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户 第65章

作者:我想吃肉 标签: 古代言情

  洪谦看了,将信递与秀英,秀英看完,也舒一口气来:“玉姐婆家又是那般模样,如今也只剩得这一门正经亲戚好走了,能不断时,顶好不要断了。”

  洪谦虽不言语,心实然之,过一时方叫这林家仆人来,问他:“你家阿翁春秋已高,一路舟车劳顿,可还安好?要住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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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这林老秀才接着洪谦书信,登时将老妻并林皓之父唤了来一通好骂。林皓之父虽无功名,却实是林老秀才顶得意一个儿子,交际应酬都使得,又会写又会算,家内营生皆赖他周旋,方使一家衣食无忧。故而林秀才娘子也高看他这一房一眼。

  林秀才娘子听丈夫说这林皓:“拐带逃妾,现叫京里侯府扣下了,叫咱领人去哩!都是你做的好事!皓哥原就有些不定性儿,你偏教唆他出去学坏!没的连累了辰哥!”因在儿子跟前,又说两孙之优劣,嘴硬道:“便又如何?侯府既将事掩下这一时,便能掩下一辈子哩……这不过是与我们说一说事,好叫咱知道承他家情哩,写封信去,央他将事圆了,不就成了?”

  林皓父亲做人子女的,听父母抖嘴,初时并不敢插言,及听着母亲说得不好,将要出言阻拦,林老秀才已一掌掴将过去,将个老妻打了个趔趄。林皓父亲忙上前扶着母亲,又撩衣跪下,叩首道:“都是儿不好,养出那样一个畜牲来!爹要打要罚,都罚儿罢!”

  林秀才娘子这才哭将起来:“我嫁入你赵家几十年,你今天倒打我!”声颇凄厉,“我难道说错了?皓哥便是看上一、二妇人,携了同行又如何?不是还有侯府么?能央及他提携辰哥,如何不能央及他护佑皓哥?都是老一辈的脸,手心手背都是肉,为谁个舍不是舍?且又不是甚大事!”

  林皓父亲忙爬起来劝她,因儿子劝,林秀才娘子越发仗势,直到林老秀才怒喝道:“将门打开,叉她往街上嚷叫,好叫满城都晓得她疼的好孙子,学会拐带逃妾了,到时候叫御史知道了参上一本,看谁保得好她那贼配军的好孙儿!”

  林秀才娘子即时收声儿,将帕子往眼下一抹,又擤起鼻涕来,却不敢再说了。林皓父亲只得又朝林老秀才跪下,再四央求。又有林秀才娘子于旁巴巴望着,此这孙儿实不能不管。林老秀才只得亲自动身,往京里处置。盖因洪谦信中言明,若林家管不得此事,他只好将人往京兆衙内一送了事。林老秀才又挂心辰哥,信中言辰哥因皓哥事亦心神不安云云。

  林秀才娘子口上说的是写封信叫侯府帮忙,见林秀才严肃起来,心下却也着慌,又想为皓哥谋前程,忙打点着各色礼物好叫丈夫携了去京中。前番说道,林家人口众多,此人使得多了,彼人便得的少了。诸子媳见她平日偏疼便罢,如今却要为林皓花费这许多,心皆不平,林辰之母尤甚。

  林秀才娘子与林秀才争吵之时,声音颇大,家内多有听闻者。林辰母亲不敢说婆母,却一口啐到林皓母亲面上:“好大的脸面!养的好儿子,偏走下流道儿不学个好。你那房是阿家亲生哩,我这里是外头桥下拣来的,合该为你们当牛做马。”妯娌间叫骂,真个百无禁忌。

  林秀才娘子听了,也知不好,只装聋作哑,那收拾好的礼物却一件不曾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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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谦与秀英见了信,又收拾出一处客房来,预备着安置了林家祖孙三人,却将那银姐单放一处。

  林老秀才父子平生头回入京,又值热闹时候儿,若非有林皓之事,正该看花了眼四处长见识。此时却甚心想都没了,一意往侯府里圆事情来了。到得侯府门首,见那兽头辅首五架三间的大门,门旁之健仆,忽地生出畏惧来。

  及见,却见洪谦一身绸衫,腰悬美玉,头戴着软翅纱巾儿,手里拿把折扇儿束作一条。未语先笑,冲林老秀才一揖,林老秀才仓皇还礼,未及开口,洪谦便先寒暄:“老亲一路辛苦。”林老秀才连说“不敢”,林皓父亲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在江州时与洪谦也算熟来,彼时洪谦须倚林家些儿,此时宾主易位,亏得他拉得下脸儿来,再来说着好话,又将林皓大骂。

  洪谦笑道:“你要教子,休在旁人家里教,早教,也不用今日这般。”又问他住处,请他父子住下,笑道:“亏得我这家里人口少些儿,又不曾有未出阁的女孩儿、新娶来的儿媳妇,倒有几间空屋子,否则,不但要有贤祖孙住,还须另寻个地方儿与淫奔贱人住,我却不知道要怎生是好了!”

  说得林老秀才父子面红耳赤。及见林皓,洪谦笑吟吟走开了去,留下林秀才父子将林皓一顿痛打。林皓只管抱着个头,说:“我与银姐,两情相悦。她那主人家,黄土埋半截儿哩,且是个商户,哪得蓄妾?!”

  他父亲一道打一道说:“你还说你还说!你闯多大祸你知道不知道?”直打不动了,方细问林皓缘由,林皓道:“实是路上遇着的,我还道她逃难,便好心捎她一程。”他父亲比他更聪明百倍,哼道:“一道捎到亲戚家里来了?看着老安人面上,收留你一个已是天大情份,还要为你养粉头?”

  林皓道:“她并不用人养,她出来时带得好一份家私……”林皓父亲恨得又要打他:“还是卷款私逃?原本丢个婢子便丢了,主人家未必肯追究来,如今丢了好些细软,为这细软,也要追究了!我平日怎生教你来?你这蠢物!”

  林老秀才冷眼旁观着,道:“休理会他,将他带走,将那贱人往官里一送。谁晓得一独身妇人携这许多家私,真个是逃妾,还是江洋大盗,抑或是设局的骗子拐了人钱财?你这蠢物,她说甚,你便信个甚?”又说世上有那一等骗子,专好设局骗人钱财,许是失主追得紧,故尔巴上这林皓。

  林皓犹不肯信,却机灵,不敢硬犟。不幸此时洪谦却急匆匆来:“真个是巧了!”他性儿原便不好,此时飞起一脚,将林皓踢得滑出两丈远:“你拐来那贱人,竟使丫头摸出去变卖贼赃,叫原主人家亲戚拿住了!现帖子送到我门上,你自说去!”

  一语毕,连林皓父亲都与洪谦跪下了,直央洪谦帮忙。

  洪谦切齿道:“你只晓得那是个商人,可晓得这商人也分三、六、九等?这一个是褚梦麟爱妾的父亲新买的侍女!卷了他家细软出逃,那帕子物事里,有一双明珠,乃是褚梦麟千方百计弄来,与了那个妾,妾又转与她母亲的!”

  

第103章 打脸

  却说这江州林老秀才父子才到京城,堪堪将林皓打了一顿,问出他与那银姐如何相遇、如何一路而来。林皓父亲还未及说出叫他收拾了包袱回家,将那女子送归原籍,林老秀才还未及问林辰如何。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这林皓与银姐叫关在洪府里数月都不曾出过纰漏,偏生弄到林皓父祖到来,其事将了之时,这银姐居然打发了伺候的小丫头往外变卖珠宝,还叫苦主的亲戚给遇着了。

  两人听完,登时失了主意,林皓父亲只得转求洪谦。可怜林皓的父亲,生是读书人家儿子,一辈子也没跪过几个人,今日为这儿子,头上都磕青了。

  洪谦沉着一张脸儿,半晌没应声儿。这世间人求人的时候儿,总想着“他能办成”,却从不想想旁人为甚要帮你?只为你求了他?林家的头,在洪谦这里,真个是不值甚钱的。

  这七转八绕一个“妻子的外祖母的娘家侄儿的孙子”,换了你,你说值当不值当为了他犯一件“诱拐妇女”的案子上下打点与一个“宰相女婿、归为九卿”的人周旋的?

  想来林皓父亲也是明白这道理的,却不能不管他这亲生儿子罢了。林老秀才子孙众多,并非林皓不可,便比儿子看得分明。当下并不苦求洪谦,且看林皓父亲这般模样,未免有“逼迫”之嫌了。故尔林老秀才老当益壮,一脚踢翻他儿子,将脸转向洪谦时,已是满脸诚恳,道:“我们父子虽读过两天书,在这京城却与个瞎子无异。原想将那作死的小畜牲带回家去好生教训,不想还有这等内情,眼下当如何应对,还要请君侯指点。”

  洪谦的面皮方松了一松,抬起手儿来,请林老秀才坐下。林皓父亲不敢造次,只立于林老秀才身后,林皓悄没声儿往角落里一跪,并不敢出声儿。

  却听洪谦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难者,无非他做的并不在礼更不合法。若说容易,”洪谦冷笑一下儿,“他若是个举子有个功名,此事也还罢了,想来不会惹甚物议。又或者他又个旁的甚本事,也好别说。谁个叫他无有呢?要说难,却是难在两桩,其一,那个贱人是卷了主人家细软私逃,这是头一条儿说不明白的地方儿!其二,不过碍着一个褚梦麟。”

  林老秀才一张老脸皱作一团,忙问:“这却要如何了账?”

  洪谦皮笑肉不笑道:“我倒是想帮他来,如何帮得?不瞒老亲说,太子妃大功以上亲在八议,可他又不是。御史现盯着,我一插手当不罚的也罚了他——为一个好名声儿。”说得林家父子满面通红。

  林谦又道:“眼下却也不太难,我看过他那路引,内里并无那贱人所离之地,可见并非他过去诱拐,只是遇途相遇,一时失察,又怜其孤身上路,携带而已。”话说至此,林氏父子已明其意,林老秀才道:“计他离家日程,当是如此。想那路引上既有江州签发的日子,也有入京的日子,一算便明,”又恨声道,“一个女子,卷了这些物事私逃,想也不是甚好妇人,咱也不要贪她钱财,只将人送还,再备厚礼,押着这小畜牲去赔罪便是,并不敢多劳动君侯。”

  洪谦还不及说话,那林皓已乍着胆子说了一句:“确是我怜她独个儿,却携了她来,然她也是无辜,确是好人家儿女,送回去,怕就没命了,岂不是造孽?”林皓父亲听他前半句儿说得倒在理,后半句儿却是没个脑子,也效仿着林老秀才,飞起一脚踹倒了他:“呸!还不是你造的孽来?!她要逃便逃,何以要卷着细软?那是她的?她父母都卖了她,便是她的命了,你必是看她颜色好才带上她的!”

  洪谦再不想听他家事,厌恶道:“既是老亲定了主意,还是好先管教管教罢,休再放出来惹事了。那家人我先打发了,约的是明日再见。我只问这小东西,可花用了那贱人银钱不曾?”

  林老秀才舍了一张老脸,得了这样一个结局,也只有暗叫一声晦气,把林皓怎生看是怎生不顺眼,恨声道:“你都听着了?”林皓道:“我实不曾用她甚钱,那使女还是我出钱买与她的哩。”他将这银姐钱财看作嫁妆,手头又有祖母与的许多银钱还未花用完,自不会无事讨要。

  洪谦道:“那便好,还了细软,倒是罪减一等了。”又说林老秀才父子,好生叫林皓老实听话,赔一回罪,将这女娘送还:“不拘是拐了人逃妾的,还是叫婢妾逃了的,都不是甚好事,将这祸头子送还,此事便算抹平了。褚梦麟的人情,我便担了罢——只是府上尊亲,我却再不敢招惹了!还请何处来,何处还!”

  林老秀才心内咯噔一声,却想的是林辰,不知在不在这“何处来,何处还”之列了。眼下却不是追问的好时候儿,连声道:“有劳。”又说明日一定叫林皓磕头赔罪。却又命林皓父子现先与洪谦磕个头儿,洪谦躲开了道:“这却不敢受了。我还有事,便不打搅。”言毕一拱手来,将这客房留与这祖孙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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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说林老秀才与儿子两个如何教训林皓,又如何数说林皓女色害人、银姐这般不好。

  却说这洪谦出了客居院落,一张脸便冷得能掉下冰渣儿来,一径走往前厅里,早有两个叫捆得如麻花一般的家丁跪在厅内,又有一婆子,虽不叫捆着,也叫押跪在地。这却是秀英原使着看守银姐之人,原本林皓与银姐两个是放与一处院内,为的是方便看管,只消看住一处院子便可。

  北乡侯府新建,花园内草木尚未繁茂,家中人丁稀少,仆妇得较之京中根基深厚人家,自然也是少的。如此安排,也是为省人手。派的人少也算不得少了,单婆子便有两个,一人一个盯着银姐主仆两个。家丁却有四人,连着看门儿、盯着林皓主仆,也够使了。

  不合这林老秀才父子来了,原将林皓与银姐放于一处便是权宜之计,现在自然是将他祖孙三个放一处,银姐还住原来地方儿,这看守之人自然也要减了,便是调了两个家丁往这林老秀才等处伏侍传话等。

  这头银姐一见情郎不见了,又闻说林家来人,却动了心思,使伏待的使女迎儿拿一副金镯子与盯着迎儿的婆子,又拿两只小银锞子与看守家丁,使迎儿口上甜些儿,哄着放她出去,好当两件首饰,又许诺回来与这三人银钱。

  这银姐想的是,原先看守人多,行动不便,如今又来了林家长辈,府中多事,又调了人走,看管必会松懈些儿。不如卖些物什,手头有了钱,或是自使逃走,又或是买些好物来孝敬长辈,哄好了长辈也好带她回去,总是手头要些钱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洪谦秀英门禁家法也算严的,却吃亏在“根基浅薄”四个字上头。原在江州时,家业不甚大,家中仆役之忠心自不待言,那也是数年相处来的。时至今日,到京不过三载,侯府新建也不过两年,又买许多仆妇,秀英又生子坐月子,现又怀上了,精力也实不甚济,旁边又几个能帮衬的内宅妇人。出这等事,却也不算太令人惊讶。其实北乡侯府门规之森严,已颇令京中人赞叹了。

  这一个婆子、两个家丁,跪于厅上,肠子都悔青了,原想着叫看束着银姐,他们只放一迎儿,只是末节,又迎儿许以重金,不赚也是白不赚,不想却惹下这般祸事来。既见了洪谦,都叩首不迭,口里讨饶。洪谦面色一丝儿不变,依旧冷得紧,只管将家下人等一齐招了来,也不看跪的这三个,只管说道:“人齐了,便开始罢。”

  程实上头一步,大声道:“君侯待大家并不薄,每月钱米、四季衣裳,病了也把药钱与、成亲还有赏钱赠,又许每人皆赏与老衣、寿木钱。这出手便在这京中,也是厚的了,又不朝打夕骂、又不叫你冻着饿着,外出人看着也光鲜,轻易小官儿见了你这奴才,还要客气说话,为的是甚?难道为的是你?不过是看主人家面上罢了!这样好人家,却又要到哪里去寻来?你去寻了,人又能看得上你?偏生还有一等吃里扒外的猪狗,竟将主人家的话抛到脑后!又与主人家招灾惹祸,良心莫不叫狗给吃了?!”

  下头程实说得口沫横飞,上头洪谦坐着面沉如水,总算程实说完了。洪谦道:“只要实心跟着我,便不会吃亏,只有一条——听话,不背主!”言罢一摆手,程实便出来招呼着几个家丁:“将个三个采了去,各打二十棍儿,唤了人牙子发卖了去!”

  经此一事,洪谦与秀英更是留意家中仆妇,管束愈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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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得次日,却是散朝后,洪谦因昨日已递了帖儿与褚梦麟,却将林氏祖孙几个带上,往褚府里去。那银姐也叫一条绳儿捆了,李妈妈亲自押着,往车儿里一塞,一道过来。

  李妈妈已有些儿年纪了,听过见过的事也算不得少,固知这大户人家逃妾也是常有的,卷着细软逃了的也有,也有叫追回的,也有追不回便与个年纪相仿的孤身男子做了夫妻,也好生过活的。虽不赞这等样女子,却也不甚咒骂。今番却不同,这银姐连累了洪家,李妈妈心里分外不快,朝袁妈妈抱怨道:“叫个甚不好,偏要叫个银。一个姐儿,不守妇道,野得四处浪。若说有个志气不想做妾,那便逃,何以还要卷人家钱财?可见是个贪心不足的东西!她去祸害谁个不好哩,偏到咱家里来,倒要坏家里名声。”

  故尔一路上一个好脸色也不丢与银姐,银姐这几日一直转着心思,原想着哄好了这林皓,又讨好着林家长辈,看她所携细软面上,也要收留着她。不想却要叫送往褚梦麟这里来。银姐心道,只消不是径送往那家里去,这褚姑爷,倒是个好说话儿的。

  原来,这银姐在原主人家常听人说这褚梦麟之事,乃是个好卖弄仗义、表白风流的人物。真个送到他跟前,只消痛陈自己之悲惨往事,道是青春年少叫卖与个老人为妾,多半会得他怜惜。却交与细软,哭诉一回空身逃出便要饿死,多半也能得谅解。只消钱财未失,想他也不会追究。那富商之家,她却是再也不想回去了的。当死死赖着林皓才好。

  到得褚梦麟府上,褚梦麟因洪谦亲至,也不敢拿大,竟是携着长子亲迎。褚梦麟眼角儿也瞧着洪谦带着老中青三个人,后头两个面皮上还有青印子,想是叫打的。肚里一笑,他闻说送出去的东西叫人偷了,也只微有恼意而已。又事连着洪谦,便将这明珠放下,倒好想与洪谦结交,卖他一个人情。想来区区一侍婢,他并不曾放入眼内。

  洪谦与褚梦麟寒暄毕,褚梦麟又叫长子与洪谦行礼,且邀其入内。褚梦麟之长子名褚晋,生得一表人材,温文尔雅,洪谦看了,心道,不意这褚梦麟居然能这般老实儿子。闻说褚晋是太学生,又夸他几句。

  入得堂内,奉茶毕,洪谦也不客气,径指林皓道:“昨日之事,因他而起,连他,并那贱人也一并捆了来,他们投我府上时,便觉这妇人口音不对,我虽担个长辈名儿,却不好处置旁人家事,故写信请他父、祖前来,两位昨日才抵京便听说这贱人与府上有些牵连,我便将这两人入京里一应箱笼也一并捆了来,今日便来拜会。若有是府上丢失之物,尽管追回。那贱人尚在车内,见与不见,全在阁下。”

  那林老秀才父子又上来见褚梦麟,褚梦麟见这林老秀才干瘦一把,须发花白,又听说他是个秀才,也不敢很托大,请他坐了,却听林老秀才自责道:“叫家中妇道人家宠坏了,不识个好歹,半道儿上遇着的女娘也敢携了来,真个叫灌了米汤了!”

  褚梦麟亦非糊涂人,昨日他那爱妾的人将迎人捉了来,又禀了他,意在挑唆他往北乡侯府说理。他先往北乡侯处送一帖子,却又审这迎儿、又查林皓,知是江州人士,路上买的迎儿。又查林皓之路引,算一算,确不是诱拐来。褚梦麟便以林皓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心里竟颇有些儿宽容之意。

  及银姐叫领了上来,除了绳儿,兜头便拜。抬起脸儿时,真真是梨花一枝带春雨,看得褚梦麟也有些儿心疼。他平生阅女颇多,这银姐姿色在他眼里算不得顶尖儿,却也有几分颜色,这便动了丝儿怜意,又听银姐说原是良民,叫商人买做奴婢,又被大妇打骂,且主人翁好色,常要动手动脚,委实忍不得:“买是做奴婢,奴想着为了父母衣食,上灶、洒扫、做针线,苦便苦,做便做。哪想……要坏奴贞洁?这才逃了来。又怕连累父母,不敢回家。只不合因畏独身女子,身无长物沦落不堪,顺手儿也不知拿的是甚物事。今悉还了,还请勿连累无辜。”

  说得褚梦麟以她是个好女子,还赞了几句。林皓心中原就舍不得她,又见褚梦麟神情桧,此时便顾不得父、祖之教训,扑上来道:“我与银姐,两情相悦。乞请成全,甚个细软也不要,我与她出钱赎身,将她还与父母,却好娶她过门儿。”

  褚梦麟笑道:“这有何难?我便做主将她送与你又如何?那双珠子原也是我寻来,都与她做个嫁妆,也是桩美谈,”又笑谓洪谦,“你我便一同做个媒人,圆了此事,如何?想两头也不至不听你我之美言。”

  林老秀才父子焦急万分,林皓无事自是最好,若代价是收个淫奔且会卷了细软私逃的妇人做妻,两个宁愿林皓叫打死算了。都眼巴巴看着洪谦,盼他不应。洪谦实不曾想过这银姐那富商主人家背后还连着这样一个人家,更想不到褚梦麟会是这般做派。虽则如此处置也算圆满,却终究是觉着恶心。

  洪谦道:“这女子曾为奴婢,恐做妻也难,她的身契还在原主手里。休问写的是雇是买,你我皆知当今这‘雇’字不过说着好听,碍着朝廷法令,实也是‘买’。[1]从来良贱不婚,这一条儿便不好弄。再者,你我做媒,又不曾问过双方父母。你我外姓之人,如何能定?”林秀才父子都松一口气。

  褚梦麟听他这话乃有不应之意,便问:“一桩美事,只是做媒,侯何左顾右盼?”

  洪谦摇头道:“奔逃之事,有前因后果,我便不问。这盗窃之事,却是道德沦丧,我实不敢与这等妇人做媒的。”

  褚梦麟一怔,面露为难之色,却拿眼睛看林秀才父子,林老秀才装聋作哑,林皓父亲只得硬着头皮,将洪谦之语又说一回:“这畜牲也有个错儿,又糊涂,将他采去打一顿、问个流放我都认了,要这失德妇人做儿媳,恐祖宗蒙羞哩。她来,却将我家钱财卷走,又当如何?自来七出里,做了妻的偷了钱财都要休弃,哪有明知是个窃贼还要娶来做妻的?还请明鉴。”

  褚梦麟心中不快,却又无可辩驳,先时已有了不追究之意,又不好真个追究。只得怏怏收了这人并细软,命褚晋送客。褚晋原是木着一张脸儿,听他父亲为个“四娘”的上不得台面的亲戚周旋,又鄙薄林皓为人,及闻洪谦说话,方想:人都说北乡侯仁义有节,且又知礼方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神色间颇有亲近之意。

  洪谦亦知因此事欠了褚梦麟一个人情,又与褚梦麟生了些嫌隙,却也只好认了——谁叫他一时不查,不曾想着银姐一个逃妾,后头连着这么一个人呢?临别时,却执褚晋之手,殷殷嘱咐:“男儿丈夫,自立自强。”

  说得褚晋心头一酸,鼻头也跟着酸了,低低应了一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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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至此,也算了结,哪料因捉迎儿时响动有些儿大,叫个御史晓得了,又参上一本。这御史便是黄灿。

  本上时,李长泽因女婿孝敬个妾的父亲明珠,面色十分不好。洪谦因叫个七弯八拐的亲戚连上了更是不好,九哥因洪谦无辜也不快活。连褚梦麟都叫参了个纵容妾之父亲“买良为贱”,也挨一记。竟是人人脸上都叫扇了一巴掌。

  

第104章 御史

  官场上过活,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了御史,得罪了官家,许还能搏个极言直谏的好名,得罪了上峰,还可改换门庭,得罪了御史,只好他骂你听。他便是叫你整死了,也是青史留名,你却只好背着千载骂名。想叫个御史不再骂了,办法也不是没有,却要迂回曲折,难保旁人不会说些什么,你这名声儿,就更坏了,他更要扬名。

  御史品阶并不如何高,只消不是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党争,寻常人也不好与御史计较。且人生在世,总是要个名声的,读书人尤甚,哪怕做了个官儿,也想要个好名儿要张脸,真个能拉下面子来与参过自己的御史计较的人,旁人看他便会侧目,以后的路便要不好走。

  是以为黄灿虽然爱参人,也常危言耸听,下手整治他的人却极少。这也是托赖他参人从来胡说,因他说得严重,查来却并非如此,故而被参之人常遭同情,并不曾受太大牵累之福。人既无事,便不与他计较,他也从从容容活到如今。更有一等人想,横竖他参人总不见效,留在御史台,白占个名额,总好过黜了他弄个铁面御史来找大家麻烦,也好少个寻事的人。

  每逢黄灿参人,朝廷上下都当个笑话儿来看,然参到自家头上了,这滋味却着实不大好受。洪谦因着林皓之事原就心里烦闷,叫黄灿这么一参,更觉堵得慌,林老秀才本是过两日见了林辰便要回去,行李还未收拾妥当,这头林谦叫人给参了!凡叫御史参了的人,纵是梁宿,也须先出来请罪,被参的罪名重时,且不能视事。更可恨是这黄灿,语中竟有一股“因洪谦仗着是太子岳父是以如此胡为包庇”的意思来。

  洪谦忍着气,出列请罪来。他却“不是一个人”,隔后两步还有一个难兄难弟,一道儿跪着朝官家请罪。

  褚梦麟被参的罪名更重些儿,又有李长泽等人一旁看着,比洪谦难过得多了。洪谦是东宫岳父,平素名声又好,更因着有一个“亲亲得相首匿”,且区区一逃妾,真个算不得甚大事。倒是黄灿有个闹笑话的名声在外,反有些个人同情起洪谦来。

  褚梦麟就不同了,论起来妾的父亲绝不是“亲戚”,与褚梦麟干系并不大,虽则谁个都晓得他帷薄不修,法理上却是真个与他无关的。他罪名重就重在这一双明珠上了!

  这双明珠说价值千金,也是个稀罕物儿,朝廷俸禄虽丰,他有一大家子人要养,余钱虽能买得此物,却又如此大方转手将一双明珠与了个妾的父亲,足证他银囊颇丰,那这钱的来路便要不明。至如说是他经营来的,谁个都晓得他原本家境贫寒,这经营二字,便值得玩味了,不但众人都晓得他原本家贫,更晓得他巴了个宰相岳父,还纳了个有钱的富商小妾。这等经营,说出来比贪渎还要叫人不齿。

  且黄灿又参他那富商“岳父”是“买良为贱”,国家“禁买贩生口”,这般行事,已是违法。虽则是银姐父母卖的她,也是犯法,却又因着他们是银姐父母,故尔无法深究,罪名便要着落在这富商头上。

  落在这富商头上,是“因其女侍奉褚梦麟之故”,更兼黄灿又拿出做御史的看家本领——翻旧账,不须翻到褚家祖宗十八代,只消说褚梦麟一个便好。他纳个妾,因有官身,虽已有嫡子,倒也不违法,然褚梦麟是出了名儿的对女人好,不拘良贱,都是他心头肉。黄灿以此说话,挤兑褚梦麟成了一个色令智昏、纵容姬妾之徒,哪怕你是贪渎来的钱财,岂有未孝敬正经岳父,反与了这妾的父亲的道理呢?单这一条儿,纵不入罪,也叫人鄙薄,便叫褚梦麟十分难堪。

  连着李长泽堂堂一宰相,也叫众人看得面红耳赤,险些儿犯了痰疾。女婿不着个调儿,好色无厌,已是叫他面上无光,平日里谁也不好当面提及,都与他留些情面。如今却是当朝叫御史揭了出来,显得他这正妻的父亲、正经岳父、当朝宰相,还不如一个婢妾之父在褚梦麟心里重要。你说丢人不丢人?!他不喜欢褚梦麟是有情可原,褚梦麟这样打他的脸,真个说不过去了。且由此及彼,他又心疼起女儿李五姐来,不知道她在褚家过的是甚样日子哩!

  李长泽更不肯为褚梦麟说话了,恨不得这货立时死了,他女儿外孙还能过几日舒心日子。又或者这姓褚的叫罢了官儿,他好摆布这混蛋!

  靳敏正在处处与人为善的时候儿,见李长泽身子摇了一摇,忙伸手扶他一扶。两个都是宰相,站得又靠前,不但上头坐得高的官家看着了,下头官员也见着了。褚梦麟于诸人心中又添一“罪名”——当堂气坏老岳父。

  有李长泽引得众人忍不住抻脖儿去看,九哥心头一松,他也觉有几双眼睛往身上看。他在江州也有几年,也晓得几个洪家亲戚,听了这林家事,只觉可笑——林家算是洪家哪门子亲戚?!这话却不能他自己问出来——有偏帮之嫌。兀自生着闷气。

  官家还不及说个甚,却又有人一出列,九哥一看便喜。你道这人是谁?却是大理寺卿朱震。无论洪谦与朱家有甚纠葛,这朱氏如今是帮着洪氏的。却见朱震手捧牙笏,出列奏道:“官家,臣有话要说。”

  官家问道:“卿有何言,何以打断御史?”

  朱震道:“臣不过是因知律法,听人满口胡柴,便忍不得而已。这等不知本朝律例之人,还是个御史,更是骇人听闻!无知之人而可为御史,国家威严荡然无存矣!”

  官家道:“你这是要参哪个御史,又要说的甚事?”

  朱震道:“便是这黄灿!臣只想问黄某,那林皓是北乡侯甚样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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