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珰
晚上季乐对季泠道:“泠妹妹,还是你想得长远,这离冬月还有三个来月呢,你就想着老太太的生辰了。跟着王厨娘学艺,既可以孝顺老太太,又能帮你大姨。我就是太笨了。”季乐捶了捶自己的脑袋,“老太太生辰的时候,你说我送什么好呢?”
“我暂时也想不出。”季泠道。
“我看老太太侍佛极诚,不如我给老太太抄一本经书吧,你觉得怎么样?”季乐道,其实这个点子早就在她脑海里了,今日只是找到机会说出来了而已。
“这自然极好。”季泠道:“老太太肯定高兴。”
“嗯。”季乐眉眼弯弯地点点头。其实她告诉季泠自己要抄经书,就是怕季泠吃不下厨艺的苦,最后掉过头来跟她争着抄佛经,那就麻烦了。如今她说出来了,以季泠的性子肯定会不好意思跟她争的。
季乐拉住季泠的手笑嘻嘻地道:“泠妹妹,咱们这样真好,什么都有商有量的,就不会起冲突,闹矛盾了。给老太太送生辰礼也不会重样儿了。”
季泠也点了点头,少些争斗,这样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又过了几日,秋意加深,天气渐渐凉了起来。季乐捧出一条抹额递到老太太跟前,颇为害羞地道:“老太太,天气冷了,我给您做了条抹额,我知道我手艺不如南蕙姐姐她们,可这是阿乐的一片心意。”
怀冰在旁边补充道:“回老太太,这布料是乐姑娘用自己的月银托容姑娘买的,花样却是乐姑娘自己画的、绣的,那毛料也是用姑娘第一个月的月银买的。”
季乐的绣工的确不如南蕙等大丫头,不过她毕竟才九岁,已经算是不错的了。穷人家的姑娘在家时总是要学着做许多东西的。
老太太欢喜得不得了,连说了三声“好”,“难为你有心了。”说着老太太就转头对南蕙道:“来帮我把抹额取了,戴阿乐给我做的这个。”
老太太哪里就缺了抹额,不过是为了照顾季乐的心意。这抹额她其实也就戴了这一个晚上,以后都好好的收着,但季乐的这份心意她却是极满意的。虽说老太太能理解季泠,但到底还是季乐这种一心想着她老人家的更叫人欢喜不是?
季泠羡慕地看着季乐,她总是能想到法子讨老太太开心,不像自己,总是没办法逗人笑。不过看着老太太开心,季泠心里也开心。听说心情好的人活得长久,她只但愿老太太能长命百岁。
接下来的日子,季泠几乎一心扑在了厨房里。虽说在念书、练字和习琴上她也都没落下,但也仅限于完成周容布置的课业,并不如季乐那般用心。
因为季泠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厨房,一进去心里就开心,她自己也曾暗自叹过气,但她念书和写字的天赋就那么点儿,自己心里有数,除非付出比寻常人多几倍的努力才有可能勉强够着才女的边,或者都还够不着。
季泠也就死了那条心,她看得出季乐十分好强,也不愿跟她抢那个风头。
于是乎,季泠每日早早地就起了,带着芊眠去王厨娘的侧院。
深秋已过,初冬已经开始飘雪,离开温暖的被窝早起可算得上是折磨人的事儿了,但季泠还是坚持了下来。
王厨娘见天没亮季泠就起身又到了侧院,心里也有些惊奇。她本想着这人做事儿啊,很多都是鸡公屙屎——头节硬,日子久了自然就打退堂鼓了。小孩子家家,又没迫于生计,哪儿能受得了长期吃苦。
却没想到季泠已经坚持了小半月了。
季泠打着哈欠,坐在厨房角落的高椅上,这是王厨娘特地给她找来的,方便她看,又能让她不到处跑省得受伤或者给人添麻烦。
季泠一个早晨就乖乖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了个自己裁纸做的小本子,并一只炭笔,不时写写画画。
芊眠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见上面不是圈就是点,也不知季泠在记什么。“姑娘这是记什么啊?”
第十三章
季泠道:“记我学的东西呀。只是太快了,来不及写字儿,所以就简单画点儿圈、线代替。”
芊眠点了点头,因为不感兴趣,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
“芊眠姐姐,我在这儿不会乱走的,你忙别的事儿去吧。”季泠道。
前些日子芊眠都是不敢离开的,不过日子久了,她见季泠真的沉得下心来,也的确不会乱走,于是就放了心。
芊眠见厨房里一时半会儿也准备不好早饭,没再推脱,只道:“那奴婢就去给姑娘准备早饭时穿的衣裳去了。”这会儿季泠身上穿的是她在她大姨家穿的那身旧衣裳,因为害怕在厨房把她其他衣裳给弄脏了,因为她也没几套衣裳可换。
楚府制衣是有规矩的,一年四季,姑娘家每季四套衣裳,想多做就得自己掏银子。季泠和季乐进府时,没赶上制衣,好在苏夫人开了库房给她们拿了几匹布,新做了两套衣衫。再加上贞珍或者静珍、婉珍的旧衣裳,只能勉强算是换得过来。
因为楚府可不像季泠的大姨家,衣裳讲究日日换洗的。以前家里穷,季泠夏日的时候都是白天穿的衣服,晚上洗,第二天再穿,而冬日的衣裳太厚,外头的棉袄通常都要穿一个冬的。到了楚府,便是冬日外头的大衣裳也要一日一换,季泠一开始还真不习惯。
季泠朝芊眠点了点头,“嗯,等王婆婆的早饭做好了,我就回去。”
芊眠走后,王厨娘就进了厨房开始备菜,这两日顺便也会开始指点季泠两句了。虽说季泠嘴笨,说不出什么讨喜的话,但她胜在模样实在生得娇俏可爱,白生生的叫人看了就觉得眼睛仿佛被春水洗过一般舒服,加之人又乖巧,王厨娘对她也生了些好感。
“这芸豆性平、味甘,有温中下气、利肠胃、益肾补元的功效,挑选的时候要选豆荚饱满的,表面要平滑不能有虫痕。”王厨娘捻了一粒芸豆递给季泠把玩。
季泠需要的正是扎实的基本功,因此学得格外用心。
久了之后,王厨娘还会出其不意地抽查季泠,“用草豆蔻有什么避忌么?”
季泠一点儿没迟疑地就答了出来,“草豆蔻温中、祛寒、行气、燥湿。适宜脾胃气滞、食欲不振者,不过阴虚血少、胃火偏盛者不宜。”
王厨娘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教徒弟最心烦的就是教了个笨徒弟,凡事教三遍都一问三不知,再好的脾气都会被气得吐血。而季泠从来不会让她教第二遍,这般聪慧,于厨艺上也算有天赋,王厨娘自然喜欢。
待考过了这些,季泠有些跃跃欲试地道:“王婆婆,需不需要我切菜啊?当初在家里时,我也经常帮我姨切菜呢。”
王厨娘道:“行,让我看看你的刀工。”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季泠从五岁开始就已经帮着家里做饭切菜了。她力道很均匀,手脚也麻利,“哆哆哆”地切着大白萝卜,片薄而基本均匀,虽然还够不上王厨娘心里的最低标准,但对八岁的小姑娘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王厨娘点了点头,“姑娘以后不必学切菜的。”
季泠一惊,焦急地看着王厨娘,“王婆婆,是我做得不好么?”
王厨娘摇了摇头,“不是。学厨艺也是分主次的,我见泠姑娘的意思,还是想掌勺,若是专注在菜板上反而会主次不分。何况将来姑娘即使要下厨,厨上也有厨娘会帮你备菜,你所需要的只是要练就一双厉眼,能分出食材的好坏老嫩新鲜与否来,再就是把自己的手保护好,要能一摸就知道食材的特质,此外嘴巴也要养好,得品得出菜色的好坏来,一尝便知道缺什么味儿,要加什么调味料。”
季泠听了直咋舌,厨艺一道果然博大精深。“我都听王婆婆的。”
“那好,让我看看你的手。”王厨娘拉过季泠的手仔细看了看。“嗯,姑娘的手上有些陈年老茧,这可不好,得好好养养,平日里能不动手的时候也就少动手。”
季泠以前从来不知道当厨娘还要保护手的,在她的印象里,厨房里的人手都是粗糙不堪的,很多人指甲缝里常年都是油脂。可是她也看到了王厨娘的手,她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手却白白嫩嫩的跟二十来岁的妇人差不多,比老太太的手都保养得更胜好几筹。
只是王厨娘的手在人前总是袖在袖子里,所以很少有人会留意到。
“姑娘下了学,晚上来我的侧院一趟吧。”王厨娘道。
季泠忙应下了。到晚上王厨娘歇着时,便去了她屋里。王厨娘从一个黑漆嵌螺钿的匣子里取出一个小的嵌百宝匣子,里头装的是小刀、小剪、小锉、小刷子,还有长钩针、翎子管、田螺盒式的指缘油瓶,一律白银色,十分新奇。
王厨娘道:“这些都是海那边的东西。我在扬州的姐妹托人带过来的。”
王厨娘让芊眠打了盆水来,让季泠把手泡在热水里,亲自示范,用小刷子把季泠的手指和指甲都刷洗了一下,然后再用比茶杯大一点的玉碗盛上热水,滴了几滴不知名的油,让季泠泡指甲。待指甲软了后,再把它往直了矫正了一下,不端正的地方用小锉锉端正,再用小刷子把指甲内外都刷了一遍,用翎子管吸了那指缘油涂抹在指甲缝里,再用手开始摩挲季泠的指缘帮助那油吸收。
季泠好奇地道:“王婆婆,这是什么呀?”
“这是专门保护指甲缝的,不生倒剪皮。以后啊你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洗、浸指甲,再抹这些。”话虽然是对季泠说的,可王厨娘明显是在吩咐芊眠。
芊眠赶紧道:“奴婢记下了。”她今儿也算是开了眼界了,连保护个指甲都有这么多讲究,何况王厨娘还就只是个厨娘而已,却比老太太和两位夫人在这上头都更讲究。
季泠问道:“王婆婆,保护指甲都需要这么多功夫的话,那手又要怎么保护呢?”厨娘的事儿不能不沾水,可水沾得多了,冬天手就容易皲裂。春天的时候虽然会好,但手指关节那些年生久了可能都会变形或者变粗大,但王厨娘的手却是比周容那样弹琴的手还来得纤细、修长。
“这是自然。你的手底子差,费的功夫会多一些。”王厨娘道,“好在你年纪还小,或许还能纠正回来。”
其实季泠的手已经不差了,天生丽质,哪怕以前每年都生冻疮到现在也依旧好看,何况芊眠还经常拿牛乳给她泡手。可这些看在王厨娘眼里,居然就成了极差了。
“我先教你一套养手的动作,能让你手指更灵活,也更修长。”王厨娘道,然后就开始当着季泠和芊眠的面做师范。先是十指分开用指腹互相按压,“这个要做到手指关节胀痛为止,每日都要做。”再然后就是绕着手指打圈、拉伸之类的动作,每一根手指都需要做到。
季泠学这个却是极快的,王厨娘做了一遍她就领悟到了要诀,穴位点得也很准,芊眠就差了许多,私底下练了半个多时辰都还有些点不准。
最后王厨娘又给了季泠两个不起眼的一白一褐陶瓷罐子,“这白的罐子早起用,褐色罐子里的护手膏晚上用,晚上用过之后得带上手套睡觉。若是喜欢,脸上也可以抹,对皮肤好。”
季泠好奇地打开看了看,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也不是姑娘们惯用的香膏。
王厨娘道:“我是厨娘,所以手上不能带其他味道,姑娘若是喜欢,也可以往里面加些香料。”
季泠连忙摇头,“我也不用香料,王婆婆,我也每日要来厨房的呢。”
王厨娘点了点头,“嗯,然后切记,每一旬都要用珍珠粉末调成糊洗一次手,搓一搓手上的死皮。”末了,王厨娘又给了季泠一个小玉盒,“这里面的膏子,你平日里净手后可以抹一抹。”
季泠听见珍珠粉末的时候脸上就显出了一丝难色。珍珠于她而言那都是极珍贵的东西了,居然还要研磨成粉末,哪里是她能浪费得起的。
“王婆婆,一定要用珍珠粉吗?”季泠小声问道。
王婆子哪里能不知道季泠的难处,“无妨,我这儿还有几颗珍珠,等明儿磨了,我让春韭给你送去。”
季泠又连忙摇头,“不不,王婆婆,怎么能让您破费呢,我,等我下个月领了月钱,我自己买吧。”珍珠也是分成色和大小的,总有那便宜的。
王厨娘道:“没事,反正为了养手,我珍珠也买得多。你若真心跟我学厨艺,就别跟我讲究,重要的是把你的手养好才是真的。”
芊眠在旁边忍不住问道:“王婆婆,你给的这些护手膏都是用什么配的呀?”芊眠也是爱美的,自然也想试试,“配一罐子得花多少银子啊?”
王厨娘道:“这么一小罐大约二十两银子吧。”
这个价格听得季泠和芊眠都是一震,这也太贵了。一罐子最多就用一个月,而季泠的月钱一个月才二两银子呢呃,芊眠就更不提了,才八百文,这还是因为她做了季泠的大丫头才提的,不然以前都只有五百文。
芊眠立即就不做声了,也不问方子是什么了。
季泠也没问,那是因为她猜想,王厨娘的护手膏定然是她自己的秘方,不会跟外人说的。
第十四章
待回到嘉乐堂时,芊眠抱着那两罐子护手膏就跟抱着个奶娃儿似的一般小心,生怕给摔了。“姑娘,这护手膏也太贵了吧?这么说来王婆婆的身家肯定丰厚着呢。毕竟她在扬州的盐商家当过十几年的厨娘呢。听说那些大盐商可有钱了,地板都铺的是金砖。”
季泠也有同感,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心里想的是,其实如王厨娘这样也挺好的。有一门拿手的技艺,吃穿就不愁了,到了楚府老太太对王厨娘也是看中,连苏夫人她们都不会轻易得罪王厨娘呢,老了收个小徒弟传承衣钵。一辈子还天南地北的走过,真叫人羡慕啊。
“姑娘叹什么气啊?”芊眠道。
季泠红着脸道:“我就是有些羡慕王婆婆。”
芊眠悄声道:“其实我也羡慕她。”
就在季泠努力为能成为王厨娘的徒弟而努力时,季乐甚至比她还更加用功。几乎一刻都没歇着,她每夜依旧练字练得极晚,小小年纪黑眼圈都出来了,任由怀冰怎么劝也不管用。琴也是勤练不辍的。
周容见了季乐的字,赞道:“乐姑娘的字进益极大,可见是用了苦功的。这练字也没什么窍门儿,就是一个字‘练’,练多了自然就写顺了。”
说罢,周容便将季乐交给她的字稿拿出来,个字一个字给她说起来,十分地耐心、细心。
淑珍在一旁噘起嘴巴对正低头认真写字的季泠道:“容姐姐就只喜欢季乐一个人,哎,都没功夫管我们俩了,你说是不是,泠姐姐?”
原本淑珍是跟着周夫子在习字的,奈何她的天赋实在有些差,且练字也不勤。她姨娘生怕她看瞎了眼睛,晚上都不许她动笔的。另一头又经常说些她乃是正经的楚府姑娘,字会写会认,过得去就行了,要紧的还是将来长大了懂得抓住男人的心之类的话。她姨娘觉得诗词歌赋倒是可以懂一些,嘴上总是要会说才能出头,至于写字,其实女人家成亲后又能有多少时候需要写字呢?
杜姨娘乃是扬州瘦马出身,一辈子学的都是如何伺候男人。而她也的确尝到了其中的甜头,苏夫人虽然出身名门,才高貌美,可与大老爷楚祜却是同床异梦的举案齐眉。一个月里有大半月楚祜都是在杜姨娘屋里歇着的。
淑珍耳濡目染地,自然也偏向她亲娘更多些。平日里看什么都喜欢讲美丑,对养生方子比书本可喜欢多了。也就难怪她最恨季泠了,因为小一辈里季泠的脸蛋一下就把她给比下去了。
因着淑珍在才学上只是得过且过,周夫子自然不愿意浪费功夫教她,如今周容正好在带季泠和季乐,她就干脆把教淑珍练字的事儿也推给了周容。所以如今习字课时,都是她们三人一起上的。
周容闻言抬起头看向淑珍笑道:“淑珍,我怎么不管你了?等你写完,把练的字给我看,我也会一个字一个字指点你的。”论起亲近,周容跟淑珍还是很熟悉的,她其实跟楚府的四个姑娘都很熟稔,也算是一起长大的。所以对淑珍更是直呼名讳。
周夫人是她们的夫子,加之周容又才学出众,便是贞珍和静珍,也时常同周容往来的,并不会像对季泠和季乐那般漠视。
淑珍这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了,她就是妒忌季乐得周容赞誉,可她自己没季乐练字练得那么勤奋,虽说比季乐多学了几年,现在字还是比季乐好的,但在周容面前却依旧是不够看的,一准儿被她挑出许多毛病来,又要挨罚。
晚上周容朝周夫人道:“娘,我是不是不该过多地教乐姑娘啊?只是她那么好学,问到我跟前我又不能不指点。可如此一来,淑珍就不高兴了。”这位却是一点儿也没提季泠的。
周夫人道:“阿容,我进府是来做西席,当夫子的,可不是给姑娘们做丫头来的。你也无需顾忌淑珍,她那心眼儿跟她姨娘学的,针尖儿大,自己笨又没有自知之明,成日就妒忌这个,嫉恨那个。你做什么都讨不了她高兴的。再说了,季乐如今既然是你的弟子,你就该教。人不能没有风骨。”
最后这句话说得就有些严重了,周容脸一红,“娘,我知道了。”其实周容不是没有风骨,只不过因为淑珍乃是楚寔的妹妹,顾忌着楚寔这一层,她对淑珍总是容让许多的。
想到这儿,周容又不禁想,也不知道楚寔何时会从河南府回来,虽说她和他素日也说不上几句话,但只要感觉他在周围,她心里就总是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