷嘛!哎呀,他吓得腿弯子一软,噗地一声就跪下了,发疟疾似的抖起来,“……奴才有眼无珠,奴才万死难辞其咎。”
皇帝还在想怎么安抚这位丈人爹,却被半路劫道的程咬金给打断了。他皱着眉头看了小公爷一眼,“你可真闲啊!”
趴在地上的素夫人明白了,上次小公爷来,皇上应该是前后脚赶到,然后三个人见面,没说几句好话就闹崩了。可怎么能是皇帝呀!她头昏眼花,浑身发软。那不是应该穿着龙袍高坐在太和殿里的人吗?带着聘礼来提亲,是要把素以充入后宫?她一头放心一头又恐慌,所幸大妞子没和太监对上眼儿,可和皇帝有了牵搭,这是好还是坏?
素夫人闷头琢磨的时候,素泰却磕头如捣蒜。他不知道皇帝的责难是对谁说的,万岁爷别说是扔句话,就是咳嗽一声也能吓碎他的心肝。刚才那股老丈人挑剔女婿的劲头全没了,哆嗦成了风里的树叶,磕磕巴巴的应,“奴才死罪,奴才年下一直在营里当值,昨儿晚上才回的家……奴才刚才是鬼迷了心窍,对万岁爷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求万岁爷狠狠惩治奴才。”
素以看见阿玛慌得这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别的姑娘嫁男人,向来只有姑爷对丈人行礼的道理。她这么不伦不类的,人家上门来,却要阿玛给人下跪磕头。所以她和皇帝的爱情里没有平等这一说,地位差得太多,背人的时候再怎么恩爱,人前主子还是主子,奴才还是奴才。
皇帝知道吓着他们了,他到底不是普通百姓,也没谁听说过皇帝登门提亲的,冷不丁出现在这里,四品的官儿就有点承受不住了。他笑了笑,亲自上前扶素泰起来,再去扶素夫人,谦恭道,“是朕来得唐突,办事也没按常理,二老不痛快是理所应当的。今儿是打畅春园回宫,想起上回到了家门口也没进来见人,这回还是要把礼数补全了。素以在朕身边服侍,深得朕心,要是放出宫了朕不能习惯,所以要把她留下。往后家里人想见了,上皇后那儿请个示下,也可以常来常往的。”
素泰一迭声应是,“万岁爷瞧上奴才的闺女,是奴才满门的荣耀。”突然醒过味儿来,“光顾着说话了,没请万岁爷进屋,罪过大了。”忙招了闻讯而来的儿子们和素以,“赶紧的,清扫厅房请主子进去高坐。”
素家老大老二早换了公服上来接引,弓腰垂手伺候着,护送皇帝进了堂屋的正门。
素泰脚下挫了挫,还震得找不着北。回头看看吓得脸色铁青的婆娘,低声嘟囔道,“这是歹竹出好笋?万岁爷上门提亲来了!”
素夫人唉声叹气,“照理是件高兴事儿,可官大一级压死人么,我又怕孩子是被逼无奈。万岁爷瞧上了,你叫她怎么说?我的闺女我知道,她打小儿心野,叫她在宫里做小主,不知道是不是心甘情愿!”
是不是心甘情愿已经不重要了,当今天子亲自登门过礼,除了皇恩浩荡外还有天威震慑,谁敢说一个不字?你家闺女连皇帝都不肯嫁,要嫁玉皇大帝?说出去得被人吐酸水淹死,忒不识抬举了。
素泰垮着肩摇摇头,“宫里水深,娘家大腿又不粗,我怕大妞往后要受委屈。”
“那怎么办?不能扣着不答应,让她去又不放心。要能选,怎么都比嫁进宫强。”素夫人眼睛往屋里一斜,悄声抱怨着,“这么多女人守着一个爷们儿,想想就叫人不称心。”
素泰唬得一愣,“仔细祸从口出,里头什么人呐?你挑拣也别做在脸上,缺心眼儿么?”
“瞧吧,做皇帝就是好,喜欢谁家闺女就往宫里接,横竖宫里屋子多。”
“万岁爷说他们两情相悦,你没听见啊?扯什么闲篇儿!”素泰推她一下,“把家里最好的茶叶来出来待客,没瞧见两个女婿都在啊!”
素夫人想想也没办法了,歪着脖子往后厨去了。
素净刚开始倒是吓着了,现在冷静下来只觉得嘲讽。素以折腾成这样就是为了留在宫里?侧福晋不做,上赶着做没有排名的小老婆,有意思吗?宫里女人苦,她这么聪明人儿会不知道?要不是和皇帝真爱,那可太欠考虑了。
老姑奶奶起先没过来,这会儿人都散尽了来远远往里瞧,嘴里嘀咕着,“这是皇帝老爷?怎么没长胡子呀?”
素净哂笑,“别管长没长胡子,姑爸,您刚才的话说错了。不是两个福晋,大妞子升发了,要进宫做娘娘啦!往后她可是半个主子,您见了她得磕头,记住了吗?”
老姑奶奶琢磨了下,“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能比秋家姑娘有出息就成。你和大妞子都嫁了好男人,说出来也敞亮。我自己没闺女,指着你们给我长脸子呢!一个福晋一个娘娘……”她盘弄着手指头,快活的合掌一拍,“这么的就很好,很好啊!”说着让丫头扶着,摇摇晃晃往角门上去了。
素净叹了口气,傻了不好,傻了恩怨也没丢开,逢着机会还爱计较攀比。像老姑奶奶,甭管好事坏事都能和秋家扯上关系,真恨透了,恨不得把他们全踩到泥里去。可惜了是个怂人,当初厉害就不会被人休了,也不会弄得现在这样痴痴傻傻。
她这里瞎琢磨呢,冷不丁身后一个声音传过来,“天儿不好啊!”
素净转过脸看,原来正是前头进来的小公爷。怎么说呢,婚指给了她,两个陌生人已经是有婚约在身的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被牵搭在一起,想起来确实觉得难堪。她微欠了欠身,“给公爷请安。”
小公爷看她一眼,她和素以长得挺像的,到底是亲姐妹嘛!只不过素以比她略高点儿,下颌比她圆润点儿,肉皮儿比她有血色点儿……作好作歹,这位已经是他福晋了,再改怕是改不掉了。总算还和素以沾上点边儿,拐个弯做了素以的妹婿,退而求其次,也将就。就是听说她瘸,腿脚不方便。当初接这道旨的时候他可气死了,这回没跳锅庄,改在院子里拿大顶。大头冲下倒立半天,似乎能把七窍里的烟倒干净。万岁爷抢了他媳妇儿过意不去补偿他,另给他指了个名门闺秀做嫡福晋,说是谁家的他都忘了。那会儿灰心丧气,就是指个走骡他都不计较了。
他耷拉着嘴角把视线投向灰蒙蒙的苍穹,这满肚子委屈谁能给他申冤?他姐姐明哲保身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替他争取!没爹的孩子苦,他那晚上坐在假山顶上对月嚎了一个时辰,没别的,尽哭他阿玛死得早了。再转回头看看这位素妹妹,越看越觉得心酸。
“咱们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你别怕我,我不吃人。”他看见她防备的眼神,丧气而无奈的说,“咱们来介绍介绍自己吧!我的爵位你知道,世袭三等承恩公,那是沾了我阿玛的光。我自己不成器,混了个散秩大臣,统管侍卫处,现在丁忧出缺呢。嗳,说起来咱们很有缘,你看万岁爷是我姐夫,眼下他又成了你姐夫,往后咱们更应该好好处了,你说是不是?”
他没话找话,素净也不能太不给脸。说介绍自己,她想了半天,她有什么可介绍的?腿瘸大概是她最大的特点了。她也不是喜欢遮掩的人,平静的告诉他,“我是个瘸子,这你知道吗?”
小公爷比她更平静,“知道,腿瘸没什么,心不瘸就成。”
素净原当他会露出点鄙夷的神情来,谁知道全然没有。条件放得也挺宽,除了“心不瘸”,其他都能接受。这么一问一答反倒整得她没脾气了,一时惘惘的不知该说什么好。顿了半天扭过脸看天,天上云层很厚,用不了多久该下雨了。
“你的腿是怎么个毛病?找大夫瞧过吗?要不是先天的,请道行深的治一治,兴许眨眼就好了。”
说到底还是嫌弃,虽然语气控制得很好,可是在她听来却简单刺耳。她皱了皱眉,“我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长短腿你知道吗?就是两条腿不一样长。这世上能接骨的神医还没生出来呢,所以没人能医我这病症儿。”
小公爷认真计较起来,“就是一长一短,走路不方便?那太容易了,回头你让我量一量,看差了多少。我府里有两个做鞋匠,手艺好得不得了。我叫他们给你特制,鞋底子做厚就成,保管别人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这话就跟触了雷似的,她最忌讳别人和她聊腿,他倒好,还打算揭她短儿给她丈量,他存的什么心呐!素净上了脸,面色更显难看了,“您这是开玩笑?我的腿,凭什么给你量?是瞧我还不够丢丑,存心的硌应我?太皇太后指的婚也非我所愿,您不满意可以上折子求撤,大家都省心。”
她很生气,让丫头扶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往二进里去了。小公爷摸摸鼻子,心道这位姑奶奶脾气够冲的,和素以真不一样。有了比较,愈发觉得得不到的是最好的。他也努力想和侧福晋搭讪来着,可人家压根儿不想搭理他嘛!他没计奈何,也可能自己潜意识里还是有点儿轻视她,全叫她看出来了?他回头瞧一眼,这会儿只有他们俩是高兴的,他巴巴儿跑来干什么?就为瞧他们俩多般配吗?
屋里热热闹闹招呼起来,据说万岁爷破例,今儿要在这里吃团圆饭了。小公爷心道万岁爷这回真是豁出去了,在宫里还要让试菜太监试毒呢,这是信任透了,把身家性命压上头了?
这决定可忙坏了荣寿,忙出来给他打千儿,“小公爷,主子要留这儿用膳,赶紧的叫人把宅子围起来吧!”转身朝随行的御前太监挥手,叫去盯着后厨,每道菜都不能含糊,出一道试一道。那如临大敌的劲头像天要塌下来似的,这么能来事儿,难怪能做副都太监。
素以看着小公爷下了台阶急匆匆往大门上走,背影说不出的凄凉。她觉得对不住他,刚才他和素净不欢而散了,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素净封闭太久,脾气变得很古怪,小公爷这么跳脱的人,叫他对着素净,只怕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到时候把她空撂在哪个院子里老死不相往来,吃亏的不还是素净么!
她脸上难掩惆怅,皇帝正和丈人爹说话,瞥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儿,心里不大受用,故意笑着问她,“你瞧什么瞧得这么出神?”
她啊了声,“奴才没瞧什么,就是眼珠子定了会儿。主子冷吗?我再给您添点儿炭。”
说着去拿火筷子夹煤,皇帝对素夫人笑了笑,怕她担心闺女跟他没好日子过,很快的离座儿去牵她,“这些活儿叫下头人干,别累着自己。”
一个小苏拉躬身进来,熟门熟道的料理完退了出去。素以干看着,觉得自己一下子闲了,闲得不知道往后该怎么过了。
素夫人满肚子盘算着怎么给自己的闺女谋福利,这位万岁爷目前看来对大妞子很好,可花无百日红,别说人间帝王了,就是个王侯宰相,还爱换换口味尝个鲜呢!要是圣眷不在了,那他们家大妞怎么办?
眼瞧皇帝茶盏里空了,素夫人起身上前斟茶。皇帝怎么能叫丈母娘服侍呢,忙站起来接了茶壶。碍于身份地位没法管人家叫妈,只道,“夫人客气了,朕自己来就成。”
皇帝能这么下气儿少见,看来是真对素以好。素夫人腾空的心渐渐有了着落,她看准了时机敲缸沿,“素以能跟着万岁爷,是我们素家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奴才们知道了又忐忑又高兴,您瞧这丫头有时候忒实诚,我这做妈的实在不能放心。宫里娘娘们多,素以又不会做人,要是哪里有了闪失,还请万岁爷多周全些个。”
这个算不上邀宠,完全是一个母亲郑重的托付。皇帝能理解,点头道,“不必夫人吩咐,朕心里有数,绝不能叫她受委屈的。”说着看了素以一眼,她两颊嫣红,端端正正站在那里,还和平时一样。可有了昨晚那一层,在皇帝眼里就是不同的两种姿态了。小媳妇迷人么,熟了的果子才甜,叫人食髓知味,心心念念的难忘。
转头花厅里的宴席备好了,众人簇拥着皇帝过去。皇帝在上首坐定了,一溜人都在两边侍立,不得皇命谁也不敢自说自话的陪同。皇帝压压手道,“都坐吧!朕今儿是另一种身份,说起来都是家里人,这么拘着反倒生分了。”
小公爷是大方人儿,看素家父子还犹豫,自己率先到了桌旁,笑道,“阿玛和两位舅爷别光站着,皇上发了话,只管大胆儿来喝酒。万岁爷说一就是一,还能怪罪不成?自己人嘛,不拘这么多的。”
既然有人打头,男人们也就松了弦儿。撇开身份不说,酒桌上能谈出生死之交来。于是屋里开始频频碰杯,嘬唇饮酒的吱溜声此起彼伏。
素夫人一直忧心闺女,到这会儿才得了空独处。探手过来牵她,母女俩挨着屋檐往后头卧房里去了。
☆、第92章
黄花梨香几上一盆腊梅开得正足,撩起门帘,屋里的暖流便夹带着香气扑面而来。素以偏身进门,她额涅指指炕头软垫叫坐,吩咐人上了杏仁奶子给她捧着,这才慢吞吞的问她,“开脸了?”
素她没想到她妈上来就问这个问题,一时懵了,不知道怎么回话才好。
素夫人垂眼捋捋膝头,“也好,早晚要过这一关的。”
素以涨红了脸,支吾了下才道,“额涅……是昨儿夜里。”
素夫人听了心里更加难受,一个宝丫头,就这么成了别人家的人,她再不舍得也留不住了,终归是要撒手的。悄悄的抹抹泪,再细观察她,“身上还好么?怎么不歇一天,着急今儿回来干什么!”想起桩事来,忙让人去蒸阿胶,嘴里絮叨着,“别落个血亏,好好滋补滋补。既然开了脸,后头就盼着早些怀上龙种。男人的情不说不能全信,到底也要防着点儿。别人靠不住,只有自己的儿女和你连着血脉。有了孩子,将来即便失了君恩,你也不必太难过。人要看开,心境儿宽了,到哪儿都不亏待自己。”
素以笑道,“我就知道额涅会这么说,我的心眼子已经够大了,再宽,不是得像碗口那么粗啦!我这不上心的毛病要说不是随您,我自己都不相信。”
素夫人刚开始还挺惆怅,被她插科打诨的一闹倒忘了伤感了,笑着搡她一下道,“你这孩子!好好教你你不听,就知道抬杠!不过你能想明白是最好,凡事留三分,也是种自保的手段。”说罢长叹,“闺女啊,宫里吃人不吐骨头,今儿风光,明儿谁知道是什么境况。你当了七八年的差,比我更明白其中厉害。主子抬爱你,你不能骄纵,千万要平下心气儿待人。眼光放长远些,皇帝是万花丛中过的。有句话叫色衰而爱驰,女人最好的时光也就短短几年。等他不待见你了,后面样样都得靠自己,就用得上以前积攒下来的好名声了,记住了吗?”
素以道是,“额涅请放心,我心里有成算,不会让自己走到山穷水尽那一步。眼下我担心的是二妞子,这门婚她不称意,这可怎么办?当初谁也没想到太皇太后会来这一手,现如今旨意下了,不能再改一回,我看她会恨我恨到死了。”
“这个你别搁在心里,她也是一时生气。你的妹子你知道,刀子嘴豆腐心。难为她腿上不好,自己爱逞强,又唯恐别人瞧不起她,两下里夹攻就成了这模样。”素夫人边说边开炕头小柜的门,把上回让她看过的首饰匣子捧出来交给她,“本来准备着大婚那天给你做陪嫁的,现在既是进宫,就带回去傍身吧!宫里花费也大,赏人做人情,手上没点底子,在里头寸步难行。尤其你阿玛官衔不高,咱们小门小户,也不能让人背后说寒酸不是!”
素以正想推辞叫留给素净,隔着门传来了荣寿的声音,吊着嗓子叫,“小主儿,皇后主子的懿旨到了。”
素夫人一听忙下炕穿鞋,叫人在园子里搬高案点香。男人们作陪万岁爷,不用出来接旨,宗人府掌事太监宣读的时候跪了满院子的女人。懿旨内容冗长,无非是称赞素氏貌和德佳,谦恭谨慎。前面一大段可以忽略,最后一句“晋封贵人,赐号礼”倒叫她精神为之一振。宫女子出身,上来就封贵人的少之又少。皇后出手这样大方,可见先前就有皇帝授意。再者这封号寓意深,皇帝御极前的爵位就是礼亲王么,素以承了他的名号,想来果真是特别抬爱的了。
高兴归高兴,大家敛着神磕头谢恩。素以上前接旨,明黄的绸布握在手里,恍惚有种虚浮感。
素夫人喜滋滋的叫人打赏颁旨太监,给家里下人分利市发红包儿,忙得脚不着地。荣寿卷着袖子过来打千儿,摇尾巴示好,“给礼主儿道喜了。”
素以霎了霎眼,“谙达快起来,您这样叫我真不习惯。”
荣寿心底里哀叹,这回真叫长满寿这小子算着了,往后八成要仗着举荐有功和他平起平坐了。一头怅惘一头飞快的回想,以前没哪儿得罪这位小主吧?虽然下过点儿小绊子,至少没有上头上脸的闹过。素以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应该不会使心眼儿给他小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