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户 第35章

作者:我想吃肉 标签: 古代言情

  苏先生细看九哥,见他相貌堂堂,较之洪谦之流多了一身正身,比盛凯之辈又显出十分刚毅,看来便是木讷可靠之人,也是欢喜,也想看看玉姐夫婿是何样人。便点头应下,却又约下日期:“府君公子日日奔波终是不美,且府上有西席,我怎好扰人教授?若得闲,请三、五日来一回便罢。”

  郦氏父子皆喜。

  里面申氏也邀玉姐常往家中去。玉姐却悄悄与六姐、七姐说话,准讨了申氏、郦玉堂的尺寸,好与他两个做鞋袜。六姐偷笑,道:“过两日,我叫人拿来与你。”

  ————————————————————————————————

  却说郦、洪两家定了亲,虽不曾立时操持婚礼,拿到天边儿上说,也已是亲家了。自此非止厚德巷里,便是江州城内,也敬着洪家几分,便是程家,提起来也只有赞叹的。都说这程老太公一双慧眼,识得了洪谦,兴旺了程家。

  那头苏先生却在书房里打着转儿,他已经两天不曾吃着鸡脚了!又不好自家提起,君子总不能好这口腹之欲,内心实是不快,他不快,便要挑剔洪谦一二,洪谦便不告诉他,他这是得罪了玉姐。

  州府里却欢喜无限,六姐回来故意说要与申氏量个尺寸,申氏道:“我的尺寸你竟不知道?”六姐道:“我知道,有人不知道哩。”因说玉姐要讨了尺寸来。申氏笑道:“她果然是个有心人儿。”六姐附耳道:“还要爹的尺寸哩,紧赶慢赶,到年前都有了。我想将九哥的也悄悄儿与了她,她见了,必能猜得出……”

  申氏横她一眼,想一想,道:“已然定了亲事了,倒也无妨了,也不要弄鬼。你便说,这是九哥的,且慢,将九哥尺寸放上一寸、寸半再与她,九哥到长个儿的时候啦。”

  六姐应了,申氏道:“九哥是你兄弟,先定了他的事,非是我不心疼你,你与七姐皆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有不疼的道理?我已与你爹与京中说了,你们两个的事,由我与你爹做主。那盛小秀才人虽不坏,你也看见他母亲妹子了,是缘份没到。”六姐含羞道:“我明白的,娘,我去寻九哥要尺寸,许能见着他变个脸儿。”申氏叫她逗笑了,拍她背上一记:“又促狭了。”

  六姐去九哥处,九哥端坐书桌前,面前摆一张笺子,瞪着那笺子。六姐进来,九哥伸出手去,当着六姐的面儿,从容折一折,再折一折。六姐一皱鼻子,说了来意。九哥道:“六姐原知我尺寸的。”

  这九哥因错将女郎作少年,自家为难了大半年,以后凡遇事,便好多问几句“究竟如何?”有人回说某人好,他便要问如何好,说某处结了个硕大冬瓜,也要问到底有多大。

  六姐道:“我是知道,旁个人不知哩,快些与我伸了脚来,有好事哩。”九哥耳朵一动,死盯着六姐。六姐扪胸:“瞪我做甚?”九哥道:“她做与爹娘便要许多功夫,我这个……”

  六姐惊道:“她?哪个她?”却见九哥意味深长看着她,哼了一声:“我懒待看你那臭脚!”扭头儿走了。九哥又将笺子拿出来,打开,瞪着,他六姐手里有他尺寸。

  次日,九哥便叫父亲唤了去。郦玉堂原将一幅苏长贞的字儿作定礼送走,心疼得仿佛割了他的肉,眼下也不心疼了,看着九哥也眉花眼笑,问:“你何时去你岳父那里?”九哥道:“过几日。”言毕便上嘴巴,郦玉堂将他左看右看,忽地脸一垮。

  九哥一拱手来,退了出去。

  回来便使书童儿拿了一陌钱,去街上买个陀螺来。书童儿下巴险掉到地上:“九、九哥,要买陀螺做甚?”

  九哥话都不回一句,只拿眼看书童儿一下,书童儿捧了钱,有人追他似地跑了去,不一时抱了七、八个陀螺来。九哥逐个儿拿起来,仔细验看了,挑了三个,取个匣儿装了,将剩下的赏与书童儿。书童儿道:“我已大了,不玩这个了。”九哥只作没听着:“你且出去。”

  书童儿哭丧着脸儿,抱着陀螺出去了。九哥左右看看没有人,将门一掩,拿出个陀螺来,将那小鞭子往陀螺上一绕,往地下猛一抽,陀螺飞了!噗通一声响,书童儿门外扬声叫:“九哥。”

  九哥皱眉,硬声道:“不许说话!”又拣个陀螺接着绕,手上拿捏着力道,又将腕子微斜,慢慢摸出门道儿,一道一道地抽着。

  书童儿外头听得心惊胆颤,他有些儿猜出来九哥在做甚,却不知道九哥为何如此,便更害怕起来。好容易里头没了声音,九哥将门一拉,又是往常模样了。次日,书房不时响一阵儿声音,又熄了下去。到第三日上,九哥禀了父母:“往去看苏先生。”

  郦玉堂大喜:“是该去,也要与你岳父、岳母问安。”

  定亲后初次登门,申氏为九哥备下了礼物,且说:“往后熟了便好了,你也不好总常处,说出去不好听。”九哥点一点头,一个眼风儿过去,几个小厮儿抬了礼盒,一路往厚德巷来。

  那头洪谦与府君做亲,登门者骤增,洪谦不胜其扰,次日便号称要闭门读书,来年入京赶考,门前方冷清了些。九哥登门,恰在清净时。先见洪谦,将申氏所备之物奉上。洪谦道:“何须如此客气?”九哥道:“应该的。”又将客套寒暄话说毕,复言:“我、我总待玉姐好。”洪谦见他这样儿,肚里偷乐,又一点头。

  九哥复陪洪谦坐一阵儿,翁婿两个,你不动,我也不动,呆呆坐了足有两刻。直到秀英那里使小喜来说:“留九哥用饭。”

  九哥一面应了,一面说:“家父仰慕苏先生,小婿敢请一见。”洪谦叫他呆坐着没了脾气,语颇恨恨:“去罢,使个人回你家里说一声儿。”九哥道:“是。”洪谦暗恨,这个呆子,岂不要闷着我玉姐?一抽袖子,叫来安儿引九哥去见苏先生,自去寻玉姐。

  洪谦这头与玉姐说:“那就是个锯了嘴儿的葫芦,你好有个数儿,待我收拾他去。”玉姐只管笑:“原先爹也多话来?”洪谦恨声道:“女生向外!”玉姐歪头看着他,也不恼,反把洪谦看得撇起嘴儿来:“我去听听苏长贞又埋汰我甚去!”

  玉姐却叫朵儿:“你悄悄跟了去,看看究竟怎样。”朵儿去了,回来笑道:“好叫姐儿知道,那一位正与咱家金哥玩哩。”小茶儿笑道:“这可是好,从来讨好娘子,先要讨好丈母娘与小舅子,都说那一位不喜言笑,我还恐他太呆,原来是个肚里分明。想来是年轻脸嫩不好意思往岳母面前岳来,不如从这小舅子下手,岳母止此一子,待金哥好,也是讨好岳母了。”

  玉姐嗔道:“小茶姐今日话好多。”言毕起身:“也不知爹与先生抖嘴了不曾。”小茶儿与朵儿两个对望一眼,一齐偷笑,又故作严肃样儿,跟着玉姐出去。将出院门儿,朵儿快走几步,却将玉姐引至金哥处。

  那里九哥正教多哥抽陀螺。他那日见过金哥,爱屋及乌,也看这小舅子极顺眼。九哥琢磨着他实不大懂女人,心头娘子尚未琢磨透来,能如岳母何?不如从小舅子下手,他小时候儿偶见乳母家孩子玩,心实向往,偷偷儿玩了一回,又叫郦玉堂给禁了。如今想来,便是这陀螺了罢。

  金哥对这姐夫也只是寻常,盖因九哥一张脸委实镇得住人。然陀螺又好玩,一玩二玩,那冷脸姐夫竟将下摆往腰间一塞,与他一道玩,他也觉有趣,跟与九哥玩做一处。

  胡妈妈看了,心里直笑:金哥平日也不多话,他两个倒好似兄弟哩。抬眼一看,却见着玉姐正站立在旁,九哥心有所感,也看过去,正看到玉姐站在那里。手里尚拿着条麻绳儿编的小软鞭子,衣摆又塞在腰间。书童儿侍立于旁,直为他发愁,这样儿,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可怎生是好?

  因见有小茶儿与朵儿在,胡妈妈便上前唤金哥:“哥儿与我洗手去罢,将开饭了。”将金哥带走。金哥走前看一眼九哥道:“下回咱还一道。”九哥低头道:“下回你将功课写完,我看了,再与你带旁的来。”金哥一仰头,翻他一个白眼:“成。”随胡妈妈走了,却于过小茶儿时,道:“不许离了我姐。”小茶儿笑得双肩直抖,忙点了点头儿。

  只见九哥与玉姐隔不数步,这头玉姐也不好过去,却将帕子掩了半张脸,露出一双笑弯的眼睛来。那头九哥将手里鞭子揉来揉去,因憋着劲儿,一张脸更是神情肃穆,忽地从容将鞭子放下,正一正衣襟,仿佛方才与金哥一起抽陀螺的不是他一般。

  玉姐愕然,忽又笑开。

  书童儿看了,简直想哭,说话也真带着哭音儿了:“九哥,笑一笑,笑一笑。”那是九娘,不是府君啊!

  九哥也想笑来,却不知为何,总怕笑得傻气,叫玉姐不喜,越发憋着,终于忍不住,尽力笑一个来。玉姐却一扭脸儿,走了。眼见佳人芳踪隐去,九哥心中怅然若失。忽听蹬蹬之声,却是玉姐去而复返:“苏先生爱吃鸡脚,已断了三天的粮了,你明日再来便捎些儿来与他罢。”

  ————————————————————————————————

  九哥虽被留饭,却是与洪谦、苏先生一道吃,并不曾见着玉姐。洪谦冷眼看着,九哥竟真个是“食不语”,不由暗道这小子好装憨儿,既与金哥抽陀螺,又在苏先生面前扮面瘫。待用完饭,九哥告辞去,金哥又小,洪谦只得自送他出来。

  玉姐与秀英两个也不曾多见九哥几面,都悄悄儿来看,玉姐看到秀英,扮个鬼脸儿,转身便走。洪谦忽觉不对,又见九哥人立着,双足一丝儿不动,那头也不转,却是耳朵带着,随着玉姐足音一路斜了过去。仿佛一缕香蕉皮儿,被人手抻着一头儿往下拽。不由大笑:“苏先生爱吃鸡脚,你明日捎些来与他。”

  九哥听这父女两个一般说,心里便有了底,次日非但携了鸡脚来,还捎了一坛美酒。又与洪谦道:“小婿见金哥已交五岁,却未曾开蒙入学,这不知……”在此时,实不好劳动苏先生了。洪谦道:“你有心了。我先与他开蒙,他年纪小,尚不费事。明年春再与他作计较。”

  九哥便不多问。说话时再不曾见着玉姐,不由有些失望,暗道莫非真是昨天笑得不对?原来昨天他回家,书童儿一长一短将他昨日所为说了,且说:“九哥笑得忒……瘆人来。”申氏听了也是且气且笑:“亏得我下手快,将玉姐定下了,不然你这一笑,非得吓走了人家不可!”

  与洪谦作别回来,九哥便对着镜儿,尽力翘着嘴角儿要笑。却不知,他看那一张素笺时,笑得便极和软。

  

第58章 相处

  自打九哥独自往洪宅走上了一遭,再来往便熟稔了许多。老天爷真是厚待九哥,与他生了这样一张正气凛然的脸,做甚事都显得特别占着理儿。你能更喜欢旁人,却不能不更信服于他,这也算是天赋异秉了。便是洪谦,一个心中宝贝闺女千好万好的人,原要留着赴京去仔细寻个好女婿来的,申氏一提,居然也觉他不错,竟点头答应了婚事。

  再说玉姐,与他初次相见,因一只胖兔子,吃了九哥一张黑脸,也不知怎地,她就认了自己理亏。她自认也是个正派人,有错便会认,然认得这般爽快,实是因着九哥一张脸。次后慈渡寺中相见,摸着良心说,这九哥生得不好也不坏,虽是正气,却不是顶英俊的相貌。然便似她说的“像爹”,看着踏实。哪怕这两个人除了都是男人,旁的再没一丝相似来,玉姐心中,她爹可靠,这九哥看着,也可靠。再看九哥教金哥玩耍,却又说叫金哥读书的话来,也是个周到人。

  玉姐自渐懂事起,旁人教她的便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告诫的也是“井底引银瓶”,她是个真正有主意的人,九哥如此,也算得是良配了。至如琴瑟和鸣一类,她反倒觉得不如踏实渡日实惠些儿。从来想得太多、太偏的女人,易叫轻浮人钻了空子,难免要吃些儿苦头。

  其时女子心中,得夫婿敬重已是参差仿佛了,玉姐也无甚好挑剔,照林老安人说的:“日子是过出来的。休要理会那些花胡哨儿,要折福气的哩。你待他好,他自待你好,他待你好,你也要待他好,一辈子,便这么过了。”

  九哥为人既不轻浮,待她家人又好,且申氏早是她识得的,极讲道理的一个和气人,玉姐再也没甚好挑剔的了。是以她对林老安人道:“现下我与他总相敬如宾,他待我好了,我再与他挖心挖肝。”

  林老安人双目已有些浑浊了,却拉着玉姐的手儿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把心全与了他,你要怎生是好?”

  玉姐道:“我便将他的拿来。”

  林老安人叹道:“孩子话。真能这样,你必得是个十世修行的好人儿,方能得这番福报哩。这些事儿,只好我与你说罢了,你娘你阿婆,都是招来的夫婿,都不算个女人哩,哪里知道这里的门道?”便絮絮叨叨说些陈年旧事,当年她与程老太公如何成亲,婚后无子,程老太公纳妾蓄婢,生下儿子等等。

  更与玉姐说这后宅之事,她如何将质郎生母发卖。最后道:“我近来睡的越发长了,不晓得见不见得着你出门子哩,这些话儿,早一天说我便早一天放心。还有你那个娘,现教也晚哩,你多帮衬着她些儿。你爹是个好的,架不住你娘只养了你与金哥两个,总不好叫你洪家绝后罢?你爹有出息了,洪家只有更大,没有更小的理儿,到时候,你娘要怎生是好?程家小门小户儿,尚有烦心的事儿,那府君家是天家贵胄,你也须小心。我说与你,内宅的事儿,记得两条儿:占住了理、拿住了人。理,不用我说,你懂得比我多哩。这人呐,你得自家看,丈夫与婆母,是最要紧的。”

  玉姐听她说得这般严肃,心下一紧:“您别这样说,我害怕。”

  林老安人道:“你才定了亲,这大喜的时候儿,我不该说这些丧气话的。我也盼你用不着这些话儿,人生在世,不怕一万就怕个万一,你肚里有数了,才能消灾免难。那九哥人是好的,又年轻,他家家教也好,趁他小儿,将人拢住了,这就是结发夫妻的情份。不是叫你与他离心,是叫你好有个数儿。夫妻是一体,却也有个主从哩。”

  玉姐板着脸儿应了,心里也不知是甚滋味。回到家中,秀英洪谦如何看不出来?秀英先将玉姐拉到房里,将门儿一关,问她缘由。玉姐思林老安人之语,又想秀英眼下却不是女户人家了,且父母间事,她一个女孩儿,又是定了亲不知何时便要嫁了的,如何能管得过来?夫妻间事,终是要夫妻二人来办。旁人也只好做个助力了。便将林老安人所说,合盘托出。

  秀英原也为子嗣之事犯愁,然不欲玉姐担心,只说:“这你休要挂心了,你爹的人品,你还信不过么?咱们总还有个金哥哩。”实在不行,还有留子去母一途。再者,金哥长大娶妻生子,多生两个过继来,血脉上总是不会错的。且有玉姐在,洪谦总是看重子女的。

  见母似有打算,玉姐也略将心放下,秀英见了,又说她:“老安人说的,不过是最坏的。当年你爹入程家门儿时,她还与我说,叫控了你爹的钱财,休要与他机会做乱哩。你看你爹,谁把得了他的钱?”这却是实话,洪谦弄钱的本事,确是不小,偏门也懂得比人多。

  玉姐道:“那是我爹好。”

  秀英道:“还是,你休要想这些乱事。男人真有本事,那不是你管住了他,是他不肯离了你。这世间总是有公道在的,并不是哪个男人都爱走下流道儿的。你要先防了他,做得显眼处,他又不是个痴子,怎会觉不出来?这些事儿,旁人教不得,须得你自家悟来。”

  玉姐道:“我晓得这些哩,老安人也是好意。我总凭良心做事来,也不硬也不软,也会硬也会软。好好夫妻,要过一辈子,不一处携手同心,非要弄得二心了,莫不是犯昏?真不好时,再说罢。”

  秀英却是知道的,这闺女素来与洪谦亲近,那个辣手的爹,能教出甚软弱闺女来?不怕她太善,倒怕她太狠,行事要软和些儿方好。又想玉姐都定了亲了,金哥都好上学了,洪谦纵明年中了进士,也须敬着自己。且她固看洪谦不透,却知洪谦于程老太公感情甚笃,总不至叫自己难过。真要作出防范姿态来,岂不是逼得洪谦与她离心?洪谦之能,自余家之事便可看出,与他不一路,莫不是嫌活得太畅快了?

  玉姐打秀英房里出来,秀英想一想,还是与洪谦说了:“今天从阿婆那里回来,叫说了一回,”将说自己的话隐去,只说玉姐事,“我说了她一回,还未一处过,便想着不好,何苦成亲来?九哥我看着也是甚好,叫她安心且过日子。我这样说可行?统共只养得这一个姐儿,我又怕她摔了又怕她化了,我娘家事你也知晓,她比我命好,不须招赘,我便不大懂这些事儿,教她这些儿,可会犯丈夫忌讳?”

  洪谦道:“你说的很是,总想着离心,又何苦成亲?不过安人也是心疼她,郦家人口从来不少,是非也是有的,得空我再与玉姐说去。”

  ————————————————————————————————

  玉姐再想不到她爹会来与她说这些话,听洪谦与她说男人如何蠢、如何贱皮,不由微张了嘴。

  洪谦意犹未尽,恨不得将知道的都说与她:“人便是如此,爱之置诸膝,恨之摒诸渊,不想看的,就是千般证据摆到面前,他也能当是没有。你为他好,做了多少,须得叫他有个数儿。却不好自家说与他,必要叫他自己悟来。旁人不好,能说的说,不能说的,叫他自家看去。不要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儿,那是蠢人做的。有脑子的,做了事儿,总要让人明白。成日与外人周旋累个半死不活,到家里来再与你猜谜?内外一个样儿?还有甚亲疏分别?人总趋利避害,一个叫你舒心的,一个叫你累心的,换做你,你乐意与哪个亲近?”

  玉姐笑道:“有些事儿在明面儿上,有些事儿却只好在暗地里,我只盼一世也用不着哩。留个后路也好,纵留,也是留与大家的。我做了,也不说,有用得着处,拿出来用。没用得着时,何苦叫他知道?又自怨男人丈夫不能叫我省心?”

  洪谦亦笑:“孺子可教也!九哥不是那般人,你且休要先做出叫人寒心事来。纵有事,也不要慌,你爹娘又不是死的!安人是不是也忧心你娘?”

  玉姐歪头道:“爹还知道哩?”

  洪谦道:“我知道的多哩。自从有了你,还有甚不懂的?总是一父母长辈一片心罢。你娘明白便好,安人也老了。往后在旁人家里,做事切记,不要自作聪明。”

  玉姐笑道:“我原是个笨的,只晓得照着规矩做事儿,笨且来不及,何处寻聪明来?街上可有卖?几文一斤?”

  洪谦大笑:“你又促狭了。妇人家事,你娘知道的多,郦家那头亲家母也不是个苛刻的人,她统共就这一个儿子。那家里也和睦,你总处着便是了,旁人怎生待你,你也便怎生待人。实要翻起脸来,记得一句话儿,要便不做,做便做绝,好也绝,坏也绝。”

  玉姐亦应了。

  这几位说完,苏先生也不甘寂寞起来。玉姐定了亲,苏先生便也想再指点一二,所言者无非《女诫》《女训》等,他肚里文章锦绣,又有各种礼仪典章,复与玉姐说许多京中礼仪、皇室典范一类。

  苏先生自以君子坦荡荡,姓名都不曾瞒着,众人想不到,也不是他的错。程老太公等人不知,他也不好大言说来,洪谦必是觉出来了,无论洪谦是否曾说与家人听,当时也是他处境艰难时,总有收留之恩。大家都是装聋作哑罢了。 哪知玉姐是真个不知!

  连着三天没有鸡脚吃,自去街上,吃鸡脚,回来又迷一路,回来好到晚饭时分了,走在街上险些叫巡夜的给逮了去。洪谦看不过,方好心嘲笑了他一回,苏先生始知得罪了女学生,又暗道:原来他家真不知道,洪谦也不曾泄漏!又暗说玉姐促狭,扣了鸡脚捉弄他。好笑之余,也不点破,依旧教她。

  果然,三日后,九哥来时,便携了好大一包鸡脚来与他吃。苏先生留九哥吃饭,一头咬着鸡脚,一头说:“女生向外哩。”九哥道:“食不语。”洪谦道:“正是,一盘鸡脚也该堵住嘴了。”苏先生冷笑一声:“你两个方才没说话?腹语?”弄得这两个都闭了嘴。

  用过饭,九哥又向苏先生请教,苏先生看看他的脸,叹一口气:“你这也是本事了。”九哥却是来请教书法的:“总有写不好处。”因他面上诚恳,苏先生也不推拒,一一指正了他不解之处,提笔于九哥写的几个字旁重写了,又将九哥笔划不顺处抹改一番。

  九哥看着纸,半晌没言语,忽将纸一推:“请先生代为保管,拿回家,必叫家父取去,剪了先生的字裱起来。”

  苏先生失笑,问九哥:“令尊书房有甚好书?我好借一本来瞧。”九哥道:“家父那里有自京中得来一部御制新书。”苏先生便写一帖,向郦玉堂借书一观,命九哥带回去与郦玉堂,下回捎书来。

  九哥默默将帖收下,又将方才字纸一并拿回,苏先生不由莞尔。却将眉毛一挑,又抽出一幅字来:“这里还有一个人写的,极工整,你可拿去揣摩。”

  九哥双手接了一看,笔迹酷肖苏先生,然又有些微不同,似是苏先生早年手笔,然纸又是新的。再细一看,忽而大悟,此时此地,还能有谁?越看那一幅《将进酒》,越觉好看。郑重谢一谢苏先生:“必定珍惜,时时揣摩。”

  苏先生一摆手儿:“少与我面前装憨儿,这是看在鸡脚份上与你的,我又不是不曾定亲娶妻。”言毕,将手儿往后一背,不去看九哥。九哥将自己的字纸与那一幅《将进酒》作一处胸口揣了,却将苏先生手帖讨个拜匣装了,回去与郦玉堂交差。

  辞别苏先生,却在苏先生院门口静站着。站不一刻,自有人来与他搭话。

  九哥见玉姐来,从怀里揣出只小匣子来:“这个,你拿去玩罢。”玉姐见他耳朵一抖一抖的,轻笑出声儿,亲手来接。将解那匣子,九哥不动声色将匣子放到她手里,双掌划了个圈儿,包着她一双手滑了下来。

  玉姐只觉手背一阵的暖,到九哥手溜了下来还是烫的。九哥只觉掌心指腹又软又滑,鼻尖嗅着她身上散出的香气,真个又香又软。咳嗽一声:“娘很想你,我……你何时得空,我使人来接你。”

  玉姐嗔道:“我这些时日,总是在家的。”却抱着匣子跑掉了。

  九哥又做一回香蕉皮,摸一下胸口,去辞了洪谦好回家。

  那头玉姐回了房里,将匣子打开了,见是一双小玉兔儿,极是圆润可爱,托在手里,将指尖儿来回在那兔子背上划着,很是顺手。心中道:那肥兔子归了你,这个倒好归了我了。

  那头九哥回去也开心,郦玉堂围着儿子打转儿,又是搓手,又是叹气,九哥一一看在心里。施施然取了匣子,交与郦玉堂。郦玉堂见了苏先生手帖,喜不自胜:“快将御制的书都装了送去。”九哥告知出来,心道,娘不会叫你今天这般送出去的,挑起来一大担呢。

  翘翘嘴角儿,九哥回自己书房去了。明天总要差他再去洪宅的,这一张帖子,讨得值。

  次日一早,郦玉堂早早起来,催着九哥去洪宅,九哥依言而行,大大方方又往岳父家去。这一回苏先生得了新书要读,九哥只得放下一包鸡脚,估摸着没有个月二十天,苏先生恐无心理会他。且已入冬,不两月便是新年,明年开春洪谦便要赴京赶考,须得静心读书,不好总来打扰。

  过不数日,申氏因九哥在他面前总看玉姐新与申氏做的一抹额,微知其意,使接玉姐来说话。玉姐于申氏跟前坐,因已定亲,便与以前不同,更显出一份亲昵文静来。往前随秀英在申氏跟前时,母女两个也不曾想过与他家结亲,更因洪谦是秀才、郦玉堂既是宗室又是江州长官,较之如今还要生疏客气些儿。

  申氏见如今情况,颇为欣慰,忙命上了热茶来:“外头冷哩,喝口热的暖一暖。”六姐却笑道:“今日这茶与往日可有甚不同来?”说完便掩口而笑。笑得玉姐颊上微红,外头又来报,说是九哥扭着了脚,擦伤了手。

  申氏一惊,又笑道:“他倒会弄鬼了。”六姐便要拉玉姐去看:“往常不好带你见我这兄弟,今日倒是不碍的。”

  九哥跌了脚,不重,却在房里歇息,也不躺,却是坐在榻上,榻上放张矮桌,搁一本书,正慢慢看。见她两个来了,九哥但细听六姐说:“怎这般不小心?亏得天冷穿得厚些儿,伤倒不太重来。”一道说,一道看他的手。

  玉姐也偷眼看去,见手掌擦破了一块油皮,握不得笔。脚却看不出来,也不好细看。九哥看玉姐,穿着桃红小袄白茸茸兔皮镶边儿,底下一条宝蓝缎裙子,两手抄在手焐子里,端的是亭亭玉立,正关切看他的手,忽觉得这伤也是值了。六姐待要出去,玉姐却将她袖子一拉,六姐只得又站住了,反拉玉姐在榻上与九哥对坐。

  九哥忽道:“天冷,待我好了,去看你,不用几日。”

上一篇:筑北王府

下一篇:兰陵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