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户 第80章

作者:我想吃肉 标签: 古代言情

  霁南侯太夫人便得允,次日由儿媳韩氏伴着入宫。

  到得崇庆殿里,玉姐已自慈寿殿回来,打发了章哥描红习字,自看着湛哥晃晃悠悠,追着只气毬玩。霁南侯太夫人婆媳两个入来,先拜玉姐。玉姐虽心觉这两个是长辈,然受她们的礼,却比受申氏之礼自在许多。客客气气让两个坐下了。

  韩氏抬眼看玉姐时,见她着一袭金线绣翟鸟朱红大袖衫儿,头上并不戴厚重凤冠,发上正中一支九尾金凤、尾、眼俱镶宝石,鬓边数枚素金钗。耳上一双大红坠子,颈挂珠串,手上两双金镯一嵌宝石、一琢细纹。伸出手来儿虚扶,上头亦戴着几枚嵌宝戒指。

  如此打扮极是郑重,想是看重自己婆媳,韩氏心里便十分舒坦。又看湛哥在侧,便夸湛哥:“二哥长得真个结实。”玉姐听韩氏说湛哥生得康健,心里也快活,笑道:“他偏淘气。”

  华氏道:“男孩儿不怕淘气,只消知道做人的道理,便盼着他肯淘气哩。”韩氏接口道:“正是,俗话儿说得好,有脾气便有活儿。没个气性,甚事也办不成。”婆媳两个这般说,便又想起朱沛来了,心下皆感慨。还是华氏面子大些儿,顺口儿问到了章哥:“不知太子可安好?”

  玉姐察颜观色,觉其意可能在此,也小心应道:“教他描红哩。”华氏年老,说话便慢,慢条斯理道:“可是娘娘与太子开的蒙?”玉姐眉梢微挑,笑道:“正是。”华氏这才说:“娘娘可知,太子转眼便五周岁了,当寻思开阁读书的事儿了。”玉姐心中想的也是此事,口里道:“闻说有早有晚,我也想叫他早些儿读书明理。”

  华氏将上身往前倾上一倾,却问玉姐:“娘娘,太子师傅不可不慎。”玉姐道:“这些个,自有官家与朝廷大臣,我却不好多过问了。”华氏道:“娘娘错了,朝上选师傅,多选博学之士,有些个虽博学,人却呆。太子为人,却不好呆呆木木。却择了个过于方正的师傅,只恐娘娘又要多费心教导殿下人情冷暖,世间百态了。”

  华氏这话说得极诚恳,玉姐亦明其理,言语间便也恳切许多:“谢夫人教我。”华氏将手儿一摆,道:“老身不过怕说得晚了,已有定论,这才匆匆而来。想来官家与娘娘为人父母,早便想着了,不过人老话多,过来废话罢了。”玉姐笑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人家的话,我是从来不敢不听的。老夫人心意,我记下了。”又说想择亲贵大臣子弟,与章哥一道听课,心里已预定了朱家一个子弟,这是透个风声儿与太夫人,也是叫她归家仔细看看子侄,择一好的送来。也是因太夫人年长,经的事多,有询问是否合宜之意。

  太夫人道:“娘娘想的甚事,从来未做事,先做人。多与人相处,才好明白道理。”那头韩氏肚里已在琢磨,哪个孙儿伶俐有出息,好送往宫里来。

  玉姐便放下心来。太夫人略坐一时,便说:“年老了,易瞌睡,恐失仪。”便要告退。玉姐道:“怎好叫老夫人空着手儿便走了?”命取一只玉枕与老夫人道是“夏日枕着凉快。”又与韩氏绢绸好制夏衫来穿。婆媳两个谢领。

  回往家内,韩氏便问华氏:“太子读书之事,自有大臣们说,纵大臣有不妥的,阿家何不领夫君去说,为何……”华氏道:“我为何多这个嘴?纵妇道人家说,也可请永嘉侯家的往宫里说?你也不想想,便是父母与子女,也须用心相处哩。咱与娘娘又有何能说得出的亲戚?总要寻些时机,亲近亲近。纵男人们处得好了,两家女眷还有反目的时候哩。那是中宫,你好稳坐了钓鱼台?你当你是姜太公来?”

  说得韩氏信服。

  ————————————————————————————————

  宫里玉姐左思右想,颇觉华氏说得合心意,却叫朵儿:“与我往库里寻些物事好与三姐添妆去。”

  因国丧,宫里许多游乐都停了,玉姐更不好着鲜亮衣裳。如今除服,宫里风俗又喜着红色大袖衫儿。如今九哥无宫妃,唯玉姐一人要置装,内廷织造衣裳便不如先帝等时要采办许多后妃的,只消将这位娘娘伺候得妥当了便得,是以织造得极快,衣裳又多。自除服前便预先办下了,一朝除服,成箱子抬往崇庆殿内。又有内造的首饰等物,将玉姐衣橱箱箧塞得满满当当。锦锻绢绸,珍玩器物将崇庆殿库房填得难容他物。

  主仆两个往库里寻一回,将蜀锦苏绣挑出许多,又择那百子图的对瓶儿、石榴葫芦的官窑瓷器寻了整套。一一搬将出来,待九哥来时,指与他看:“总要叫三姐嫁得风风光光。”九哥道:“甚好,”因戏言,“待侄女儿如此,咱要有个闺女,你要忙成甚样哩?”

  说得玉姐脸上一红,啐道:“呸,你哪来的闺女哩?”九哥见她颊上泛红,十分可爱,不免动手动脚。两个腻歪一回,各故作正经坐了,端茶来喝。玉姐这才说及章哥之事:“闺女还早,烦心的儿子却有一个——章哥过年便五岁,当开蒙了,我在他这般大时,已读书了哩。你可想好了要请个甚样的先生与他?”

  九哥道:“我原想着苏先生来,岳父说苏先生还有书院要忙,且……咳,苏先生不惯教幼童,常叫顽童口上戏弄。”说便拿眼睛看玉姐。看得玉姐眉毛几要倒竖起来:“谁个戏弄先生来?谁个戏弄先生来?”

  九哥咳嗽一声儿,淡然道:“又不是说你,你急个甚哩?”

  玉姐恨恨道:“你朝谁个学的这般坏来?我与你说正事哩。”心里却泛着甜,原来这九哥也想着儿子读书之事,又问了洪谦,显是极看重自己。

  九哥道:“丁相公便是极好,明年便以他为太子太傅。”玉姐道:“我不过白说一句儿,外头的事儿,还须你拿主意。只是章哥一个未免孤单了。”又提多选大臣子弟一道读书的事。九哥亦允了:“他们再没一个不答应的。”语毕还执起玉姐手儿来亲了一口。

  玉姐此议却是了了九哥一桩心事,九哥经三年蛰伏,也当有所作为,做事须有人手,如何浸润也是一门学问。择其子以事东宫,也是一条路子。当下夫妻两个便议起名单来。既有如霁南侯家这般勋贵,亦有如梁宿这般进士。

  玉姐诧异于事情顺利,看一看这些个幼童父亲名单,与自己心中所想一比对,便知九哥之意。原来玉姐也是为章哥着想,一是为其知世情,二也是叫他与大臣家打个照面儿,总不好将太子“养在深闺”。江州商人都晓得,儿子长大了好叫认一认管事,也叫管事的认一认少东家哩,平白降下个东家来,底下办事的人也未必肯尽心。

  既有这般想头,再想九哥心意便不难。尤其近日除服,九哥也当做些事情了。玉姐心下了解,也不点破,只听九哥说话。

  九哥却是双管齐下,三年服满,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候儿了,九哥虽不动政事堂,又小心对待朝中诸臣,却要大检天下县令。命诸县令即时往京中来考核,九哥要一一亲验,择其优者提拔,黜其不良者。

  玉姐听九哥说:“亲民官不可不慎,你晓得我又要做些大事,须得他们都肯干事,能干好事,才能行得。”玉姐道:“你休太累了。”九哥道:“我一身劲儿哩。”玉姐但笑不语。

  既是九哥欲振奋,玉姐自思不好拖他后腿,更加用心奉承两宫,尤其太皇太后,意将宫中处得和睦,休叫九哥分心。

  太皇太后老人喜甜烂食物,南方好甜食,玉姐便寻南方食谱进献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心下受用,与淑太妃道:“果然咱放下了,她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儿。我半脚进棺材的人了,若我去了,你也休怕,只与她这般相处便是。慈明殿那人,我在时,她不敢动,一旦我去了,恐她生事,皇后辈份儿不够,你便好与皇后撑个腰。你两个,单哪一个与慈明殿计较都有缺处,合做一处,便能辖制慈明殿,皇后也不好离了你。正好保你后半世富贵,三姐也好有人照应。”

  淑太妃含泪劝太皇太后宽心,太皇太后将手儿一摆:“你理会得,你休多言。”

  淑太妃听了太皇太后之语,也着意与玉姐相交,两个皆有意,一时颇和睦。

  ————————————————————————————————

  后宫和气,前朝也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气。九哥欲亲顾问县令,政事堂也不便拦,大臣都赞同。谁个肯冒得罪天下亲民官的风险,阻拦皇帝亲见呢?各地县令接了旨意,做得好的便欢喜,力有不逮的便愁苦。却不得不各将公务移与主簿等人,打点行装赴京来。

  县令有官身,各可走驿路,又有驿站供歇息,却比赶考书生快得得。六月底,便齐聚京中。

  内中有一县令,望着京城大门,踌躇满志。此人姓纪,正是当年洪谦的街坊。

  纪县令从未觉着此生有哪笔买卖再比当初(虽有功利之心)动了一念之仁照看洪、程两家更划算的了,因着与洪家关系,郦玉堂荐他做了县令。如今洪谦女婿又做了官家,往年在江州时,他也是见过的。他原是举人出身,自以做个县令便好到头儿了,今日又得此机缘,想执掌一州府也并非不可期。

  纪县令入京,先去见洪谦,敬献方物,又谢洪谦往年照看他女婿。因洪谦掌国子监,早早将纪县令女婿择一大县放去做主簿。洪谦并不表功,却请纪县令住下,且说:“你我旧识,何必故做疏远?岂不欲盖弥彰?是不坦荡。”纪县令深以为然。

  政事堂先出考题,将这些个县令拘起考上一回,考些经义、判案、庶务。九哥亲临监考,又依次接见诸县令。诸令多是初见天颜,九哥一张脸儿,郦玉堂看着觉着丑,县令等看着却觉着他威严可靠。满朝皆以新君务实,虽年轻,却有章法,无论贤愚,皆以其圣明。

  诸县令有与亲贵有干系走门路的,有进士出身拜同年、拜考官的,也有自以无甚门路却将一腔忠诚奉与官家、以“我用心,官家自慧眼识英”。纪县令却是这里头最宽心的一个,他经义史书虽不出挑,庶务人情却极通,是以答得并不差。

  陛见时,九哥果还记得妻子这老邻居,还多问了他数句。纪县令一时忘情,连花白的胡须都仿佛要变红了一般,叩头道:“臣万不想官家还记着臣。”九哥心里暗记着他,见他判词十分通透,便想:我要做的事,要与商户打交道,他既非进士,便少些傲气,又明世情,正好用着他。

  回来却与玉姐说今日遇着故人云云,说这纪县令是个机敏的人儿,好叫他往穗州做个知府,于商事有利。

  玉姐自是乐得故人有前程,却又担忧:“我记着这纪县令族里是商人家出身,你叫他干这事,他族里又有商人,恐有干连,若因而循私,是你我害了他。”

  九哥笑道:“无妨,他终是个读书人。且我有御史在,拟一旨与他长官,休令他做糊涂事即可。”

  纪县令叫天上掉下个馅饼儿砸着了脑袋,欢天喜地,与洪谦道谢。洪谦却嘱咐他;“官家新登基,要干一番事业,君之前程,在乎自己。做得好时,前程不可知。做得不好,是丢了官家脸面……”后半句儿却不说了。

  纪县令忙敛了笑,连说不敢,陛辞时,九哥亦是这般说法。纪县令将一腔欢喜化作任重道远,连说不敢辜负圣恩。

  县令离京归去时,已至闰七月末。九哥黜其不足者二十三人,择今年新进士补其缺。又有如纪县令这般高升者十余人,择京中往年进士居闲职者补入。余者称职者,各归本位。

  那头东平伯夫人犹记着日子,催着丈夫上表,请先放定。九哥亦听说东平伯夫人之急切,还与玉姐嘀咕:“是不是他家有甚不好事哩?”暗令人去查了一回,晓得是东平伯夫人无事乱着慌,这才放下心来。东平伯夫人却不晓得,她儿子亲事险因她着急要叫九哥悔了婚去。

  到得月,内外齐备,东平伯夫人果精心准备,与东平伯两个携了儿子媳妇,并往宫中放定来。郡主自放定至成婚有定制,一切依礼而行。礼成之时,东平伯夫人一颗心这才重又放回腔子里,与王氏两个见三姐与郑隆少年男女,真个珠璧合,都觉快慰。

  

第129章 惧内

  八月里因三姐定亲,宫里更添一抹喜气,这一年中秋节宫里便开心起来。九哥既出先帝之孝,宫里过节便极热闹,又放烟花,又宣召百戏伎人入内。太皇太后越发喜欢热闹,好听个响动儿,既见九哥尽心,也自欢喜,将慈寿殿小厨房里做的月饼赐与九哥。

  玉姐见她善待九哥,此时更不以她藏奸,亦陪她欢笑。太皇太后更搂湛哥,逗他说话。湛哥已两岁有余,与她一处一口一个“娘娘”,太皇太后喜不迭,与淑太妃两个互使一眼色。玉姐见了湛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儿,不由嘲道:“他这会子倒识得娘娘了。”

  知道典故的便都笑将起来,原来宫中尊贵妇人皆称呼“娘娘”,湛哥才学说话时尚幼,玉姐既是他娘,又是他娘娘,他人儿小,傻傻分不清楚。叫玉姐便是一时“娘”一时“娘娘”,横竖是叫唤一个人人,玉姐也不以为意。待抱他往见两宫,皆令他叫“娘娘”,他便糊涂了,小舌头儿都打结了。总有一半年时候儿弄不清谁个是谁个。

  一片欢笑里头,皇太后也只得强扯出一个笑影儿来——心里实不快活。她不似太皇太后,虽没了儿子,好歹跟前有个侄女儿侍奉,又有广平长公主既是孙女儿又是侄孙女儿,权慰寂寞,娘家也不顶事,且有太皇太后压着,心里实是委屈。

  不想看这些个人的笑脸儿,她便将脸儿别往一旁,也是合该有事,恰叫她看着宫女宦官为趋奉,个个脚下生风。便问:“那是怎的?急脚猫儿似的,出了甚事?”因她这一问,玉姐不得不令碧桃去打听。

  碧桃回来道:“过节事情多,她们忙哩。”

  太皇太后道:“纵事多,哪有这般跑法的?”命唤了个小宫女上来问话,那小宫女许是年小,人颇实在,趴地上磕个头儿,回道:“因前几年放了几百号宫人出去,宦官也放了些老的出去养老,又都不曾补全,如今宫里剩的人少,平日还好。到了忙时,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活计哩。手上脚下不紧着些儿,便要出错儿领罚。”

  皇太后正气闷间,挥手儿便叫她下去,却与太皇太后道:“既缺人,须再择宫人来。宫里总不好似乡间土财主,又吝啬又刻薄,逮着个人必要叫一刻不闲累到死。”

  太皇太后略一点头:“节后再说罢,且看焰火。”说便抱湛哥,伸指指着天上烟花逗他去看。

  玉姐听了皇太后的话儿,略有些儿耳热,颇疑这“乡间土财主”、“又吝啬又刻薄”是在说她。只大节下不好反唇相讥,更不好带出来,也只笑笑:“也是我年轻疏忽了,前者娘娘心善,放了宫人出去,也没补多少人来,我竟以无事了。既这般,明春便择人来。”她心里打的却是明年采选宫人之前再放一批出去的主意。

  太皇太后转头看看她两个,道:“且放放,过完节再说。”

  过了中秋节,玉姐便往慈寿殿来请示太皇太后采择宫人之人:“我年轻,未经过事儿,您久居宫中经的见的多,还请娘娘多指点。”太皇太后笑道:“也没个甚,只看宫中各处用多少人儿,现有多少,将要放出多少,叫他们算出差的人来。比着数目,多征一、二成备选。底下选人时已筛过一回了,到你眼前的,皆不至太蠢笨,多这两成,是为防着有疾病又或有不合眼缘儿的。”

  玉姐笑道:“原来如此。不是娘娘说,我还想不着要多备些人。”

  太皇太后笑道:“你也不曾疏忽,这宫里宫人,从来是看用多少便召多少,否则也是白养闲人,钱库都叫她们耗干了,外头她们家人还要惦记。倒是有一事——”

  玉姐听她言有未尽之意,会意接上问:“娘娘还有甚指教?与我说话,哪须客气哩?”

  太皇太后便说:“说了不许恼——你如今也不须多选人了,往年人多,是要人伺候的妃嫔多,如今官家后宫空虚,用的人少。你须先想好应对办法,否则……叫旁人说出来便不好看了。”

  玉姐面上微一变色,旋即笑道:“谢娘娘提点。”

  ————————————————————————————————

  却说太皇太后也算是好意提醒,玉姐心头便添一事,思来想去,却并不与九哥先提及充实后宫之事。横竖夫妻两个早有话在先,玉姐便当九哥是记住了,他不提,她难道要自寻烦恼不成?她只管尽管照顾九哥起居,与他处置家务,不使他为内宫烦心,且看九哥怎生说。

  一面令各宫管事宫女太监报上人数来,将那无人居住的宫殿暂封了,又将常居之处或常游玩之处留足人手,又将年纪大的宫人百余人再圈出备放出宫,两相比照,纵多采选些,也只须采选三、二百人。

  玉姐便将此事报与九哥,因内廷采选之事,多采选良家子,是编户齐民,须过政事堂,与内廷一道签发告示,这才好行事。九哥见放出大龄宫人百余名,又采选新人二百余,多出百来人,便知是为中秋节事。

  玉姐道:“我瞧过了,不用的地方儿暂封了,便用不着许多人,多少采选些儿,也是与慈明殿个面子。纵过节,人也够使的,节庆时她们忙些儿,多与些赏钱便是。若人多了,节时倒宽松了,平日里无事可做,人闲下来便要生事,不好管教,又费许多钱粮。没的与咱寻不自在。”

  九哥便即应允。由内廷行文,移交政事堂。政事堂里见了内廷公文,既有放宫人事,再添新人也是常理。政事堂心里,九哥年少,孝期已过,纵他想要借机充实后宫,也是人之常情。且只采选百余人,实是历来新君采选最少的,再无驳回之理。因采选人数少,便于京郊等地采选,并不令搅扰外地百姓。

  此令一出,便有些人心思活络,思官家又青春年少,又算得上有为,充实后宫也是应有之意。有心做个皇亲的,早早便停了与女儿说亲,只待宫中有消息传来,便好走一走门路,以至有寻到申氏门上来的。

  忽忽十数日,便有足二百人送往宫里。却不径送跟前,先自禁宫后门入一处大房舍,命沐浴更衣,个个清洗干净,将旧衣皆除了去,自里而外换全新衣裳,被选中的,便着这衣裳入内服役,斥出的这衣裳便算赏赐了。又有几个老妈妈来与少女篦头发,与沐浴更衣是一般道理,都是为防着将宫外不洁带入宫内。

  太皇太后拘了皇太后,却令玉姐放手去做。玉姐更不含糊,她从不怕使人笨,却恨下人太聪明,竟是将颜色极好、心思极灵的黜了去,只留听话肯干活儿的。将这些个人交与宫正:“好生调教,休要怕笨了,人越实在越好。聪明人好自作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宫正原是太皇太后看中的人,曾有得意跋扈时,此时却与太皇太后一般颇有“洗尽铅华”之意,也是不喜生事之人,当下一字不反驳,更不“劝谏”,领命而行。

  反是碧桃与青柳两个,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有眼睛的都看得出,皇后此举并无与官家充实后宫之意。不由忧心,劝玉姐道:“恐有人说闲话,说娘娘好妒哩。这……却不好听。横竖是宫人,便要几个生得略好些的,也翻不也浪花儿来。”

  玉姐道:“且用不着,我又不傻。”话虽如此,她心中也有些惴惴。

  不想九哥还没发话儿,便又那一等多事的,听了宫中采选宫人,将颜色好的放出,将粗笨的留下,便有皇后好妒的闲话说出来。以致有一等自觉为着皇后名声着想之人,悄悄寻了洪谦,迂回游说。洪谦道:“为人臣当尽忠,若官家无嗣,我自当劝着。为人父却要爱护子女,今帝后皆年轻,已育二子,我为人父,难道盼着女婿不亲近女儿反另寻妇人?”

  这事经秀英之口传入玉姐耳中,玉姐却扬言:“叫他们死了这条心罢!我便好妒,又待怎地?!谁个多嘴饶舌,管他是不是已有了儿子,我送他家两个美姬、我不止送人还要为他姬妾请封诰命,看他夫人妒是不妒!”

  因洪谦“冥顽不灵”,又宫中皇后牢牢把着官家,那御史黄灿又坐不住了,忽喇喇奏上一本。请皇后大度,请官家休要惧内,当充实后宫。御史奏本虽经政事堂,宰相却是不能匿下的,是以虽有丁玮大骂黄灿:“昏聩!东宫都四岁了,官家又不是无嗣,你添的甚么乱?从来有劝帝后和睦的,未有劝帝后离心的;有劝皇帝毋好女色的,未有劝皇帝亲近妇人的。若官家因此而耽于美色,你便是千古罪人!”

  奏本递到九哥跟前,九哥一张脸原就不显喜怒,此时更沉静如水。提笔批了“内圣外王”四字与黄灿。丁玮斜着眼睛看了这四个大字,登时偷笑不已。见他笑,九哥也不生气,反随着他笑来。

  梁宿等老人家不觉莞尔。这内圣外王原是讲修身治国,九哥批语显非此意,却是直言:我便惧内也不妨碍做皇帝。满朝上下皆知其意,再不言此事。

  九哥却开口道:“太子明年便五岁,可开阁读书。着礼部筹册封大典,择吉行礼,明年便即开阁读书。朝野有贤者,吾当择其能者为太子师。诸卿家有与太子相仿之子弟,吾当择其优者为太子友。”

  一出既出,便无人去管究竟是皇后嫉妒或是官家惧内,抑或是夫妻肉麻,眼睛都看着东宫去了。

  ————————————————————————————————

  九哥丢下题目与众臣,自家潇潇洒洒往崇庆殿里表功。玉姐已经于向平的口晓得今日朝上事,一双眼睛波光盈盈,只管含笑往九哥脸上扫。九哥只觉那双眼睛里似有把小钩子,钩得他心痒。笑问玉姐:“我今日做了件大好事,娘子可有赏?”

  玉姐道:“不教我往旁人房里寻自己男人,你要甚便与你甚。只可惜我早是你的人了,我有的便都是你的了,眼下你要旁的我也与不出了,你这买卖亏了。”九哥大笑:“这辈子最有赚头的,便是三书六礼换回一个娘子来。”

  

第130章 歪理

  话说九哥当朝抛出要与章哥行册封之典,又欲于朝臣内“风气淳正之家”里挑选太子伴读,朝臣们便将原本放在后宫的眼睛又挪往前朝里来了。后宫再如何,终须倚着前朝,纵以武后之威,也须是天子妻、天子母人才服她。否则不过一陈硕真【1】耳。

  头一条儿要紧的是太子太傅,余者亦有太子少傅等,却以太子太傅为首。朝野纷纷猜测,有说苏正乃皇后之师又与官家有旧谊且是一代名儒教导过先帝,恐怕是他;也有说钟慎掌御史台许久论理当调换、又是进士出身,调做太子太傅也非不可;亦有说如今国子监祭酒风骨凛然,教书育人多年,也算合适。

  梁宿听着了这许多猜测,便说九哥:“还请官家早下决断,否则任由猜测,如不能择一力压众人的,这些个人选之间或要生出瑜亮之心,不利和睦。”

  九官心内原有人选,当即将手书的草稿递与梁宿去看——定的乃是丁玮。梁宿不由迟疑道:“丁玮已入政事堂,臣等年老,不能久侍陛下,恐力有不逮,贻误国事,正欲请退。丁玮正年轻,最难得是心细不刻板,如今叫他做太傅,这……”

  九哥听着梁宿有引退之意,先将丁玮放至一旁,问梁宿道:“相公何出此言?何以请退?”梁宿将手儿连摆,道:“官家请毋多问,人老了,最易做恋栈驽马,臣好容易下了决心,好做个有德之人。官家若挽留,臣之心便许要不坚,是要晚节不保。如今官家孝期已过,北地宁静,宫内安宁,臣不趁此时走,更待何时?”

  九哥再要挽留,梁宿竟于御前将两手掩耳,九哥不得不自座儿上跳将下来,把着梁宿两只腕子,强将这老翁两手自耳上摘下。不想梁宿虽老,力气却也不小,九哥真个费了些力气,再看梁宿,眼睛已闭上了,只作睡着。九哥附其耳畔道:“相公纵有意山水,也须将这年过完罢?难道不用交割?”

  梁宿这才睁开了眼睛,九哥也不松手儿,把着梁宿两只手道:“还请相公毋远离。”梁宿笑道:“臣在京为官数十载,自翰林院至政事堂,家都搬了来,儿女不识乡音唯解官话,又好往哪处去?”九哥这才舒心一笑:“如此,相公便如苏先生一般,如何?”

  梁宿许之。却又问九哥:“那丁玮?”

上一篇:筑北王府

下一篇:兰陵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