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官家目视黄灿,这黄灿只得道:“是北乡侯夫人娘家亲戚。”朱震又问洪谦:“可是?”洪谦出列奏与官家道:“是臣妻外祖母娘家侄儿的孙子……”
尚未奏毕,满殿便哄堂大笑了起来,止都止不住,这等七弯八拐的亲戚也拿来说嘴,也唯有某一权臣倾覆,又或是有一奸贼要陷害人之时,才好拿来用以“罗织罪名”。官家也哭笑不得,道:“是黄灿不明就里,然御史可风闻言事,不可因而降罪。”
朱震将袖儿一甩,声响满殿,归列。洪谦将头儿低下,两只手袖子里捏了又捏、搓了又搓。褚梦麟更觉难熬——竟无人帮他说话。这却怪不得旁人,他也有几个朋友,可谁个能出来说他将贵重珠宝随手与了小妾、小妾与送回娘家,正经岳父且不得孝敬是对的?又或说他不曾贪墨,只是做了官便发家致富——这与说他贪墨也没两样儿了。说他妻妾能赚钱?或有那一等没出息的男子会羡慕,却是不能在朝堂上说出来的。
弄得褚梦麟也暗骂这“岳父”不晓事,年纪一把还要贪个年轻美人儿,逼得人逃了。又不将好物看紧,随便叫人便偷了带走,真是不曾将他放在心上,是以不好生看管由他府中流出之物。
上头官家又问朱震:“卿是大理寺卿,依律,此案当如何判?”朱震道:“此非臣现在可过问,双方皆非京兆之人又事发于京兆,当由京兆先判。且是此女身份来历均未有实证,是买是雇,均须看契,所携财物究竟因何而来,也须问了失主。一应证据不全,臣不敢妄断。又,黄灿一本参四案,一参北乡侯包庇,二参褚梦麟纵容、贪渎、帷薄不修,三言民间买贩生口,四言林皓诱拐逃妾,牵涉甚多,非一时可解,不可不慎。”
官家无奈,只得命京兆立案去审,政事堂一看李长泽并无阻之意,也厌这褚梦麟太会生事,极快便过了这道旨意,中书、门下等无人封驳,京兆痛快接手。发了签儿去提那褚梦麟“岳父”并银姐父母,且要身契等物证。又提问林皓。
洪谦此时却不能逐林皓出府,盖因林老秀才父子亦在之故。林老秀才父子两个初时慌了手脚,此时却定了定神儿,林皓父亲道:“最坏不过小畜牲领了罪,那也是该当。听了君侯的,许还有条儿活路。”林老秀才心实许之。两个打定主意,洪谦叫怎生做、便怎生做,且言语间要为洪谦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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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上头催得紧,内外都看着,京兆办事便也快,不数日,差役日夜兼程提了银姐父母并原主人家等人到来。这便开堂。
那银姐的父母一见了女儿,上来抱头便哭:“苦命的儿啊!如何叫人拐了去?!”张口便咬上了林皓,为的是替女儿开脱,也为着早将富商得罪个死,须抓紧了这救命的稻草。好叫林皓不得不娶这银姐,更为林皓身后似还有个靠山,好叫富商不好报复。
这话林老秀才却不爱听,自家孙儿,关起门来如何数说是他的事,公堂之上叫人说了,他却忍不得。他因有功名在身,且是林皓祖父,过堂时便也到,却有个优待:无论行礼还是旁听,都高于林皓父子两个。又因年高,京兆也要和气与他说话,听他诉说林皓何时离乡、洪谦何时与他书信、他何时抵京,又将林皓路引呈上,且说:“便是他有心诱拐,也没那个时辰去做下这等事来,还请明查。”
京兆一比对着路引,便知他说的是实情。世情便是如此,一男一女犯了这阴私之事,总要怪这女的多,责这男的少。且林老秀才说的是:“因看她孤身上路可怜,故尔携其同行,又买婢以侍,若这也是无礼相待,则如何才是不无礼?见着孤身妇人便扭送报官?我们乡下人贫苦,却不是哪家妇人都能使奴唤婢有人随行的,路上遇个一二为难的,且要搭把手来,既是世情也是积德哩。”
这便是连银姐父母也无从反驳,须知凡立契,买卖两家都须签字画押,迎儿身契上买家确是签了林皓的名儿。顶天只能说是林皓半途见她美色,欲行奸骗之事,否则何以北乡侯府将林皓与银姐一道拘在府中数月?难道不是因知其事不好,是以遮掩,欲行不法之事?
林皓父亲一头狠盯着儿子,口里却说:“我一个未成亲的儿子,孤身上路寻亲戚,到了亲戚家,亲戚长辈见着猛地多出个妇人来,又无户籍,且不说是何处人,原主人家是谁,君侯能不疑心?能不忧心是何处骗子迷惑男子,欲行不法之事?只因不是同族又不是近亲,不好擅自处置了,是以北乡侯写信与我,叫我入京来看儿子,这也有错?”
京兆心道,也是这个道理,将这妇人先送了官,届时问案,也要提林皓过堂。洪谦总不好亲戚使儿子来投奔,转眼便因行事刻板将亲戚儿子反送到公堂上去了。便将此节此按下,又问那商人:“你可是买良为贱?”
褚梦麟那“岳父”因将女儿将与个大官人做妾,地方上也算是有些个势力,连官儿也能见着几个,此时过堂问话也不先问他,又叫人抢先了说话,且看林老秀才因年高且有功名,特许站着回话,他还跪着,心中实是不快。
听问银姐事,便说:“契书在此,实是雇的她,不想这贱人手脚不干净,卷了宝物私逃!我本是做些买卖,纵手头有珠宝,难道不许我贩卖?”一语将明珠之事开脱了去,只作代褚梦麟贩卖珠宝。
他有此番言语,自是背后有人指点,非止是自身聪明。这时节固有讼师,有些个手眼通天的还能与官府通气、叫小民受气,有些德行的也能维持良善。然自古以来,朝廷断案最恨便是讼师。一经察觉,先打个五十板子再说话。是以小地方讼师还能明着支招儿,如京兆问这等牵连权贵大案,讼师连头儿也不敢露,只敢背后做个摇羽扇儿的。
珠宝之事,死无对证,京兆不好就判了,却先验之书契,上头果写的是“雇”字。京兆见这上头雇值颇高,便知端底,原来为着朝廷有明令禁买卖人口,许多人便另生主意,契书上不写买,只写雇,却将雇值写得极高。但看文契,真个雇的,价钱便少,名为雇实为买的,价钱便高——为避刑罚而已。然这书契却是真的,实无个破绽。
两家竟是同将事情推往银姐身上去,且说的也有大半是实。任凭银姐父母如何哀哭,京兆也不能违法行事,只将那醒木一拍,道:“大胆!将女儿卖与人的是你们,你女儿手脚不干净是实,林皓路遇你女儿亦是实,如何是他诱拐了你女儿?”
当下判来,银姐父母实无“卖女”之事,不罚。既无人卖,自然无人买,富商便也不罚。银姐却是偷窃主人家巨额珠宝,以盗论,当追赃后杖责流放。林皓路遇妇女,不该轻易带走,这却又有一个“急公好义”的说法在内,并不好深责,也只问个行事不谨,将他打上十棍儿发回原籍,叫他父、祖管教。
不想银姐当场反咬这富商“强奸”,因羞于见人,方私逃而出,这却又无法验看了。她一身素衣,头上只别支木钗,不施粉黛,却也楚楚可人,看的人也有几个心软的。
倚着那富商的性子,因恨这银姐连累他上堂出丑,往日有此等事,他自有一干或讼师或管事等代为过堂,如今只好自己出来与这婢子争辩,如此丢脸,当要狠治这“贱人”的,却因褚梦麟有信叫他休要生事,也只得回嘴说:“一个女贼,路上遇个青年男子便随他而行,这等无耻妇人,说个旁的有证的事儿倒也罢了,却拿贞洁说事,岂不可笑?!有行妇人会偷窃而逃?”
连京兆也觉他说得有理,且京兆知晓,这等高价“雇”来的婢女,多半是主人家收用了的货,若有个婢女脱出时还是处子,反是主人家“高洁”了。这等高价“雇”一个少女,为的是甚,买的卖的看的都是心知肚明,此时再装作不知内情,又装节烈,真个是婊子要立牌坊,拿旁人当瞎子聋子傻子了!
以上皆是世情、不入律法,却不妨碍着判官断案时斟酌参考。
银姐父母不敢强辩,却死咬着将银姐雇与富商,女儿又不见,岂知不是甚搓磨?京兆虽是读书人,不大瞧得上富商卖女求荣,更不喜褚梦麟私德不修,却更恼了银姐父母卖完女儿还要撒泼。原本还要叫林皓这头酌情补偿银姐一二,毕竟林皓一青年男子,将个年轻妇人携行数百里,那头银姐又一口兜揽是路遇着林皓,虽是个淫奔女贼,待林皓确是有情有义,林皓须有个担当。
现却不提这话了,依旧照着原判,只不叫富商追讨原银,也是因京兆厌这富商一把年纪脑满肠肥却贪图美色且有仗势欺人之嫌,要他恶心恶心,有个教训。他原还想将林皓革了功名的,没想林皓太不顶事,连个秀才也不是,只好发回原籍,又行文与江州知府,使严加管教,休令出了江州。
这林皓连日来叫父祖打得怕了,又过堂,连洪谦也叫参了,他也晓得怕了,虽银姐一口兜揽了事情,他内心感动不已,眼下却也只管泪眼看着银姐。他竟是缩了。银姐看他这样,心内绝望,竟不再自辩,只叹:“是奴命苦。”自去领罚。
反叫京兆感叹不已了。连褚梦麟听了,也不顾那爱妾成日咒骂银姐,却出钱与这银姐赎了罪过,将她身契归还与她,又使人将她送往林皓处。这一回休说林皓父祖,便是洪谦,也想掐死这褚梦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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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玉姐在后宫之中,于前朝消息本是颇为灵通,九哥但有事,回来总会与她说。然事涉洪谦,又是糟心的事,九哥便“报喜不报忧”,是以纵慈寿殿都晓得了,只是闭口不言,与她留个脸面,她还叫人蒙在鼓里。还是碧桃往外与人闲话时,听着别殿里宫人说起时才急回来报与玉姐。
玉姐自入宫中便不曾失了稳重,此时听了这消息,也不由心生怒意:“林皓不用安尾巴就是头猪!色令智昏!他道是读个书生路遇狐仙的话本,白快活还有好处赚么?”又骂褚梦麟多事,“自家还陈谷子烂芝麻的丑事一箩筐,又伸手与人添麻烦来。他倒好赚个仗义名声儿,却将烫手山芋丢往别人怀里!”
众人皆不敢劝,玉姐自发了一回脾气,却又冷静下来,问碧桃:“这是甚时候的事?”碧桃回说是足有半月,案子都判完了。玉姐一阵晕眩,心道:他也不与我说了么?想来九哥也是好意,玉姐虽念他的情,却不喜与己有关之事不在掌握之中。便动起打探朝廷风向的念头来,却知妇人干政是大忌,虽则中宫、慈宫问政不比后宫干政那般令大臣厌恶,若皇帝年幼,大臣还要请太后问政,她一太子妃,这般做却不大好。须得谨慎行事,眼下只好从宦官下手,也只能从宦官处着手,以关心九哥为名,多问问“外头有甚事叫太子担心”。
待九哥来时,玉姐却先向九哥请罪致歉:“都是我不好,娘家人生事,恐有小人说到你头上,于你名声有损。”
九哥大惊,把臂揽她起身,道:“这却又是说的甚话?我不与你说,是因此事原就可笑,彼时岳父说那林皓是‘妻子外祖母的娘家侄儿的孙子’时,朝上笑倒一片——都笑黄灿多管闲事哩。”
玉姐流泪道:“总不是件好事儿。爹既已是外戚,从来外戚有几个有好名声的?这等小事,认也便认了。只不合眼下你还在东宫,我真个怕妨着了你。”
九哥心内感动,道:“这世上总是明理的人多。”
玉姐道:“你又不说与我,我心里原没个底儿,乍一听时,魂儿都要飞了,还道是事关重大,你说不出口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九哥本不会哄人的,叫这妻子磨得也出了十二分的耐心,温言道:“再不会了,但有事,必与你说的。”玉姐方收了泪,与他一道看章哥。
章哥百日已过,照玉姐说法儿,九哥既已请旨将章哥庆典花费充作军费,这百日便也一并俭省为好,好人做到底,做事做全套。何况北地战事一触即发,也是个要钱的勾当。九哥更感动,愈发觉着妻子深明大义,又觉了亏欠了她们母子,心里更是疼爱这娇妻爱子。他又要与玉姐做脸,也为她卖个好人,将这百日不多的花费亦请旨捐助出时,也说是玉姐之意。东宫名声又好一声,世人多赞玉姐乃士人之女,果然明理,极有国母之气度。
洪谦被参,无人跟风弹劾,也是托赖这女儿行事叫人赞的福气。世人赞玉姐,却不知她这也是程、洪两家家法:要便不做,做便做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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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因女儿做了太子妃,仕途多艰,却也因女儿这太子妃做得极合上下胃口,又免了一场口舌官司。
原来这林老秀才因京兆有判,强令林皓还籍看管,须得尽早携了一子一孙还乡,林辰处境便尴尬起来。洪谦却不计前嫌,并不逐林辰出太学。林老秀才也觉无颜见洪谦,却又出钱叫林辰出府赁房而住。洪谦却拦了下来,依旧叫他住在府中。
洪谦想的却是,林辰总算老实且不生事,又沾着些亲,他若出去了,张三郎、张四郎两个无亲无故的又如何好收留在府里?这是要三个齐逐的意思了。且林辰一出,便是与这一门亲戚断绝的意思“未免凉薄”。洪谦若想堵了人的口,便须做出姿态来,先彰显仁义,往后有个故事,讨伐他的人便少,为他说话的便要多。
林老秀才与林皓父亲羞惭感动不已,只说押了林皓归家,再四说不敢再添麻烦。父子两个心里都明白,经此一事,洪谦心里已是不喜了,再添麻烦,不定洪谦要如何应对。且此事经御史宣扬,又有京兆之判,世人都知是林家行事不周,拖累了洪谦,洪谦却是够仁义,林家若再生事,便无人会说洪谦绝情。
洪谦果然说:“我是看先时与老亲有些交情才提携辰哥,是看老安人面上,方不曾将皓哥送官、先致信老亲。事是我做下的,有甚结果,我自然要担着。反是老亲,须得好生清理门户才是。老亲与我出了五服,纵造反,也连累不上我,老亲自有亲戚九族,休要连累了自家人才好。”
林老秀才口上应了,暗想回去必要教训老妻,却又口里发苦,如今情势,顶好是析产分家,趁自己还在,将家事撕掳了,好叫不互相牵连。然而一家子人,最善经营者乃是林皓之父,仗其经营,方不致窘迫。分家固是分出了林皓这祸害,却也是分出了林皓父亲这钱袋儿。
林老秀才心痛半日,还是想断尾求生,诸子分家。主意堪堪打定,要动身回家,褚梦麟将个祸根送了来,林老秀才险些没叫气死!洪谦却眉毛也不动上一动,命林家仆役雇乘轿儿将银姐送与她父母栖身客栈里,肚里暗道一声晦气,原本事已了解,大家你不提我不提,只当没有这回事。褚梦麟又来这一出,却将他架上火来烤!收了恶心,不收又是不给褚某人面子。
洪谦不得不修书一封与褚梦麟,道是:“彼既赎出,便是良民,未嫁之女父母尚存,岂有胡乱送人之礼?当归还其父母,有何安排,看其父母行事。”
这褚梦麟收了书信,却说洪谦:“刻板无情。”不拿女人当人来看,银姐父母能卖她一次便能卖
第二回,何如叫林皓娶了,总是两情相悦。不顾正在尴尬间,却于下朝时拦着洪谦要说话。洪谦道:“林皓父祖不喜,我如何能越俎代疱?岂不是笑话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洪谦说话故意不压着声音,叫旁人听了去。有知道褚梦麟癖好的,竟编排出褚梦麟看上银姐之语。又将李长泽气了一回,索性告病,使人唤了女儿、外孙来“待疾”。这是孝道,母子两个立时便回。家中无了正妻,有钱那个小妾也觉受了委屈叫打了脸更不肯安生,褚梦麟再顾不上银姐,回家来理事。林秀才祖孙趁机跑了。
褚梦麟却再没心思管这等闲事了,非但李长泽一直病着,扣了他妻儿不放。那头却又有御史参他家中“区区一妾便指使人当街强掳女子”、“不经官府私囚他人”等等。
这参奏之人却不是黄灿,乃是御史里头钟慎的得意门生,有名的铁面御史。此人正姓个铁,与黄灿恰恰相反,他凡参人,总能捏着人痛处,凡补参者,重者服伏,轻者逃了刑罚也要坏了名声。
铁御史也不说这银钱事,也不说这帷薄事,只说治安事。迎儿又不是褚家奴婢,纵犯法,自有官府制裁,褚府抓人囚禁逼问,便是犯法,是私设公堂,藐视朝廷法纪。更可恨是,此事还不是褚梦麟做的,只是他府中一妾,如此目无法纪,真是“骇人听闻”。褚梦麟已不是帷薄不修,乃是纵奴行凶了。褚梦麟还未哄回妻儿,又因妾生事,妾所出的两子一女又于他面前哭诉,真个一个头两个大。
铁御史因太子妃贤德,便不扯这洪谦将银姐关在家中勉强也算是个私囚他人,反无意中为洪谦开脱,说褚梦麟之妾“确凿有证而不扭送报官”,意在说洪谦无法证实银姐身份又是亲戚所携女眷,无奈收留。又因那“亲亲得相首匿”,林氏亲缘虽远,却是亲戚,褚梦麟的妾家却不能算亲戚。是以绕过洪谦。
满朝懂行的都赞这铁御史:同是参人,怪道黄灿参不出结果来,铁某人却一参一个准儿。人比得得死,货比货得扔呐!
官家无奈,只得又发审此案。褚梦麟焦头烂额,一个有份量的岳父又“病了”,此时方知行事孟浪,过于纵着宠妾了。京兆一看褚字便烦,当下便判褚梦麟这妾“不法”,连着行凶的仆役也一并判了,横竖她有钱,褚梦麟也是钱多了没处使去赎个犯妇,叫他们出一回血来丰盈府库也没甚不妥。至于褚梦麟,因官职颇高,京兆不好判他,却退还官家另择人判来。乃官降三级,罚俸一年,又夺那妾出两子的功名官职——因查知此二人乃那妾抚养之故。
褚梦麟交了钱,亲往李家去迎妻子,李长泽只管不放人,叫人传出话来:“想来你诸事缠身,还须搬了钱去赎那犯法妇人,我家姐儿向来贤惠,便不去与你添麻烦了,你该为谁个操心还为谁个操心去。”拿要传与我外孙的家财去为个闹事的妾赎罪,打了正室的脸又要接人回家,好大的脸面!
褚梦麟忿而归家,却又遇着他嫁出去的一个女儿自婆家跑了回来。
第105章 果报
“该!”秀英原就看这褚梦麟极不顺眼,这男子若是爱拈花惹草,在女人眼里便不是个好人,听着他倒了霉,心里真是快意。李妈妈笑扶着她坐下,陪笑道:“也是报应了。”
秀英问道:“这些可是真的?”
李妈妈道:“我往大相国寺为哥儿姐儿烧香,听着那头几位娘子悄声儿说的哩。我不敢上前问人家娘子,转与伏待她们的大姐说了几句儿,这才听着的。底下人嘴里说的,有时候比上头知道的还多哩。”
秀英皱眉道:“闹到这般田地,那李相公也不管?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有闺女外孙折在里头哩。我听官人说,褚梦麟为人讨厌,他那儿子褚晋却是个好的,李相公倒舍得?再怎么着,褚晋也是姓个褚,褚梦麟不好,褚晋又如何能好?”
李妈妈摇头道:“这我便不晓得了。左右不过如此,总是要叫父亲兄弟拖累了。姓褚的家里一团乱麻,妾生的倒罢了,婢子生的也都要上了族谱儿,那算是正经兄弟了,如何撕得开?女人这一辈子,不求嫁个王侯尊荣,能得个知疼着热与正头娘子做脸的便是好的了。说来咱家姐儿真个有福气,太子原就是个好的,现也一意护着家。”
秀英道:“可不是!”说一回褚梦麟的倒霉事好解一解恨,却又将话锋儿一转,问起自家事来,“可都叫他们老实些儿了?咱家也不幸挨着了那御史的参,京里人的眼睛现都盯着褚梦麟不假,咱家一有不慎,保不齐就又要盯着咱了。”
李妈妈笑道:“您只管放心来,叫官人收拾一阵,现都老实多了。张家两位小郎并辰哥都用心读书,也不敢胡乱逛。”秀英听着林辰名字,没来由一阵烦躁,道:“辰哥也是个投错了胎的,摊上这些个亲戚,甩又甩不脱,管又不服管,还有那样一个糊涂祖母。”李妈妈知她不喜欢林家了,跟着说几句辰哥可惜,借着骂林家两句与她解气。
主仆两个说一回,秀英便说:“又将到晌午了,妈妈去看厨下饭食做得怎样了,热热的装了去送与金哥。”金哥年方九岁,暂附学于梁宿之家学,洪谦之意,待到他十一、二岁上,再送往石渠书院里读书去。眼下年纪幼小,洪谦还想看着他两年,好生关怀。
李妈妈应了声儿往厨下去看袁妈妈。袁妈妈手艺在江州自是好的,到了京城便略有不足,然因她是家中老人,主人家信任她,她便依旧领着灶上差使,掌管一应事务。金哥饭食现却是她亲手造办,仔细做一个八宝肉、一个碟蜜火腿、将香菇炖了子鸡、一道蒸鸭,配一碗莼菜银鱼羹,佐一碗香米饭。叫李妈妈一一看了,却取干净食盒装好,又取金哥随侍书童之饭食,另以食盒装了,方命人送出去与金哥吃。
送饭的不敢怠慢,又稳又快,一路自侯府奔至梁氏家学里。家学规矩颇严,到得早了,只好候着,晚了,也不能进去打搅。饭送到时,时候刚好,金哥只携了一个十岁的书童唤做个观棋的伺候,见饭到了,观棋先取了金哥的食盒,寻张干净桌儿摆上。莼菜在江州时并不难得,京城里却是难得之肴,金哥吃得痛快。观棋伏侍金哥吃完,才取自己那一份,一荤一素一汤一饭,也是干净整洁,荤是炖肉,素是豆芽,汤是青菜,饭也是白米饭。
食讫,将食盒一收,交付来人携回。不多时,金哥又要去上课,这观棋便在檐下与一干书童闲话。却听内里一个梁氏亲眷家十三、四岁书童说起褚梦麟之事。梁氏显宦,姻亲众多,内里有一个却与李长泽的岳家有些关系的,语及褚梦麟自然是全无好话。
这年长书童笑道:“咱做书童儿的,也算是哥儿小郎们心腹了,但有事,须劝着些儿,免得误了哥儿也误了自己。真个有甚错事,非止眼下叫打上一顿了账,祸事还在后头哩。便说这褚官人,他那一个爱妾出的女儿因他百般疼爱,强与寻了个高门嫁入……”
但凡爱惜子女的,哪个肯叫儿女吃苦?哪个好人家肯与这褚家结亲?褚晋能娶个好妻,是因正室所出,又有宰相外祖父,褚晋自己也争气、人品亦好,那已致了仕的天章阁大学士方肯将孙女儿嫁与褚晋。旁的庶出却没这个好命了,无不是褚梦麟诸般谋划方结了好亲事。
这个庶女排行第一,是褚梦麟头个女儿,自然爱若珍宝。李五姐照个庶女的样子与她说亲,非止这褚大姐与其母觉着委屈,褚梦麟也以女婿门第太低。亲为褚大姐择了郢侯嫡出的幼子温驰,又厚与嫁妆。李五姐叫打了脸,脸儿也气黄了,索性甩手儿不管了。但有庶子庶女婚事,悉推了,只说:“他们的生母既已养了他们十几年,情谊深厚,这婚事又不叫她们做主,岂不伤心?”
想那正经人家,谁个肯叫儿女出来被旁人家的婢妾相看?又有几个肯拿旁人家婢妾做上宾?没有了李五姐,这些个妾出门儿也没个人肯搭理,纵有搭理的,也是想巴结这褚梦麟的,褚梦麟又如何看得上?且,谁家结亲不挑嫡庶?褚梦麟择婿还要个高门嫡子,难不成旁人家便不挑剔他家庶出了?少不得要求到李五姐头上,李五姐却又抢先病了。
恰遇着褚母过世,亲便也不再议了,都回去守孝。
因褚大姐守孝,她丈夫便收用了个婢子,现已生下了孩子,却不叫她抱养也不去母留子,还叫这孩子管那婢子叫声“娘”,又叫婢子之母“外祖母”。
郢侯家也不是甚无礼人家,却因褚大姐叫褚梦麟诸多娇惯带着丝娇气儿又颇自傲,娶她只为着幼子不能承嗣,又分不得太多家产,以褚梦麟虽无行却有才且有财,可提携看顾温驰,方才娶了他庶女。不想这褚大姐自家庶女出身,在娘家时为她那做妾的娘撒娇争宠,恨不得褚梦麟眼里只有她那婢妾的娘,哪怕嫡妻都是粪土,只有她兄弟才是褚梦麟儿子,嫡兄却是个无用废人。
到了婆家,却将侍妾恨到了十二万分。千方百计将温驰身旁丫头或发卖或拿捏,令婆母不喜了起来。又觉嫂子们刻板无趣,每共处时总要占个先儿。也是她命好,生得也好,新婚时丈夫也让着她些儿,叫她生了长子——愈发觉着站稳了脚。
没有婆母不想儿子成亲后收心、成家便能立业的,却也没有婆母喜欢这样掐尖好强的儿媳妇儿的。更因褚大姐是个庶出,却不以庶出为耻,反于褚梦麟归京时,携夫、子回娘家时,拜完李五姐,却叫儿子管她生母叫个“外祖母”,又撺掇温驰管个妾叫“岳母”。温驰不乐,她便丢脸色与温驰看。郢侯夫人听了气急败坏,是以对着温驰所为,温母也是睁一眼儿闭一眼儿。
褚大姐气恼,以为丈夫眼里没她,又打她的脸,婆家合伙欺负她,赌气跑回娘家,只要拿捏着这温驰亲来接她回去,将那婢子打发了,又不令这庶子上了族谱才好。褚梦麟还要说她:“从容应对,过于刚烈恐丈夫不喜。慢慢儿哄着便是。”褚大姐却说:“他个幼子有个甚的家业?将来还不是我嫁妆?他却弄上十个八个小妇养的,他能养得活?还不是我的嫁妆?爹与我嫁妆是疼我,难道是要疼他的小妇与孽种?”褚梦麟一想也是,因褚晋太学读书未回,便使褚大姐的同母弟褚凉去温家理论。
岂料这温驰家中幼子,父亲不好说,母亲却是真个心疼他,气性也是不小。闻说老婆跑了,也不去追,听了褚凉质问,却是不紧不慢回一句儿:“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令姐能命我的嫡长子管个婢子叫外祖母,我一个庶子,又如何叫不得?难道他还能比大哥金贵?你能入褚氏族谱,我的庶子自然也能入我温家族谱。李相爱女能容的事,令姐也须得能忍。想来岳父大人与我,是同样的心。”
褚凉也是个婢生子,听了这话气得要揪打温驰,他是心疼自家亲姐的,袖子里早藏了根戒尺,抽出来便打。温驰也不是个好性儿,岂能坐以待毙?又在他自家里,唤了人来将温驰一行捆了送还褚梦麟,又将原话儿说与褚梦麟听。自家却与一干朋友饮宴,且笑言:“有个不讲究的岳父就是好!”
众书童儿听了,一哄而笑,又都捂了嘴儿,内里也有听得懂的,也有半懂不懂的,这便赖那年长书童解说。一来二去,也都学了些儿礼义。观棋回来说与金哥听,叫洪谦知道了,也赞梁氏家风:“旁人家里家仆绕舌只说家长里短,他家书童说家长里短也要讲到道理上。”
秀英道:“怪道他家能出个相公哩,也是人之常情。如此我便更放心金哥了。明日是新科进士离京,江州乡亲你须得再送上一送。”洪谦道:“我省得,酒楼已订好了,还是醉仙楼,想来褚某人如今是没那个心情与我争歌姬了。”说得秀英一指戳他额上:“又不说好话来,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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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果然没有褚梦麟搅局,洪谦语带歉意,举杯道:“近来我也是官司缠身,不好连累诸位,如今事毕,诸位又要离去,还请满饮此杯,他日再会,再纵酒高歌,多多亲近。”众皆举觞。
洪谦又特意嘱咐盛凯,这盛凯因年轻,殿试过后硬叫提进了进士最后一名里,洪谦因其是同乡,也抽个空儿为他说了几句好话儿,并不将他放在京中,却走了那吏部尚书的路子,将他往外放先做个辅官,也是积累些资历,回来才好说话。其中关切之意,不言自明。
这一回散去,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得了官儿的见着这落了榜的,先时还叹自己堪堪只好做一小官,此时便开怀了起来。那落了榜的,也有羞于见人不来的,也有欲趁此机会与这些个中了的套个交情的。无论中与不中,只消有心,总要拿个笑脸儿冲着洪谦。
洪谦也只为留个好名声、好人缘儿,既是宾主尽欢,自是心中大慰。因携着林辰并张家兄弟一并赴宴,又说:“你们但有家书,可托付捎带。”三人都将书信递于本次考中名次最高者,请他代转。
众人见洪谦待林辰虽不热切却也携他出来,不由换个眼神儿,以为林家在洪谦面前尚有些份量,许要护佑林家的。不意回江州之后,便听闻林老秀才主持分家,将诸子分将出去,这才改了心情:原来这洪谦并不是一味相护。又道这林老秀才奸许,这一分家,除开林皓父亲一房,旁人自可各凭本事巴结讨好了。
一干人等回到江州,那几个中了的自是衣锦还乡,内里盛凯更叫人追捧。老人常说“莫欺少年穷”,何况盛凯也算不得穷。提亲的踏破门槛儿来,盛母潘氏皆不曾应,却问盛凯:“我怎地听说京里有榜下捉婿的?”盛凯苦笑道:“未禀父母,如何敢擅自应下?”
他这说的并不是实话,自家人晓得自家事儿,昔时盛凯心仪玉姐,彼时洪谦已有功名,潘氏尚不肯接话儿,只将眼睛往申氏女儿身上看,还要带些儿傲气。盛凯心里,玉姐自是好的,观其眼下行事,也是个明理的,而申氏诸女虽也不差,却没这般大好贤良名声,可见是不如的。则潘氏厚此而薄彼,可见潘氏纵是真心想要个“更好的”儿媳,这甚样是好、甚样是不好,她也是个弄不明白的。说得难听些儿,便是趋炎附势、好趁个势灶,生一双势利眼。
盛凯心中,佳妇当重德,潘氏却是要先看是否权贵,盛凯不好指责亲娘,只得闷在心里。自此便思,若有个厉害岳家,妻子硬气,遇上潘氏这心里向着富贵又要假作不喜、且要那富贵朝她低头的脾性,从此家无宁日。想那京中权贵的女儿,哪个是好娶的?褚梦麟娶了李五姐,是他十八代祖坟一齐冒了青烟儿,李五姐有四个姐姐,哪个丈夫敢胡来?最厉害一个,生生将个爬床的丫头全家弄疯了。
盛凯便思,若娶妻,还是个门当户对差不多的人家罢了,如此媳妇便不会强硬,性情柔顺些儿,也免得潘氏一把年纪反叫儿媳制住了。既存此心,他如何敢在京中接话?
潘氏听了,心实惋惜,口里确还要说:“权贵人家好以势凌人,娶来未必家宅和睦。”盛凯听了,暗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