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色狮
赵钟汶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
“前头……就有吃的么?”徐大铁问道。
无人回答他。
皋兰山,在苍茫月色下,如同一头静静地躺卧着的巨大黑龙,延袤二十余里。午夜时分,汉军到达了这头黑龙的爪下。
在这条回程路上,设伏的最佳地点便是皋兰山的龙首处,那里道路狭小,匈奴人只要扼住咽喉要塞,就可以将败退的汉军荡平。
马被罩上黑布,大军静静地在山脚下等待着,等待着将军的命令。
霍去病微垂着头,靠在石上,慢慢撩着马鞭。他也在等待着,派出去的二十几名哨探还未回来……
冷冷夜空,一轮残月如钩,透着淡淡的血腥味。
“将军,他们回来了!”
赵破奴俯身,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
一个中了箭的哨探在军士的帮助下才能从马背上下来,挣扎着想半跪下来,霍去病抢先一步扶住他,急问道:“他们有多少人马?”
“很多……能看见折兰王部与卢侯王部的部旗,两个部落加起来大概有四万多人马,就在五里以外。”哨探喘着气道。
四万多人马!
赵破奴闻言先暗吸口冷气,也就是说前方有着四倍于他们的匈奴人,兵强马壮,以逸待劳。而汉军已连续多日作战,兵疲马倦,加上短粮草,大部分士卒此时皆已是饥肠辘辘。
“知道了,带他下去治伤!”
霍去病挥手让人将哨探带下去,凝眉片刻,紧接着吩咐道:“令各营校尉到这里来。”
“诺!”
随身士卒疾奔而去,不消一会儿功夫,八名校尉便已尽数到齐,先看见赵破奴铁青的脸色,再看见霍去病冷凝的眉目,诸人已能感觉到大敌当前的压迫。
“探哨来报,前方五里匈奴伏军四万余人,正等着我们。”霍去病沉着声音道,目光自各位校尉脸上逐一扫过。
校尉们或神色有异或目光微惊,他们并不是没有胆量去打一场硬仗,但匈奴人的数目还是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是块硬骨头,”霍去病轻道,语气忽变得无比坚定,“但非得啃下来不可!现在,我需要一个营,将这四万余人引出来,是个玩命的活儿,你们谁愿去?”
沉寂片刻,彼此间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寒夜中显得异常清晰。
蒙唐站出来,抱拳道:“末将愿往,以全营之力,冲开血路,请将军带军突围。”
施浩然拦住他,道:“振武营是弓骑营,这近身活儿玩不转,还是让我去!”
“你……”蒙唐怒瞪他。
“你什么你!”施浩然头昂得比他高,“这时候还跟我争什么!”
霍去病望着施浩然,点头道:“好,你去,但要记住,不是要你去杀开血路,而是要你败,边打边退,将人引过来!可明白。”
“明白。”施浩然自嘲地笑了笑,“就是当鱼饵,让他们看得着,吃不着。”他语气间说得轻松,却明白当这个诱饵的代价,一个营仅千余人,面对四万余人,且还须边战边退,这就跟明知是挨揍还得生扛着差不多。
“好。”霍去病接着道,“你将军中余下的马匹全带上,务必弄大声势,要让匈奴人以为你们就是全部汉军。退下来后,我会让虎威、振武两营埋伏在两边接应你。你先去准备!”
“诺!”施浩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快步离去。
接下来,霍去病看向其余校尉,道:“虎威、振武两营埋伏在前方路口两侧,浩然退过来之后,对追击的匈奴人发射三轮箭弩,三轮之后,建武建威两营以锥形阵插入,其余各营听我号令,变阵为——车凌。”
车凌!
众人听到这个阵法,皆是一凛。
车凌,顾名思义,整个阵法发动起来犹如一只只转动的车轮,高速冲杀的骑兵组成每个转动车轮,生生不息,转动不止,直至将敌军分割碾碎。各个车轮之间大轮套小轮,小轮挨着小轮,彼此间守望相助。
只是此阵法对主阵之人的要求非常高,主阵之人须得有着极为敏锐的判断力和极为快速的决断力,才能有效地指挥各轮变化,稍有不慎,一轮出错则牵发全阵自噬。
因此,此阵虽为古阵法之一,诸人皆知效验惊人,但真正用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霍去病,这位年仅二十岁的将军,他当真能够驾驭此阵么?
将军的脸隐在月光阴影处,众校尉看不清他的表情,仅能看见他浓黑的双眉。忽而,霍去病微转过头来,双目深邃,其中未见丝毫慌乱,淡淡的白雾消散复始,他的呼吸沉稳而坚定,
众校尉深吸口气,道:“诺。”
77第四章绝地(三)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分头做准备。
全营上下都已做好准备,长水校尉施浩然快步复回来,朝霍去病道:“将军,扬烈营全营整装妥当。”
霍去病微点了下头,他知道这诱饵不好当,扬烈营必定折损甚巨,强自按捺着心中歉疚,拍了拍施浩然的肩膀,道:“……有劳,去吧!”
施浩然咧开嘴笑开,白白的牙如孩童一般,拱手行礼,重重道:“末将领命!”
他转身离去,披风一角在风中翻飞。
霍去病独自一人立在原地,看着施浩然翻身上马,领着千余士卒万余马匹往皋兰山龙首方向驰去,很快消失在沉沉墨色的夜中。
望着扬烈营背影并不仅仅是霍去病一人,各校尉已将任务布置下去,几乎每个士卒都已知道今夜将有一场硬仗要打,须得全军迎战,不留一人。
这就意味着,子青、易烨等人皆得参战。
马蹄滚滚,扬烈营就从他们身侧经过,扎入未知的黑暗之中。易烨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不可抑制地在全身弥漫开来。
“哥……”子青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她最是知道易烨为人,虽在军中多时,也皆参与操练,但他身为医士,只知救人二字,实未曾伤过人,更不用说杀人。
“嗯?”
“打起来时,你跟紧我。”
易烨怔了一下,随即强作笑容:“说得什么话,瞧不起你哥我了吧!顾着你自己就成了,免得我还得分神来操心你。”他见子青一声不吭,只望着自己,双目中尽是忧虑,遂伸手摸了下她的脑袋,“别瞎担心,自有祖宗保佑!你瞧咱们这些天攻破那么多匈奴部落,不也挺顺利的么。……是吧,老大?”
赵钟汶正在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弓弦松紧,听见他问,笑而不语。
易烨瞧他又笑得极温情,终于忍不住了,撺掇着他:“老大,都到这时候你还能这么笑,你真不愧是我们老大!到底什么好事,说出来听听,我们也好壮壮胆气。“
赵钟汶仍是笑而不语。
易烨拿弓柄去捅他腰眼,赵钟汶一躲,生怕闹出更大动静来,遂道:“好好好,我说就是……可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呀……”
“说说,说出来,我们一面可壮胆气,一面也是替你欢喜呀。”
赵钟汶踌躇片刻,笑了又笑,才用极小的声音道:“我有儿子了!”
“……”
易烨与子青皆是一愣,易烨率先反应过来,喜道:“是嫂子有了?”
赵钟汶点点头,满足地叹了口气道:“现下我有儿子了,所以我才不怕死呢,我是有儿子的人!”
其实子青本想说孩子还在腹中,未必便是儿子,犹豫片刻,终是不愿扫赵钟汶的性,微微一笑道:“恭喜老大!”
“原来有了儿子便不怕死,”易烨嘿嘿直笑,“老大,商量个事,我当你儿子干爹成不成?”
赵钟汶笑着点点头道:“求之不得。”
徐大铁把脑袋凑过来,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事,急道:“那俺也要当干爹!”
“你不是干爹,你是孩子舅舅。”赵钟汶笑道,“我媳妇认了你妹子当妹妹,你可不就是孩子舅舅么。”
“舅舅也挺好的。”
徐大铁憨笑,倒是容易满足得很。
一时之间众人辈分皆长了一级,彼此孩儿他爹,孩儿他舅得称呼起来,其乐融融,浑然忘记身处何时何地。
沉沉夜里,蒙唐不知自何处冒出来,死盯着赵钟汶,重重地咳了两声。众人立时敛笑收声。
“不知死活的东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闲扯家常。”蒙唐压低了声音怒骂他们,“若非大战在即,全都该领军棍。”
众人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出声。
此时各营皆已准备妥当,将军策马慢慢行至军前,全军寂然无声,静候将军的军令。
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人马,霍去病足足有半晌工夫没说话,双目如星,只是看着他们,看着………
“前方,是四倍于我军的匈奴人!”他终于开口道,
军中起了一阵按捺不住的骚动,骤然知道面对如此强敌,咂舌吃惊者不在少数。
霍去病接着平静道:“也就是说,你们每一个人,只要杀掉四个匈奴人,我们就可以回家去!”
在他口中,这场硬仗这仿佛成了件极简单的算式。
“想回家么?”他几乎是带着笑容在问。
敢出声的只有几个胆大的士卒,稀稀落落回答道:“想!”
“想回家么?”
他略略提高声音,复问了一遍。
“想!”回应的声音也更多。
“想回家么?!”
霍去病大声问道,猛地抽出剑来,剑光如雪,寒气逼人,。
这次,他得到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回应:“想!想!想!”
“好!”霍去病重重朗声道:“凡我将士,必英勇杀敌,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接二连三杀气腾腾的军令下来,全军士卒热血翻涌,都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兵刃,将背脊挺得笔直。
在千军万马之中,子青望着她的将军。
幽暗夜色中的一人一马立在她前方,剑光映着他的卓然身姿,遥远而陌生,却让人心生敬佩之情。
生也罢,死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