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素姐从来是个面不辞人的,肚里不喜,往父母、女儿面前落一回泪,叹一回青儿“红颜命薄”,又说:“我自持斋诵经,何用听这乱七八糟?”然则秀英将两个女先儿往家中一唤,她也不说赶将出去,居然也磕着瓜子儿、喝着香茶,听女先儿弹起弦子琵琶,说那“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
素姐少年时,林老安人管束颇严,不令听这些个,人到中年,听起来颇觉新鲜。两位女先儿吃的便是这嘴上功夫的饭,先来倒头便拜,且把素姐夸得如同一朵花儿:“竟是安人?我们还道是家是小娘子哩。这般文静秀气。”其次方是说书。
这头素姐被这两个勾得听住了,那头何氏将青儿百般揉搓,终拿了个错处远远卖将出去。青儿内心惶恐,生怕何氏将她卖往苦地,倒思往素姐处求援,哪料程宅作主的并非素姐,消息未到素姐跟前,早被截住。青儿一步三回首,被何氏发卖,素姐尤在听这“夙世姻缘”。
等素姐醒过神儿来,秀英自然告诉她:“留下来恐合气,打发她回主簿老家去了。”素姐一想,青儿虽与主簿分离,到底不用在主母面前受气,只叹惜一回,也便撂开去,只偶尔听女先儿弹起琵琶,说:“不如宛卿弹得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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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玉姐因外祖母之事,隔不数日倒好出门一回,或是程谦带她,或是秀英带她,苏先生亦于江州民俗颇有兴趣,也时常随行。程谦带着她,或往茶肆里坐,或往铺子里走,又或去看看仓栈,与她说些家中产业事,教她知些辛苦。秀英却止带她往自家铺子等处看,使伙计知道主人家有这么个姐儿。
苏先生时常尾随,只管听、看,心里默记这市井生活,并不多插言,只偶有见市井争利,回来提点玉姐,不可过于拘泥:“贪小利而失大节,可悲。”
玉姐于她先生的话,自有另一番解释:“使诈只得一次利,没了信誉,人便不信了,做不长久。”
苏先生只好再点醒于她:“与人说话,休要过于直白。”
玉姐吐吐舌头:“我这是与先生说哩,自家关起门来还要遮掩,多没趣儿。”
苏先生扶额道:“总是说不过你,你过来,我与你讲韵。”
玉姐乖乖过去听苏先生开讲。
自来地方一广,方言便多,隔条河,对岸说话你便要猜着听。幸尔有官话,又有“书同文”,方不致鸡同鸭讲。苏先生教玉姐,乃是官话与韵一齐教,官话由来以北方口音为基,江州地偏南,本地人说起官话来,十个里倒有九个带着口音。苏先生亦恐玉姐这官话说得要像不像。却不知凡事只要打小儿教起,总要比长大了再改容易百倍。
不消数日,玉姐不特官话已说得有模有样,便是措词,也不似秀英等,倒好沾了些苏先生的文气。未免令秀英十分忧愁:“学了官话倒好哩,出去与人说,也不怯场,倒好唬人。只恐学得酸文假醋,又与邻里说话也这般文绉绉,岂不让人嘲笑?”便说动程谦得闲多带玉姐往市井里走,勿使她官话方言皆娴。
程谦倒好听闺女学说官话,每与她说话,已多改了官话。然思秀英所言有理,玉姐终要在江州过活,至如那用得到官话的时候,总要到长大之后。便回程老太公:“读书只为明理,然闭门造车终为不妥,多少聪明人,只因困坐书斋,倒养成一股呆气,世事不晓,叫人哄了犹不自知。”程老太公道:“你便带她出去,你素来知道轻重,不须我多说,早去早回罢哩。”
程谦答应一声,带玉姐出去,便往人多的地方去,茶肆里人正多,又有听弹唱的。弹唱的先生正说那“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玉姐听了,笑得直打跌。程谦点点她的鼻子:“你笑甚?”
玉姐悄声道:“这先儿哄人哩。”
程谦道:“你又淘气了。”
玉姐把鼻子一皱,将程谦指头从鼻子上歪了下来:“才不是哩。我听苏先生说,自打立朝,统共出了三十来个状元,老的好有四、五十,少的也有三十多,好做人祖父了。天下英才何其多?不苦读几十年,如何能出头?说探花我还信些儿,倒是出过二十岁的探花。”她尚年幼,于男女之事全然懵懂,却因秀英先时骂过陆氏之事,知道何谓“年貌相当”,婚姻之事总要两人差不离。
程谦愕然,良久,把玉姐一抱:“我的好闺女,你吃不了亏啊!”
玉姐伸手把程谦脸一拍:“那是。我爹也吃不了亏哩,也不看是谁爹。”
程谦笑得手一抖,险些把玉姐滑到地上:“走罢,回家,晚些儿你娘又要说哩。可不敢给她说今日听了甚么,你只说往街上看热闹。”
一语未毕,却听街面上一阵扰嚷,程谦抱着玉姐打茶肆窗户往外看去,只见十几辆车一字儿打楼下过。正是热闹时候,不消打听,便有那耐不住性子的人说开了:“这是新往城里来的余家罢?他家有万万贯家财,虽是商户人家,寻常人且比不得他哩。有钱能使鬼推磨,休看商户人家,倒把钱与族中贫寒子弟读书,有个族侄中了进士,已做至县令哩。也与官人称兄道弟,自家也买田置地,好大一个财主!只因咱们江州地界儿好,合家迁过来,去年买的大宅,整修葺了半年,龙宫也比不上哩。他家大姐儿嫁与个官人,二姐儿怕是随着来了,只不晓哪辆车里是……那骑马的是他家大郎罢?生得倒俊……”
程谦倒是知道这余家,江州亦有他家许多店铺,又有运河船只,确是个富足人家。然与程家买卖并无瓜葛,程谦听过便罢,抱着玉姐自往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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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里弹唱的女先儿尚未走,今日因秀英亦在,女先儿乖觉,却不说甚么姻缘了,只拿那笑话来逗人一乐。
程谦抱玉姐进去时,连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并苏先生都在听。只听那女先儿再在嘲弄读书人:“话说有一官人,自幼十年寒窗苦,读得书、中了举,官家见他有才,便命做县令。这官人上任,衙内差役油滑,常不听使。官人大怒,道‘不听我的话,我且要问罪,你是认打哩,还是认罚哩?’那衙役便问‘官人,打便怎地?罚便怎地?’官人道‘要打,我打你二十大板,要罚,罚你吃尽二斤五花肉’……”
女先儿尚未说完,满屋已笑开了,秀英道:“想这官人吃厌了肥肉,以为吃它便是罚了?”
女先儿笑道:“是哩是哩,却不知贫寒人家,一年只得过节吃上三五回肉,那是赏哩。”
苏先生听得阴云满面,程老太公始觉令玉姐多见识见识市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女先儿见程谦抱着玉姐来,看二人衣裳,便知也是主人家,忙住了口,不往下说。玉姐一一见了长辈,只待秀英问:“今日看了甚么?”便答道:“看好大一户人家搬家哩。”程谦便将余家事说了。程老太公道:“他家往年还租过我家仓栈哩,也送他个帖儿。”
程谦应了。
女先儿因程谦说到余家,又说及余家女儿,思程家只有女儿,便有心卖个好儿,笑道:“将到时候了,这一日扰了府上,奴便再说一个笑话儿,权作收场,只博一笑哩。”
林老安人便叫说。女先儿把弦儿拨两下,方开口道:“即说张公闻李公家生了孙子,便往道贺。到了李家,将说‘恭喜’。李公道‘是个孙女儿,不是孙子哩。’张公道‘也好’。不意门外有四抬大轿,抬着个贵妇人,张公、李公皆往门首望去。李娘子道‘有甚好看?不过是四个恭喜,抬着一个也好罢哩’。要说富贵,真不拘男女哩,府上姐儿生得恁般好看,又有福相,早晚显贵哩。”
女先儿说得程家人皆笑了起来,素姐又与她一匣果子拿去吃。却不想秀英当时笑过,到得晚间越想越憋闷,饭也不想吃,睡也睡不稳,一时觉自家女儿极好,一时又思必得要个儿子。连日不安稳,程谦以她性躁,恐是夏日天热之故,唤了郎中来与她诊脉,开几剂疏散的药来吃。
孰料郎中一搭脉,却连道:“恭喜。”原来这秀英竟是有了身孕,当下程宅上下齐欢喜,郎中得了两贯钱,也是开怀。留下保胎的方子,又嘱:“休要劳动伤神。”方捧了钱走。
第23章 新人
秀英有孕实是程家一大喜事,便是玉姐,亦因年初与念郎好打一架,也知家中不可无男丁。故而玉姐欢欢喜喜往秀英处奔,未及近身,小喜便张开胳膊将她抱起:“大姐儿要有兄弟了,可不敢往娘子身上倚。”
玉姐讪讪,心中稍有不安,闷不吭声从小喜怀里挣扎下来,朵儿从后头来,抢上一步站于玉姐身侧。玉姐不再上前,往秀英脚边绣墩上坐下,晃着脚,歪着头,足上系着的两只银镯叮当作响。秀英笑道:“你这小冤家,看我做甚?把脚与我定住了,不庄重。”
玉姐又“哦”了一声,慢吞吞爬下绣墩来站好。秀英无力笑道:“往日淘气,今日又来作怪。你的书可有了?字也有了?还不快去做功课。”
玉姐的课程渐次展开,又学声律,又学算学,连书画也开始习得了。苏先生预备着明年开春教她弹琴,据说这君子都爱个琴棋书画,能闻弦歌知雅意。苏先生虽教着个女学生,却拿她做男学生来教。盖因玉姐机灵,不多教她些儿,令她有事可做,她便要出些状况,令人头疼万分。
玉姐得令,不声不响外门外去,朵儿忙跟上了,玉姐忽地回头,对秀英道:“娘,你多歇息,不要累着了。”
秀英手里捏个帕子,正托着蜜渍梅子在吃哩,闻得此言,帕子也不放下,顺口道:“你阿婆都没你话多哩。”
玉姐哼唧一声,朵儿与她将珠帘儿拨开,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玉姐走到院子里,却见捧砚正支使着几个人搬家什。原来这院中有程谦习武之诸样兵器,又有石锁等,玉姐随苏先生习射,也在这院中立个靶子。如今这些人正在拆这些。
见玉姐过来,捧砚站住了,垂手道:“大姐儿可好?”
玉姐道:“你们这是做甚?谁叫你们搬的?”
捧砚道:“老安人说的哩,娘子有了身子,不好见这些凶器,叫都收往库里。姑爷使我领人搬哩。”
玉姐左看右看,长长叹口气:“朵儿,咱们回房吃果子去。”捧砚见她叹得可爱,微一笑,又转头看人搬兵器。
合家欢腾之时,却是程谦与苏先生先觉出玉姐不对来。程谦疼爱女儿,见玉姐忽与秀英生出些疏离来,不免过问一二。玉姐见了父亲,期期艾艾,思及素姐曾说“天热,懒待动。”她也推说天热。程谦却不信,玉姐虽是娇养,却不娇弱。细细问了朵儿,朵儿亦憨直不解。程谦只得命朵儿:“将姐儿昨日做了甚么说来。”
不料朵儿得了玉姐吩咐,不把玉姐的事说与人听,急得哭了依旧摇头。程谦目瞪口呆之余,便往问李妈妈。李妈妈道:“姐儿并不曾出门,家中也没来外人,止姐儿往娘子房里看了娘子一回,也是高高兴兴去的。”程谦心道,既是高高兴兴去的,就是回来不开心了。
一问二问,倒教程谦看出些门道来了,不由失笑,特把玉姐唤来开解:“你娘眼下仔细,不是不疼你了,依旧待你好。不过是她现在身子娇贵,不好冲撞。这几个月,只管把你娘当你阿婆般待,过阵儿便好。”
苏先生则因玉姐之功课,见她缴来的功课字迹有些恹恹,将她叫来数说:“虽是家中有事,却不可因此而误了功课。”他并不解玉姐心情,便是玉姐自己,也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然苏先生误以玉姐过于开怀,以致疏忽功课,这却是苏先生不能容忍之事。今上做他学生的时候,胆敢心不在焉,且吃他两记手板,何况玉姐?
玉姐方五岁,功课又做足,苏先生便不罚这女学生,止写一幅大字与玉姐,上书“宠辱不惊”。又与她细解其意:“一惊一乍,是器量狭窄,怎能成事?怎能令人敬佩欢喜?”
玉姐缓过颜色来,晚间又缴一次功课,这却是用心书就,苏先生方欢喜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玉姐因问苏先生借院子。苏先生院里倒有个靶子,用作检查功课,便对玉姐道:“我故不喜女子舞刀弄枪,然你既立意要学,便不可荒废,习射之外,早间你要舞弄几回,也只管往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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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程谦又戏言与秀英:“你现有了小的,也休要忘了大的。玉姐几日不得与你一处坐哩。”秀英笑道:“怪道我看她这几天眼神儿可怪,兴许是前两天小喜不叫她往我身上扑。也忒小心,我说与她就是了。倒是我身子越发沉重,看顾她不得,朵儿太小,止李妈妈一个恐人手不够,不知王婆子那里要买的人有消息也无?倒要使人催催。”
王妈妈得了消息,慌忙带了两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儿过来程家。秀英笑道:“叫你仔细着看,你倒好,倒做起姜太公!我不使人去叫,你如今还不来哩。”王妈妈连声告罪:“实是不得闲儿,必要与府上拣两个好的来哩。听说娘子有了身子了?真是大喜,也因府上素来行善积德。连日看着些丫头,我寻思太小了还不顶用,倒是谁照看谁呢?便寻了这两个略大些儿,能做活计的。”实则是一时不凑手,未寻着年小的丫头。
因林老安人亦在,王妈妈只管说起林老安人已舍米几十载之事:“显是福报。”
便叫两个女孩儿上前磕头。秀英道:“都起来我看看,小喜去把大姐儿叫来。”秀英看时,两个女孩儿果然十分齐整,生得眉清目秀,各一身青布衣裙,鸦色鞋子。秀英道:“把手伸来我瞧。”两人听话真个把手伸出来,秀英见略矮些那个手上,有掌上些茧子指头上亦有些,略高些那个止指上有薄薄茧子。肚里一想,便知矮个儿是做过活计的,高个儿只怕识字又会弹琴。
一问,王妈妈果指着矮个儿的道:“这个叫二妮,因家中没兄弟,老子死了,族里将她与她娘卖了,也会做些针线,也略识三五个字儿。”她知秀英与素姐不同,故而不把二妮往十分可怜里说,只说二妮能做活,实诚。
又指高个儿道:“这个叫梅香,原也是官人家女儿,止只父亲去了,她家大娘将她们母女分卖了。”秀英一挑眉,心道,怕是大妇小妇不睦,只待男人去了,拿捏着要生要死。单听这丫环名儿,便知这梅香生母,恐也是使女。
秀英与林老安人一对眼儿,皆思:这是最好,亲族一丝情份儿也无,正好养来与我玉姐使唤。已有个朵儿虽则听话,却是憨笨,这两个看着伶俐些儿,又长上几岁,正得用。秀英便考两人几个字,又令绣几针,知道二妮还会烧火下厨,便道:“过几日再试罢。”
说话间玉姐亦至,秀英指两人与玉姐道:“看看喜欢不喜欢?”
玉姐微一笑:“我看谁都喜欢哩,娘要做甚?”
秀英道:“我打你个小油嘴儿,与你做丫头,要不要?”
玉姐道:“但是娘给的,我都要。娘又不会害我。”
王妈妈闻言大喜,这笔买卖是成了。二妮花了三贯钱,梅香倒只有两贯,却是她大娘只要将这碍眼的打发了,并不缺钱使。这一转手,她倒有近二十两银子好赚,当即笑逐颜开:“她两个还各有一个包袱儿,我回去便与她们送了来。”
当下兑了银子,秀英又嫌二妮这名儿不好听,改作个果儿,梅香名儿却是不用动了。又叫两个与玉姐磕头认主,又令李妈妈调教,领着认人,与程太公等磕过头。玉姐自住三间厢房,李妈妈与她同住,次后来了朵儿,只在外间塌上住了,夜里听使。如今又来两个,却不能这般了。
秀英的小院儿里,秀英夫妇住北面三间正房,玉姐住西厢,东厢三间原就是小喜等所居,如今便把果儿梅香与朵儿一齐放往东厢。果儿梅香一间,小喜小乐一间,李妈妈独得一间房。
果儿梅香来,且看李妈妈怎样做,又看朵儿。朵儿尚小,止陪玉姐,又与她跑腿儿。果儿因会些针线,便央了李妈妈,寻些碎布,与玉姐缝书袋儿。梅香却伴玉姐玩耍,与她说故事解闷儿,看玉姐房内有琴,便说:“这琴倒好,也是姐儿得用。我原在家倒有架琴,与这个也仿佛。”因承会弹琴,每拿琴来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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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既得新仆,秀英也冷眼看着,见她们皆未偷懒,自家身上却有些乏力,便嘱李妈妈好生看顾。又有林老安人相劝:“万事皆没你身子要紧,孙女婿不几年便要归宗,你便是人家媳妇,他也要立起来才是。你当要多生几个儿子才是。”
秀英亦分得清轻重,把诸事悉付程谦往外奔波。程谦自此早出晚归,与各处打交道,又要送帖子交际,又要往铺子里查看,忙得不可开交。偏秀英又有些疑心:怎地回来恁般晚,别是外头有人罢?心里不安了起来,这一日,程谦往新来江州的余府去,回来又晚,秀英打发程谦去见程老太公,自审起捧砚来。
捧砚道:“实是与余大户说得投契,余大户家大郎又与姑爷说话,还说常来往哩。娘子不信,只管往余家问。”
秀英啐道:“有甚信不信?晚间风大,他衣裳单,信甚不信甚?明日出门,把那绸衫儿带上。”
捧砚抱头鼠蹿。
第24章 猜疑
却说秀英自打有了身孕,程宅万事小心,也不招乱人入门,也不往出赴宴。除开程谦须得出门料理生计,其余自程老太公往下,皆在家中,素姐把间小佛堂料理干净,日日鲜花香果,自家闭门诵经。林老安人领着吴妈妈,专一照看秀英饮食起居,拘得秀英颇为焦躁。
程老太公口上不说,心间到底在意,连素姐要往庙中布施,他亦不拦着。玉姐素机敏,见家中长辈如此这般,也不敢常往秀英面前靠。或往苏先生处读书习艺,或自在屋内做功课,偶或往素姐处,陪她念经。她又有三个使女相伴,虽则心中怅然,倒也不甚孤单。
厚德街上街坊闻得此事,也要叹两句:“但愿得一个哥儿。”无论年初生隙之游家遗孀陆氏,抑或小有愧疚之赵家媳妇林氏,皆遣人问好。林氏更思,若秀娘此胎得男,玉姐与文郎倒真个相配。更有纪主簿家娘子何氏,亲往见秀英。
秀英原因素姐之故,见何氏未免多一分愧意,亏得何氏气过一阵,亦明秀英难处,只把素姐认作个“不分好歹烂好人”,与秀英亲密如常。这日,何氏摇着扇儿,带着个两个丫头,也不乘轿儿,径走往程宅来。
秀英听闻何氏到来,万般欢喜:“嫂子可来了!想煞我!”口气十分欢欣,她实是叫拘得太紧。
何氏见她这样,也是欢喜:“你怎地自出来了?这大日头的,你可经不得这般晒。”秀英与她携着手儿入内:“我就来迎嫂子一回,值甚?镇日里屋也不叫我出哩,闷杀人!”
何氏嗔道:“又不是头回了,还这般任性哩。”
小喜见缝插针,向何氏道:“娘子快劝劝我家娘子罢,老安人不叫乱走,娘子偏走来,我们夹在中间儿,可可儿把我们挤瘦了。”说得何氏往她脸上拧了一把:“你这张嘴儿倒好。”
两人入室内坐定,何氏方道:“早该来哩,实是因新县令又到了,我家那囚徒又要见新上峰,我们也要见见县令娘子。余家原是花钱买通了关节,如今来了新县令,恐又要多花一注钱哩。好容易新官上任,府尹又调走,又要送行。每日里回家晚了,又不好打搅了你。”
秀英便问县令如何,县令娘子如何。何氏笑道:“才这一二日,哪看得出甚好与不好哩。县令姓陈,我们女眷并不曾见着他,只见着他娘子哩——倒是比走的李县令娘子年轻些儿。”两人又说些体己话。
何氏忽问道:“玉姐呢?”
秀英道:“与她又买了两个丫头,一处混玩着罢咧。”何氏道:“是该早早与她养个听话的丫头,你头回带来的那个朵儿就好。”又问程谦近来如何,且说秀英:“看好你家男人,你身子又笨重了,男人最好在这时偷腥哩。我家那个死鬼,我怀上了就押着他读书哩,横竖他须要考功名。眼下他还忍得住,过些时日可难说哩,你要早早想好了对策。”
说得秀英咬着指头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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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正在上课,苏先生的课,从不许走神儿,纵然家中来客,只要无人来唤她,玉姐也不能自跑了去见。因玉姐有三个侍女,苏先生却不许都随了来,只许留一个伺候笔墨。这算是份优差,原就是朵儿的,她并不聪慧,听也听不懂,只能记得一鳞半爪,不懂却也不问,极是安静。苏先生反以其本份。
自从来了果儿与梅香,李妈妈以这两个年长些,更会伺候些,把朵儿扣下来教她做针线、做扫地等活计,要使她两个伺候笔墨去,只拿不定主意派哪个去,又将另一个留下来做什么。便问这两个各擅甚样活计。
果儿道:“爹娘在时,也教几个字儿,爹娘去了,便常做些活计,也会针线,也会灶上活计。”梅香度李妈妈之意,道:“奴原在家中识过几个字,也与家中姐儿一道读过几天书。针线上倒好只做小件儿,并未学裁剪。”
李妈妈禀过秀英,秀英想,大几岁总会伺候,且梅香也止十岁而已,既识文解字,亦可督促了玉姐上进,便叫梅香做了伴读。自此梅香便伴玉姐读书,倒也聪明伶俐,玉姐想要什么,眼睛一转,她便捧了来。果儿不吭声为玉姐缝了书袋儿。唯朵儿懵懂,听李妈妈说要教她如何伺候姐儿,看一眼玉姐,又听了秀英之命,便乖乖应了。每日里玉姐下课回来,她便数说今日做了甚么,李妈妈又夸她了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