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薛定琰浅浅一笑:“许妈妈。”
自薛定琰出嫁至今,除了回门时回过娘家一趟,其他时间虽也频繁遣人来送东西,自己却不曾再回过家,如今掐指一算,竟有三个多月不曾见过面,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许妈妈百感交集地看着她,忍不住又抹了抹泪。
薛定琰安抚地在她腕上捏了捏,唇边含着笑,由许妈妈虚扶着一同进了内宅,跟来的婢女们很是识趣,远远跟在四五步远,方便她们两个说话。
待转过拐角,薛定琰方问:“妈妈,家中如今怎样了?”
许妈妈使劲抹了把眼睛,四下看了几眼,叹了口气道:“本来大前天好好的天降大喜事,有了圣旨降下让二少爷袭爵,偏生大少爷突然要休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哭到夫人面前,夫人只得去和侯爷商量,谁知侯爷却说既然大少爷已经写了休书,那只能如此了。”
薛定琰惊讶道:“父亲竟准了?”
许妈妈叹道:“是呀,夫人愣了半晌,只好应了,回来便找人送大少奶奶回去,可大少奶奶哪里肯,哭天喊地要寻短见,死活不肯出门,后来还是王家那边得了信,前儿一早派了个老妈妈来,关上门不知和大少奶奶说了些什么,这才同意走了——也没走前头,是从后门走的。虽这般遮着掩着,如今这消息大约也传遍了玉京了。”
薛定琰眉头微蹙,缓慢踱步,心头将得到的讯息联系起来,一番思忖,道:“此事怕是让母亲夹在中间难做人。”
许妈妈忿忿道:“可不是?!也不知三夫人在老太君面前说了什么,老太君不但不怪她,反而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说咱们夫人和大少奶奶的不是,还逼着侯爷将大少爷的翰哥儿过继给二少爷。夫人心里一急,就病倒了,谁知病了也不得安生,今儿一早,程家派了人送庚帖来,要向二小姐求亲呢。”
薛定琰眸色一深:“二姐?”
许妈妈忙道:“是呀,月初回的府,四小姐你还没见过她吧,她就住在您以前的院子里呢。”她想了想,压低声音凑在薛定琰耳边,“听说她在木樨雅会上不知使了什么狐媚花招,让人家程国公府的侄子心心念念想着要娶她续弦。侯爷却不大愿意,夫人如今带着病还要纠结此事,更添了几分病势,四小姐可得好好宽宽夫人的心呀……”
她唠唠叨叨说着,已经到了侯夫人院门口,邓大家的正在门前翘首以盼,见了薛定琰更是喜上眉梢,几步过来,笑道:“四小姐来了,侯爷和夫人正等着您呢。”又拍开许妈妈,笑嗔道,“你这老货,快别耽误正事了。”
许妈妈讪讪地停了嘴,退后一步,邓大家的这才扶着薛定琰进了屋内。
薛侯爷和夫人坐在桌边,应是在商议什么,脸色都不大好,桌上一个大红锦盒半开着,里头露出一角烫金龙凤图案的红贴。见她来了,侯夫人忙起身过来打量了女儿几眼,温婉笑道:“琰儿似乎胖了些。”
薛定琰略带羞涩地低下头,笑意盈盈给父母行了礼,又问候了侯夫人的身体,侯夫人见到女儿万事便足,纵有病也好了大半,只连连说不碍事,拉着薛定琰问长问短。
薛侯爷脸上沉重渐渐淡去,温和端详了女儿一番,疼爱之情溢于言表:“琰儿这孩子还是太瘦了,山珍豆腐和珍珠鸡都做了么?今儿回来可得多吃些。”
薛定琰掩口一笑:“爹爹快别说了,等会儿让重约和二哥听见,还当我多贪吃呢。”几人都听得一笑,薛侯爷舍不得就离开女儿,又对着她嘘寒问暖一番,方起身去了外书房招待女婿。
待他一走,侯夫人便敛去面上喜色,将小女儿引至佛堂,直接问道:“你怎地来了?”
薛定琰关了门,与侯夫人一同坐在佛前蒲团上,神情凛然:“大姐夫的事,外头好些传言,公公叫我们来问一声到底怎么回事。”
侯夫人一滞,含恨道:“那个不争气的,果然歹竹出不了好笋。他们父子俩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真不该让琬儿嫁给他。”她看向女儿,眉间忧色难掩,“你在袁家,可是听了些什么?他们对你可好?”
薛定琰忙回道:“公公婆婆对我很好,只是不知内情,便让重约来问问爹爹,也让我归宁一日。”她本来心头已经猜定了七八分,听了侯夫人的默认也不特别意外,沉思一番,又问:“如今爹爹有什么打算?难道咱们家真要卷进去?”
侯夫人斜靠在长条案几上,听了女儿问话,摇头道:“你爹爹的想法我也猜不透,连你二哥也都是闷声不吭。前几日祈哥儿要休你阿莞表姐,你爹爹连问都不去问便同意了,而今日程家来送庚帖,他又一再推脱,不肯应下。”她顿了顿,艰涩道,“我看他是要想要放弃王家了。只可怜你姐姐……”
若是真要和王家撇开关系,昌安侯府既然休了王莞,定然也会让薛定琬和离。这一来,侯夫人和薛定琬还有何面目在薛家立足。
她虽知道女婿做的错事着实不小,会给薛家带来巨大的麻烦。可一旦真要和娘家了结关系,便如要斩断自己左膀右臂一般,着实难受得紧。
薛定琰忙握住母亲的手,劝道:“娘你不必忧心,我看爹爹未必就是这个意思。”
侯夫人自失一笑,显然认为这话是安慰之语,并未当真。薛定琰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柔声道:“若是爹爹真有这打算,为了薛家女儿闺誉着想,当时便会回绝程家,哪里还有推脱一说?他既然留下转圜余地,其中定然别有因由。”
这一番话颇有拨云见月之功,侯夫人本是聪明人,但身在其中,满心担忧烦扰,倒忽略了其中关窍,被女儿点破后再仔细一想,倒也不无可能:“可不管如何,王家和宁王妃李家是结下仇了,薛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难为你爹爹了。”
薛定琰暗忖薛崇祈与王莞之事到底还是有内因,只是父亲既然没有告诉母亲,必是另有安排,自己也不便多言,但力所能及之内,还是要为家里解除些后顾之忧才好,现在家中情况复杂,断不能再有变数,便又道:“我隐约听说,木樨雅会上二姐姐似乎出了状况?”
不提此事还好,想到私下审问樱草听得的事情真相,侯夫人冷笑一声:“我又看走眼了一次,那丫头不止面上是个无礼心狠的,心里也是一般狠辣。”说着便将含章那日的所作所为一一告诉女儿。
薛定琰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在手绢上勾画,侯夫人说完,仍觉心头郁结之气难消,便微微笑道:“如今诸事繁杂,我无心处理此事,待到这阵子过了,定会好好教教规矩,扭一扭她这脾气。”
侯夫人调理人的手段薛定琰也知道一二,这倒不用担心,她只顾虑若真和程家婚事定下,也不知含章这里会如何。略一思索,便笑道:“堵不如疏,若能用话将她劝服,岂不皆大欢喜?我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二姐姐了,今日既然来了,理当去见见。”
侯夫人微讶,顷刻又明了,她恬然一笑:“你想去便去吧,叫许家的送你过去便是。”
小女儿的能耐自是毋庸置疑,若能敲打敲打含章,让她收敛几分,倒也省些事。
薛定琰对这个姐姐的印象很模糊,只停留在记忆深处总是紧紧抿着唇角的样子和大姐那得意的炫耀一般的讲述中。
那时候大姐和三姐常合伙欺负她,而她每次的申诉总会被母亲想法子误导,久而久之就连父亲也不信她的话,而她也像只刺猬一般,不分敌我全都用锐刺相对,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许是积怨越来越深,在一个冬日深夜,她用红漆把自己住的屋子泼得好似满堂鲜血淋漓,和一个老嬷嬷一起悄悄离开了侯府。
父亲曾焦急地四处寻找过,但她却好似从人间消失,直到一年后从边疆传来消息,众人这才知道她原来去了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从此,她便和侯府再没有了瓜葛,大家也渐渐将她遗忘。
薛定琰一路听许妈妈讲述含章回府后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再忆及从前,心头对这个姐姐的脾性已经了然,一个性子倔戾乖张、狠却不够绝的人,却也不难应对。
可待到许妈妈叫开了门,薛定琰盈盈步入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一眼看到廊下玉节草卷帘下藤摇椅上那个平静如水的陌生人时,突然,她又有些疑惑了。
薛定琬行走时步子碎小,仪态端庄,长长曳地裙裾迎风拂动,颇有几分凌波佳人的娇美之态,含章缓缓从摇椅上起身,静静看着她由远及近,待人走到面前,方对她勾唇一笑:“四妹妹。”
薛定琰心中闪过一丝不适,只觉得周身有些异样,不由自主凝起全部精神严阵以待,脸上仍是嫣然微笑:“二姐姐。”
樱兰乖觉地端来一个绣墩,含章抬手示意:“请坐。”
两人先后落座,樱兰又上了新茶,含章仍是请客人先喝,薛定琰端起杯子,微微拨了拨茶叶,闻那茶香:“好茶,涌溪火青?”
含章低头饮了一口:“我不懂茶,都是侯夫人送来的。”
薛定琰淡笑:“原也没什么,茶这东西,不过是用来喝的,喝了觉着味道好、对味,那就是好茶,姐姐既然爱喝母亲给的茶,想必是对了味的。”她目光从廊下挂的玉节草,迤藤摇椅扫到那旁边精致秀美的小火炉,炉上的红泥壶再到含章腿上盖的银狐毯,身上穿的湖绿色芙蓉望月缂丝长袄,头上一支白玉玲珑发簪,心里的猜测便变成笃定,对着含章柔和一笑。
第二十九章 定亲 ...
含章低笑几声:“我一无所有的人,只能别人给什么就用什么,哪怕是给条稻草也要当黄金捧着,哪里还能挑剔什么对不对味?”她说着,似笑非笑扫了一眼面前人,不怀好意。
薛定琰被那目光激得心头一跳,忍不住立直身子正襟危坐,强自镇定,掩口轻笑道:“姐姐说笑了,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姐姐吃穿用住,无不精美,别说是稻草,怕是连黄金都比不上呢。姐姐这么说,只怕会辜负了送东西人的一番苦心。”
她说着,仿佛不经意又扫过玉节草帘子、含章身上盖的银狐金丝毯和她头上的白玉钗,这几样东西的价值何止千金。
含章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有些讪讪地低了头,舍不得一般在狐毯上抓了抓,薛定琰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又道:“再者,姐姐怎么会是一无所有呢,姐姐有祖母、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我们是血脉至亲。”
含章眼光一闪,脸上略有愤懑之色,冷笑道:“话说得好听,从前将我往泥里踩时,可从未念及过我们是血脉至亲。”
能出声埋怨倒是好事,薛定琰心头微定,盈盈笑着,眼中微含歉意:“当年大姐三姐年纪小,性子娇纵,确实做了些糊涂事,二姐姐心里有怨气也是人之常情,可咱们毕竟是一家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里有隔夜仇的?”
她看着含章脸上明显的嘲讽神色,叹了口气,很是委屈不平,“二姐就算不念着别人,也该为爹爹想想,当年你离家,爹爹几乎将整个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冰天雪地里从大清早寻到深夜,回来时一身的冰渣子,连手都冻烂了,全家也都帮着找你,连年都没有过好,有一晚爹爹找到城外,过了闭城门的时辰,只好在农家住了一宿,结果大冬天晚上太寒冷,他又忧心你没有带够保暖的衣服,担心得辗转反侧,一时不察染上风寒,险些连命都送了,直养了两个月才好。想必这些姐姐都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