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户 第46章

作者:我想吃肉 标签: 古代言情

第73章 合流

  却说玉姐与九哥两个欢欢喜喜去大相国寺,合舍了百金为佛像贴金。申氏携了女儿去求签,他两个却与旧相识的慈渡寺方丈不悟闲话。这不悟听了玉姐说有个清静道近来常苏先生面前晃来,又将苏夫之疾治好大半,心里忽生出警觉来。

  这不悟入京,确是因接着他师兄的书信,既是思念旧时师兄弟之谊,亦是召唤他到京“弘扬佛法”来的。当初佛法初临东土之时,信奉者寥寥,众有一干僧不畏困苦,终是有些不接地气。佛家讲因果讲轮回讲来世,道家虽也讲羽化成仙,却更重现世。一是摆面前的鸡翅,一是画纸上的猪蹄儿,要哪个?

  直至战乱频起,方有众多善信信起佛来。佛门里也出了好些个了不得的物,又是译经,又是自家讲经,更有一等大能,尽力接了东土地气,讲那些个礼义孝道,信的渐渐多了起来,又有许多虏主笃信之,直至其势凌于道家之上。佛门中如何不喜?

  却不晓这道家实是土生土长,最合天朝水土,实是压也压不垮、斗也斗不倒的。这不,得着了机会,翻起身来也快,更多帝王将相平日也念几句佛,却总少不了与道士勾勾搭搭。明君如唐太宗,也要吃几粒丹药,[1]不知是为求长生还是为求个甚。想来这也是之常情,但凡坐到了天子,间至尊,不定不至尊之位是如何得来的,总是不大舍得丢的,多半还想“再活五百年”。性使然罢了。

  这辈子自落胞衣起,不定要挣扎多久、吃多少苦、享多少乐,方有后来尊荣,谁个肯放手、不想多享几年福?谁个想要下辈子再从头开始来?莫不是舒心日子过得太多,过得傻了么?眼前有个儿,托着一颗丸子,告诉不须等下辈子,这辈子就能这么长生享乐、醒握天下权醉卧美膝……干是不干?

  是以佛门常遭“灭佛”之灾,道家却难叫生出恶念来,除非……有想不开,跑那官衙大门上写个“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纵写了,遭剿的也止这一派,不似佛门可怜,三武灭佛之时,唐武宗连个景教都当成佛教给灭了一回,连都城都仅允留庙两座,僧三十。说可怜不可怜?

  是以佛门极是珍惜眼下境况,誓死也是要护法、弘法的,一旦上头风声不对,他们便有些儿“草木皆兵”。这会昌法难里,未尝没有道家作祟。太武帝灭佛,却实打实乃是因着有个自作死的崔浩,崔浩笃信道家极崇道门寇谦之,一力鼓动着太武帝大兴灭佛之举。北周武帝灭佛,更因宠信了个道士而起,亲召二教论辩,道士辩和尚不过,他便赤膊上阵,自家也辩不过和尚,既辩不过,打总是能打得过的,袖儿一卷刀子一拿,他动起手来了。

  弘法之事,不悟自是责无旁贷,然却不肯利用这苏先生。苏长贞江州时逼得他简直要跳思过崖,却不失为正君子,又止因好学钻研,不悟于苏长贞颇有些儿惺惺相惜之意。然佛法亦不可不弘,他愿赴京、愿讲经,也不介意与苏长贞同行,要他主动利用,他却做不出这等事来,况苏长贞一入京便请逐了真一,不见也不好逼他再借苏长贞之手弘法。

  然眼前却与初时不同,皇太后先拿个清静充数儿,次后竟一病二病,不见真一来她便要死了的模样儿,官家不敢与她强争,恐千载史笔,记他个不孝,只得允真一复入宫,只不与真一官身。

  这还了得?!真一皇太后身边时,纵是大相国寺,也得不着朝廷与的太多好处,签与僧的度牒一年比一年少,无度牒的便是野僧,叫官府捉着了,便要先打二十棍儿再强令还俗。

  反是符篆派的道观,每有内廷与许多布施香油钱等等,又常能入宫、出入权贵家做法事,也不见捉假道士的。皆因真一借皇太后之力也。好容易他叫逐了,哪怕高僧大能,也要弹冠相庆,他如今竟有回来了!

  现宫内有个符篆的真一,苏先生面前有个丹鼎的清静,真一之受信宠天下皆知,清静医好了苏夫,苏先生只有感激——真是佛门之大不幸!此时纵是不悟,也不得不忧心,不得不寻思去探望苏正一二,好探个底儿。又想初见之时,苏正最好算卦,这算卦……岂不正是道家爱做的事么?

  这把年纪,还要与道士抢男,不悟心中不谓不苦。与苏正这般正直耍心机,又要利用先前情谊,不悟心里简直想死。若非真一做得太过,且不悟心中,这皇太后也有不慈之举,不悟恐还要再面壁痛苦些时日。眼下听玉姐说连苏正都赞清静道,他便想:不好叫他也被个道哄了去!

  这不悟便立意要往苏正那里劝上一劝了,好歹有些缘份,苏正处境又正微妙,不要叫他被个道士引上皇太后贼船里去,恐要晚节不保。不悟当下便说:“竟不知此事,也当探望才是。”

  玉姐得与九哥共处,正开心处,便笑道:“先生平日总要上朝,还要与官家讲经,家父要寻先生说书院的事儿,也须休沐方得言哩。”不悟一算,还有三日,也算不得太急。便笑谢了玉姐。又问苏夫病症等,玉姐一一答了。不悟更问书院事:“檀越欲建书院,老衲亦曾听闻,不知建得如何了?此是好事,利国利民,公私两便,但有用得着处,只管言语。”

  玉姐道:“这是自然。方丈得闲,也往那处去看看罢。”不悟自是应了,又说:“老衲年轻时也读些个文章,倒有几卷旧书册,待书院成日,也叫和尚做回施主,如何?”玉姐笑道:“求之不得。”能叫苏先生回回捉着不放的,不是朱沛那等欠教的纨绔,便是真个有能耐的,他的藏书,玉姐只恐其价高于百金。

  申氏又求了签回来,却都是好签,不空暗使眼色与不悟。不悟便知,这位师兄,又签上做手脚了,不觉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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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悟从来是个心志坚定之,既要往见苏正,自然拣个离得最近的休沐日往苏府上去。不空听说他要访苏府,便将一张药师佛的脸儿变成个弥勒佛的相貌。

  不悟往苏府上去,也是携了礼物的,与苏长贞一盒好团茶,与苏夫捎一匣药去。说也奇怪,道士这修现世的,多要说炼丹,和尚这修来世的,偏好舍药。大相国寺里,好药不少、有用的药也极好。

  到了苏宅,恰遇上清静这个冤家。清静来寻苏先生,也是为苏夫之疾,实也是要与苏正结个善缘来。佛家里有这宗、那宗许多宗,道家亦然。昔年佛门南宗、北宗之争,神秀系与慧能系也是辩个死活。丹鼎符篆虽也有互通之处,同念一本道德经,内中龃龉也是不少的。

  众总是与不信神佛者斗其乐无穷、与外道斗其乐无穷、与道友斗其乐无穷,既有机会,纵出家,也难免生比斗之心。清静亦不能免俗耳。

  方丈来看先生了,抬眼先瞧着个道长。

  更热闹是洪谦因书院事,自也携着妻子儿女来苏府,想问问这苏先生有甚要求没有。九哥见缝儿插针,禀了父母,要来苏府向苏先生求学。苏夫这里,因苏平定了九哥的姐姐,待九哥也自不同。合家上下未见过六姐的,也好凑个热闹,俗语说得好“看了小舅子便知娘子如何”,一见九哥这般模样儿,合家都说,平哥娶了好妻。

  ——竟都凑作一处来了。

  玉姐与苏家姐儿一处说话,苏夫极有章法,纵家中女孩儿,亦识读书道理,玉姐与她们颇谈得来。苏家姐儿们更因玉姐家极敬着苏先生,待她也是不同。女孩儿们一同往苏家五姐房里说话去。笑闹,五姐鬓发松了些儿,便开了妆匣去抿发。

  五姐妆内首饰不多,式样也是简洁,不过数枚簪钗、几副坠子、数只戒指而已。那戒指也多是素面光圈儿的,式样也几乎一模一样,玉姐估量,苏家几个姐儿匣里的首饰,与这个也都差不离了。

  梁宿自是极照顾他那故友苏正的家眷,一应供给都比着自家来,有些事上还要优厚些儿。苏夫却是个明白儿,约束着家中,不可恃宠而骄,更不可贪图家便宜而失了心智。如子弟读书等事,梁宿要帮挈,接苏家子弟入自家学里读书,苏夫是极乐意的,偶送些冰炭也是收的,然贵重之物如金银,抑或与梁家姐儿们一般的首饰,苏夫却是收多少退多少。且云:“明山家一般待等,是明山厚德;只取维生之物,是苏氏操守。”

  五姐抿发,诸看着,又笑指点。不多时,又往外间去。苏夫固守礼,然思玉姐与九哥已定亲,略见上一面,也不是失礼的事儿。便与他两个行个方便,亲使了自家一个干净老妈妈,引玉姐见九哥,又叫老妈妈跟着看着,不许他两个离了眼睛。

  秀英只管笑着看玉姐,玉姐嗔了秀英一眼,看得秀英又是一乐。九哥正苏先生面前,其时苏先生正后花园凉亭内,除开九哥,先生身前一僧一道,还有一个是玉姐亲爹,倒免得玉姐避让了。这也是苏夫默许玉姐过来之因。

  玉姐到了,与他几个见礼毕,便往洪谦身后一立,正与苏正身后的九哥脸儿对上了脸儿,眼儿对上了眼儿。洪谦一抬眼就瞅着对面那小子眼神儿不对了,登时咳嗽一声儿。苏先生抬眼,也瞧着了玉姐。洪谦便说:“两站那头树下去,长辈要说话哩。”

  玉姐笑应了一声:“是。”与九哥走开数步,树下立定了。

  长辈们却不是和气说话,竟似是辩难。不悟与清静互打着机锋,竟是不悟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那清静言:“果报。”苏先生认真听着,极端正和着稀泥,说两家都说得有些儿对。洪谦听了只管发笑。

  玉姐与九哥虽见了面,也是长辈眼睛底下,哪敢诉甚衷肠?两唧唧喁喁,九哥便问金哥的学业,玉姐又问六姐的婚期。六姐正经放定的日子数日之后,玉姐颇想与六姐些好添妆礼。那头辩难之声起,玉姐静听了一会儿,忽笑道:“红花白藕青莲叶,三教原本是一家。怪道如此投缘。”

  苏先生一道眼睛横了过来:“胡言乱语。儒岂是教?!”清静不由莞尔,这原话当是“红花白藕青莲叶,三清原本是一家”,说成是三教,也算不得太差,却是捧了道家。原来这孔子尚求教于老子,老子又有函关化胡成佛之说。

  然苏先生恼怒,先瞪洪谦,洪谦皮厚,他便瞪玉姐。玉姐一闪身儿躲九哥身后,也不露头儿,拿指头戳戳九哥后背上。九哥脸上隐隐浮着个想笑又强忍着的怪异笑容来,听玉姐于他背后说:“快拦了。”

  洪谦只想把这傻女婿捧上一顿,免教他笑得这般,咳咳。九哥力图持正,向苏先生道:“汉家自有制度,当以霸王道杂之。”

  苏先生愕然,玉姐这才闪出半边身子来,一手扒着九哥肩膀儿,道:“就是这样儿,们争个甚来?岂不闻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洪谦微微一笑:“正是,争个甚?们于此处争个死去活来,真正掌生死的,还慈……哦,文德殿里坐着哩。朝廷多事,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此又非司马氏当政,尔等何须学那林下清谈?”[2]一语说得三个都不答腔了。

  却听得远远一声喝彩来:“善哉斯言。”却是梁宿到了。梁明山与苏长贞患难之交,十数年不见面,见面犹称知己。苏长贞儿女管梁宿母亲叫“阿婆”端的是亲近异常,两家又是通家之好,苏家底子老仆也皆信他,他往苏府里来要见苏正,摆手儿不叫通禀,老仆知他两个交情,也真个不与通禀来。却叫他来听了半日壁脚。

  见他来,玉姐又缩于九哥身后了,九哥十四岁年纪,与玉姐一般儿高了,他身量儿宽些,玉姐躲得极是顺手。苏正见了,先不与梁宿见礼,反招手叫玉姐:“这是梁明山,与通家之好,是学生,见见长辈来。”梁宿见洪谦立一旁,不由冲他一笑,洪谦脸便扭了。

  玉姐乖乖上前行礼:“这位师叔还是师伯来?”苏正笑骂一句:“淘气。”梁宿道:“这里叫甚都行,出去了千万叫个老翁翁,与取中父亲的考官平辈儿哩。”言中颇有笑意。玉姐脆声应了,九哥本与她并行来,她又拉九哥袖子。梁宿看了,更失笑:“少卿家九哥,果然好相貌。”随便往个石凳儿上坐下,问众有何体悟。

  不悟忍笑道:“还未曾有,便叫丫头气着了。”梁宿道:“君等未曾有,女公子已有所得了。然否?”苏正不语。梁宿便问清静:“真是习的丹鼎?却不曾听闻进上甚丹药来。”

  清静道:“真二字实愧不敢当——贫道何敢拿丹药来害?无论丹鼎符篆,有大能为的都羽化升仙了,留这世上的,都是些尚未成器的。学而未成却施展出来,便如那习射箭没个准头儿偏要往热闹处放,岂不是害?”

  不悟宣一声佛号。洪谦笑道:“大师悟了?”不悟道:“忽有所感耳,只觉真个是月盈而亏,水满则溢。圣主立于明堂之上,三武之祸,未尝不是因佛门不自量力。佛是胡,君生华夏。”

  言毕,众忽而一齐放声大笑来,唯玉姐不敢笑,扭身跑前,拧了九哥胳膊一下。拎着裙子寻那老妈妈,又叫:“小茶姐。”

  

第74章 阋墙

  书院上的事情,若由苏先生来定,纵使银钱充裕,他也办不大来。国事筹划,议政论政,乃至调拨钱粮等事,苏先生说来也是头头是道。然他是个正人君子,这做事的折扣人情,他就不很通了。未必是看不出来,要他去做,简直比杀了他还要叫他难受。

  洪谦所来,也只是告知他买了块地,一应材料都订好了,只等招了工匠,便可搬取了砖瓦木石平地起屋。连图纸都有了,布局极其简洁,洪谦所想乃是布局越简洁,书院山长苏先生才越不会在自家书院内走失。须知这书院颇大,既有藏书楼还有演武场哩,玉姐先拿千金买地,买的并非良田,而是京郊靠着矮山一溜地儿,连着座小山包,上千亩地上起房儿,苏先生走不丢才怪!

  梁宿见那一僧一道表了态,也关心起书院之事来。他与苏正不同,心中固有正义,他却更懂周旋,人情世故较苏正好了许多。想这洪氏父女此举,也是帮苏正一个大忙,梁宿便不由多想一下。他为相多年,想的也比洪谦周到,便问洪谦:“由京里往书院去止有一条土路了,路要怎生办?”

  有路苏先生都能走丢,这没个清楚的路,苏先生早上跟家里人说去上课,恐怕中午还不一定能到,两处人倒要出来寻他,还不定寻不寻得到哩。洪谦道:“这数月,进料皆从运河,一路过来,路也能压平实了,界时略整一整,便能连上外头大路。”

  梁宿赞许一点头,洪谦又道:“毕竟是在城外,无论师生,都不好早出晚归,也不利读书。书院又非私塾,且外地学子渐也会多,晚辈想,于书院后筑几间房舍,以供师生等人居住,以免奔波之苦,也好省下时间来多读些儿书。又,房舍之维护,书籍纸张购买,或买或雇些个门房、洒扫之人等皆须用钱,再置百亩田,以出息供奉书院。有那一等贫寒子弟,也可与他些资助。等他读书有成,叫他还将回来更助贫寒后来者。”

  其时各地也散着些个书院,却大多不是一蹴而就,许多是因来了个大儒,结几间“草庐”要讲学,便有些个慕名而来的学子跟着来,次后当地乡老、官员渐次出钱,修扩房舍,遂成书院。便是住宿之地、衣食之资等,也是随书院越办越大,才会被人想起。初始时,读书人仗剑走天涯,仆人负糗于后,落地而居。“为人佣耕且读书”并不以为耻。初时不过是依大儒之心意,待人聚得多时,方拿出规程来。

  似洪谦这等一建书院便将各种章程齐备,连学生食宿都想好了的,实属少见了。洪谦于庶务上头这般周全,梁宿不免对他另眼相看。洪谦的身世,他早猜着七、八分了,眼下这般结局,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既是苏长贞都不曾与洪谦割席,梁宿更加不会管这等闲事。他有那样一个好继母,愈发看段氏不上眼。抛开这些个,洪谦为人真个不错,有信有义,有礼有节,朝政也不失立场。梁宿心里,便记洪谦一笔,朝廷非止一相,纵梁宿以自己第三子也可做个守成之相,见有为后生,也想帮扶一把,与己子互做个援引。

  当下梁宿和蔼道:“书院四邻乡民那里,也要妥善相处。又有,这书院除开长贞,也当别请几位先生才好。”洪谦道:“彭海与我同年,他又是状元,学问想也是好的。”梁宿又指点他去那位鲍牙兄,巧的是他正是姓个鲍:“那是个文章写得好的人。书生欲为国效力,文与质皆不可少,文多质少,恐误国,质多文少者,某又恐其不得中试。汝多质少文,未尝不是遗憾,否则……”真个状元也做得了。

  洪谦称是,梁宿又与苏先生道:“你我也有几个同年,也有几个同学,不妨咱们两个老东西写信邀他们来。你我休沐时,也好往书院去与年轻人多说说话儿。”又说,自家族学里的子弟,发蒙还在自家,待长大了,想送往书院里进修。言语间便又说了一些儿洪谦不曾想着的地方儿。

  梁宿哪里知道,这洪谦想得这般仔细,乃是因……少年时实是个不省心的人,一度思忖,若是有个去处得不归家也好,此处须得是有住的、有吃的、有人一道儿又,能学些个真本事,回来好叫轻他的人都惊讶的。由是观之,他欲投军,实非偶然。

  那一僧一道坐着听这三个筹划,清静忽道:“不知书院风水如何?”苏先生犹未明白,梁宿、洪谦与不悟却忽尔悚然,不悟问洪谦:“如何?可有不妥?”洪谦道:“我力通些儿风水,不见有甚不妥。”梁宿道:“捕风捉影,从来不须证据,此事我去办。”

  捕风捉影四个字,苏先生听懂了,不由眉头紧促。旁的时候说这个,他是想不到的,然皇太后才指使真一说了赵王命格不好,苏先生又不是真个呆傻,如何猜不着清静言外之意?朝梁宿一拱手儿:“明山多费心。”又赞清静仔细。

  不悟轻笑道:“他们敢胡说,难道咱们便没了舌头么?”说完又宣一声佛号,还直说,“罪过罪过。”几人便又商议一番如何应对,次后,洪谦心中一动,又请清静门下录《道德经》存入书院供借阅,又请不悟往书院里讲课。其时无论僧道,只要技艺高的,无不通些个经史棋书,非是止会念经做法装神弄鬼而已。不悟文辞尤美,不请他授课,实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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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府内几人计定,各分头行事,不悟与他师兄回报去,不空眼下之意,只为求佛门休再叫打击,能得这个结果,已算不错。清静自去串通丹鼎一派,又挑书法好的弟子去抄经,又思若真一那头说书院选址在个甚“龙穴”之上,他要如何与之针锋相对。洪谦且去忙书院事,又……思忖是否当发帖儿与朱家为书院招学生。

  苏先生回房便又拜章请圣人早日将孝愍太子死因暗中查清,以防翌日生悔,误国误家。劝官家暂休要立新太子,且看看余下三子如何。梁宿不愧是宰相做老了的人,往文德殿见了官家,道:“孝愍太子入丧仓促,可见皇家虽求节俭,不肯效法汉时奢侈,却也不可不早做筹谋的。营建山陵虽不急于一时,选址却不好太,皇太后春秋日高,请早定几处吉穴,免得到时争辩。从来朝臣有心吵架,吵上几年也有的。”

  官家道:“卿说的是。”

  梁宿因朝廷非他一相,虽做个首相,掣肘也是有的,尤其宰相里还有着乐听皇太后差遣的人。他早悄悄往钦天监去,命钦天监将京城周边之吉地测绘而出,此时正好献将出来。钦天监从来不是个热灶,平日里后人甚推崇之度量衡、星象、天文地理,于朝而言却不要紧,顶要紧的却只是算个年历,每年算好了,朝廷颁布。抑或名山崩了、日月蚀了、流星现了,官家这般人物要大婚,又或是死要要卜葬吉地等,才好用着他们。

  这些个神神叨叨的事儿,道士做起来,比钦天监更合身份些儿——叫真一道人挤得够呛。梁宿要用着他们,他们自然乐得听差遣。这份吉穴赏鉴上头,自然是无有书院所在之处的。

  不想另一丞相靳敏以皇太后故得为宰相,与苏长贞等人便不对付,硬要请真一给看上一看。梁宿便面斥他:“朝廷自有人材,何须一闲散道人指手划脚?!诸事皆问于一出家人,朝廷威严何在?”又有钦天监的出列来诉苦,洪谦趁机便参靳某人身为宰相,却“不问苍生问鬼神”。此句便是所谓“断章取义”,用于此处,却也说得上。

  官家便躲在御案后头跟着道:“不要脸!”这话说得过粗,苏正出列道:“官家,请慎言!”又说了一串子话,说得官家几乎要抱头而蹿,口里不断道:“是朕错了。”

  皇太后再刚强,毕竟不得再垂帘,他知悉时,靳敏已叫罚了一年俸了,钱不算少,于靳敏来说却也不算多,最可气都却是脸面扫地。

  皇太后于慈寿殿里险要摔了杯子,问:“竟无人再辩驳么?”原侯道:“齐王丧子伤心,今日未曾到,鲁王并不发话。臣等人微言轻,亦无法为一道人争执……”总是一句话,争不过,且皇后那头人并不肯争。皇太后道:“这个时候,她还在使小性儿!当日若非淑妃事为大臣所阻,也用不着她来!”

  皇太后不开心,此时方想起,可以风水为引,煞一煞洪谦等人的锐气——生气也晚了。且她的心里,皇后如今比洪谦更该值得小心。洪谦再如何,也是臣子,他女儿纵从慈寿殿“将库搬了一半儿”,皇太后一朝受挫,渐回过神来,也暂放下。便是苏正,也不值甚么了。他们都是臣子,皇太后眼盯的却是东宫,是将来谁个做官家。

  皇太后自然是想的齐王,则鲁王于今不为真一说话,事虽不大,其心可诛了。想皇后初入宫时,又生下个鲁王,皇太后彼时,真个有些儿不喜,她中意淑妃,中意齐王。其时太子尚在,陈氏须一致对外,这才容了下来,这些年倒也算和睦。皇后虽不太聪明,也没忤逆过她,待淑妃母子也有礼。谁曾想眼下却又……成了绊脚石了呢?

  淑妃曾哭诉来:“虽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来,如今家中爹做了侯锦衣玉食,旁枝还有吃不上饭要来打秋风的,那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来哩,能一样么?”皇太后听进心里去了,元配的嫡子都没了,继室的嫡子,略寻个错处儿来,不弄死,只叫他失位,荣华富贵依旧与他,叫他做个太平富贵的亲王,却也是能够的。也不算过得不好了,且继后之子,帝位原也轮不上他。

  皇太后思忖着,如何既压了鲁王一头,又不叫他太惨。

  不想她不满皇后,皇后更不满她。皇后之弟陈奇眼下正在停职待审,皇后求了皇太后,皇太后装聋作哑,皇后恨极,向鲁王哭诉来:“当年她家那丫头不顶个用,元后短命早死,背后靠着慈宫也不能扶正。她又不想便宜了旁家人,又不想淑妃受亏,偏要拿我来顶缸!回来我个皇后,不敢即受淑妃全礼,还要敬她为姐,万事依着她,宫中份例,几与我等。又叫我看顾大哥,又叫我防着东宫。好容易有了一个你,正正经经的嫡子,你爹那里不如那短命鬼的儿子,慈宫眼前还不如个小妇养的!她家出了事,便要我们出头,我这里有事,她便做缩头乌龟!儿啊!今时不同往日,慈宫心思,路人皆知,必想扶大哥做太子,你便是眼中钉来肉中刺儿,是个要搬开的绊脚石哩!我不甘心!我不恨洪谦不恨苏正,我恨那该恨的人!”

  鲁王一想,正是!甚样臣子都抛往一边,眼前要他命的却是自家亲人了!是以朝上缄默不语。听皇后要他救陈奇,便道:“阿舅既无性命之忧,也无流贬之责,依旧居于京中,此时此刻不好生事。娘娘说的,盯着咱们的不止那些个腐儒哩。”皇后偏小道:“我懂,日后你可不能忘了你舅舅。”鲁王应允,且说:“咱又不曾真个害了东宫,大哥送了药去他方死的。纵问罪,娘也不过是照顾不周,他却是谋害储君。既如此,苏长贞耿直人,洪谦自家恩怨已了,也不会为难于我。”

  皇后道:“正是!先前说我不好,他们悄没声儿地将人治死了,如今人都说我不好,想叫我顶缸,她做梦来!当年我顶过一回缸儿了,这回再不能够了!那洪谦、那洪谦……”

  鲁王道:“不可记恨于他!休惹他,他不好弄,看着便叫人发毛来。用得好时,或有奇效。”鲁王外家并不几个能人儿,他自又姓郦,这上头看得反比两宫明白些儿。亲外家倚不上,原侯家有齐王,他只好倚着大臣。此时又后悔起来:早先不该托大,以东宫之后便是自家,是以故做淡漠状。

  思及此,鲁王道:“后日吴王家孙女儿与苏学士家孙子结亲放定,我也讨杯喜酒喝去。”

  皇后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我省得!咱且拿咱该拿的!待日后……”鲁王一摇头,便要早些儿回去,叫王妃将原本备的礼物加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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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姐放定,来的人真个不少,郦玉堂宅子已算不得小,却也坐不大开。吴王便将王府开了,与孙女儿放定。秀英等也来添妆,玉姐将一包十个金锞子、十个银锞子来与六姐添妆,好凑个十全十美。苏家那头胡氏亲来,看六姐打扮齐整,愈发有模样儿,也喜不迭。

  吴王先时因郦玉堂与苏正等人行得近,恐生事,恨得揍他。及书院动工,又有梁宿等回护,便又转了颜色,直骂:“傻人有傻福。”吴王妃不爱听这个,啐道:“你便是个傻子爹!”今日鲁王又到,吴王忽想明白了,鲁王与齐王,亦非铁板一块哩,笑容更盛。鲁王也得意,暗想真个是来对了!

  复与郦玉堂道:“叔父家好事连连,遍结清贵之亲,实令人羡。七哥、八哥不知何时娶妻?休要忘了与侄儿张贴儿,到时好讨杯喜酒喝。”他知六姐放定,还是因郦玉堂亲家是苏家之故。七哥、八哥要娶妻事,还是鲁王妃顺口说来。

  郦玉堂道:“就在这几日,亲家船再两日到了便操办起来。”

  七娘、八娘两家人家接了信便结伴一齐来,两家都使的叔父与兄长并舅父送亲。玉姐因手头松快,便与父母商议,于京中自买了一处三进宅子,这处比租的要大些儿,住得更舒坦,搬过去住。租的宅子因预付了一年的租金,便也不还也不转租,依着洪谦之意,权与这两家在京中无个落脚处的,做发嫁时新娘子出门的地方。

  两家人一齐道谢,又赞洪谦仁义等等。两家又携种种礼物与洪家,又向洪谦道:“老亲休愁家中事,房舍田地仓铺等,有我等看顾。”洪谦与他们寒暄,将房儿指与他们,又说:“都是亲戚哩,七娘、八娘都是我家大姐儿嫂子,一样的身份儿,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耳。”

  七哥、八哥前后脚儿地娶妻,前后不过隔了十余日。礼毕,亲戚还乡。鲁王皆至,恨得齐王大骂这弟弟狡猾。他便也重放下身段,却迟了一步,只赶上了八哥娶妻。

  因二王皆要显贤良,与朝臣、宗室、亲贵交好,京中顿时波谲云诡了起来。此时赵王却又厚赠这一兄一弟,他两人又齐往赵王那处安抚这没用的兄弟去,好显得友爱手足。

  

第75章 瞠目

  今年夏天,京城里天儿热、人热闹。一国之都,人必是多的,房儿必是密的,商铺林立,茶楼酒肆的幌子飘满了街,商铺不说,茶楼酒肆里却聚了许多人,说着种种新鲜消息,一解夏日之烦闷。这里头茶楼又比酒肆更热闹些儿,人来人往,喝着茶水,也算消暑。更有一等说书人,瞧着人多热闹,也交与茶楼些儿抽头,往那里支个摊儿,摆张桌子、安把椅子,桌儿上一杯茶、一把抚尺、一柄折扇,余下便全看那口上功夫了。

  茶楼里并未张贴着“莫谈国事”的条子,说书人说起来顾忌也略少。有许多说书人专心去淘那朝廷邸报,拿过来说一说,虽是淘来的邸报,并不是当日的,却也聊胜于无,市井百姓迟一、二日听到这消息,也是大差不差的。

  前阵儿说书人好说个东宫悬案,至今未决,又苏先生回京,黜了真一。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纵有趋吉避凶之意、不敢强出了头,也不妨碍着这些升斗小民口上讨伐一二。两宫不慈这等话,于人多处是不好说的,指桑骂槐的本事却是天生的。次后便是新科进士之事了,洪谦的故事又叫好一通说起。连着段氏之不慈阴狠,真儿个传得街知巷闻。又有洪谦参奏陈奇、段佑事,这等九曲十八弯的豪门恩怨,实比一个浪荡子往行院里行走有意思得多。

  两侯府太夫人认亲事又似是一部传奇话本,民间倒是肯信洪谦不是朱沛,不免便将段氏认作那“指使亲弟杀害前妻之子,意图霸占前妻嫁妆”的恶妇人了。流言从来越传越离谱,不消三日,朝廷尚未有公认,民间已将这等人判了刑了,又弄出无数话本来。连着将段氏的事儿安到了皇后的头上,以“陈奇若无辜,怎会与段佑并提”,传言出是皇后害死了太子,好叫自个儿子做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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