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含章脸上果然如她所料出现了明显的惊诧和动摇,薛定琰找准了破绽,便继续打铁趁热:“后来总算有了姐姐平安的消息,爹爹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两天,满心悔恨,之后就忙着叫人送吃的穿的用的去胡杨,这十多年每一年过年节,但凡大姐和我有的,胡杨必定也有一份。如今你回来了,爹爹更是当成手中明珠一般呵护,家里有的,无不倾其所有来供养姐姐,他这一片慈爱之心,姐姐难道感受不到?又怎么忍心辜负呢?”
含章垂下眼,眸中闪烁不定,沉声道:“四妹妹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这样拐弯抹角。”
虽然她神色一直未变,但薛定琰明显感觉到周身笼罩着的不善之意消散了许多,便对着身边丫头挥挥手遣散她们,和颜悦色道:“我们姐妹十多年不见,到底有些隔阂,若说有什么亲密无间的私房话那也太假了,可即便如此,我仍想和姐姐讲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含章端肃神色,点头道:“你说。”态度和刚见面时比,已经和软很多。
薛定琰娓娓道来:“人争一口气,姐姐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我也知晓,但凡事都要放长远了看,如今姐姐的外祖父是边关的元帅,掌帅印,众人皆服,可是他毕竟年事已高,护不得姐姐一世,沈家已经散尽家财,也没有近亲能照顾你,想必沈元帅也是明白此点,才会特地将姐姐送回侯府里。便是想着爹爹是你的亲生父亲,父女天性,薛家总能护得你周全。果然,从姐姐回府至今,上自父母兄弟,下至奴婢仆从,人人都护着让着姐姐,一应吃穿用住无不尽善尽美,用的玩的都是价值连城,燕窝人参那些补品一天没有断过,母亲那里凡有什么新鲜物,也都一日两三回往姐姐这里送,你仔细想想,家里可曾有一点薄待你?”
含章似听得入神,缓缓靠在椅背上。薛定琰又道,“大姐前日所做的事,是荒唐可笑了些,但归根究底,也是因为爹爹遇上了大麻烦。”
含章猛然抬头:“麻烦?”
薛定琰缓缓叹了口气:“二姐你整日在此悠闲度日,爹爹又心疼你吃了这些年的苦,一点不肯让你知道,自然外头光景你也不清楚,现如今二王相争,都想拉拢爹爹,其中英王统管兵部,他性刚好武,又一向倾慕沈元帅,听得你回来,便想召你去王府做妾室,可爹爹不肯让你屈尊去和那些姬妾争宠,便推脱了。”
含章眼中闪过一丝骄傲情绪,冷笑道:“别说是妾,就是王妃我也不稀罕。”
薛定琰低声无奈叹道:“爹爹何尝不是这样想,他和二哥这些日子几乎访便了所有官宦世家,想给姐姐说门亲事,只是别人都没有应允……”她目光微垂,带着几分忧虑扫过含章的腿,“不但没有成功,事情传到英王耳中,他大发雷霆,斥责爹爹看低了他。”
含章将腿往裙子里缩了缩,不由提高声音道:“你何必睁眼说瞎话,前日圣旨还传来,恩赐府里二少爷袭爵呢。哪里有什么麻烦?”
薛定琰眉间轻愁,摇头苦笑:“道德经里说得好,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爵位给或者夺,不过是皇家一句话罢了,英王已经这样示好,若薛家一再推诿,便是不识抬举罪无可恕。英王殿下是皇上次子,太子人选,真是得罪了他便会累及全家,到时候别说是爵位,只怕全家人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含章倒抽一口冷气,全身一僵,喃喃道:“原来事情是这样,如此说来,倒是我连累了他们?”
“我们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怎么谈得上连累。”薛定琰忙道。
当初这位二姐宁肯自己忍气吞声都不曾动手伤害过别人,前几日她虽看破了大姐的计谋,却只是将计就计恐吓婢女用以自保,亦不曾伤到任何人,由此可见她性子虽倔冷,有勇有谋,心地却不坏。这样的人,若能找准弱点,是极好攻下的。
薛定琰等了一会,看含章一脸自悔担忧神色垮下肩膀,方慢慢继续:“只是大姐担心得很,又不敢和你明说,便只好自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在英王妃娘家挑选了一个人,咱们和英王妃成了亲戚,在英王面前也说得过去,虽说是继室之位,可他家里钱财充盈,又是名门之后、仪表堂堂,年纪轻轻已经是五品职位,姐姐若嫁过去,便是五品诰命夫人,也不算很委屈。要知道五妹妹许的人家只是翰林之子,连功名都没有呢。可爹爹还是觉得慢待了姐姐,一直不肯答应。”
含章想了想,迟疑道:“可是那人……看着不像好人。”
薛定琰听到这样生涩幼稚的形容,忍不住莞尔一笑:“二姐姐大约是在外面久了,不知道京里的贵胄子弟大多如此,成婚后家中都有几个妾室,便是我公公和爹爹那一辈人也是这般。前几日祖母还赏了两个丫头给爹爹呢。但妾室无论怎样都比不过正头夫人,若是夫人觉得不好,或打或卖都不是问题。若是二姐实在不放心,也可请母亲出面让对方把妾室都遣散了,这不过几句话的事罢了。”
含章静静思索着,薛定琰见她动摇模样,心里彻底放了心,正想饮些茶水润润喉咙,忽然含章眉间舒展,抬头笑道:“四妹妹说了这么多,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想让我心甘情愿去当个和亲女吧。”
薛定琰心里顿时一咯噔,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暗恨一句好生难对付,便索性直说道:“如今程家已经指定了姐姐,非你不娶。你若是不应,全家都会有大麻烦。姐姐也姓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沈家已是后继无人,又没有给你留一文钱,你如今吃穿住都是薛家所出,若是薛家垮了,到时你只怕温饱都不能够,还不如这结果。姐姐细想想,你愿意舍了这些富贵,重新过以前那样颠沛流离的生活?还是你忍心看着爹爹因为你丢官罢爵,贬为庶人?”
含章慢悠悠端起一旁半冷的茶,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都说女人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你们想叫我卖命也该给个说法,我投了个畜牲道,又能得什么好处?”
薛定琰乍见她好似突然换了个人,这才反应过来上了对方的当,她柳眉蹙紧,咬了咬粉色唇瓣:“你若是救了全家,薛家欠了你的情,不但会给你准备最好的嫁妆,保你一生锦衣玉食,以后必然会感激你的恩情,若有需要之处,薛家就是你的后盾,会护你一生一世——你信不过我,还会信不过爹爹和二哥么?”
含章笑吟吟看了看她,原来不管外表多么谪仙下凡清雅脱俗,人就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也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欲望去做一些不那么仙人的事。
目光徐徐转向院门方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果然攻心上策,只是四小姐来了这么久也该走了,要不然,怕有人会着急的。”说着,她立起身,蹒跚着掀开门帘摇摇晃晃进了内室。
薛定琰只觉得全身力气好像都打进一团棉花里,被人家耍得团团转,她素来冰雪聪明,从未受过这样奇耻大辱,不免涌上一股恼意,正意气难平,忽听见院门口有人唤自己。回头看时,却是一脸焦急之色的侯夫人。
薛定琰一惊,忙走过去道:“娘,怎么了?”
侯夫人已经换了一身出门的大衣裳,一把拉住她手走出院子,停在一处僻静角落,方悄声道:“你快些去见过你祖母,便和袁重约回去吧。”薛定琰听得蹊跷,忙道:“可是出了何事?”
侯夫人眼圈一红,轻声哽咽:“伯府有人悄悄传来消息,你姐姐她……她险些寻了短见。我和你爹爹现在就去看她。”她说着,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薛定琰忙扶住她:“这消息是谁送来的?”
侯夫人稳住身子,闭上眼定定神:“是她的乳娘薛妈妈。”这薛妈妈是薛家家生子,素来耿直诚恳,对侯夫人忠心耿耿,绝不会有欺瞒。薛定琰这才信了,也心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和您一起去伯府吧。”
侯夫人一把拉住她的手:“不可,你和袁家都不能参合进来,你和你姐姐都是我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为了她连累你们。我和你爹现在从后门坐小车先走,你们拜见了祖母就回去,待到下午会有人从伯府正式传消息来侯府的车架再动身去那边,这样就不会有人说到你们头上。”
她这是怕外人说薛定琰知道姐姐凄惨情况却不去探望,责怪她没有姐妹情谊,可若是薛定琰真去了伯府,只怕袁家也要被牵扯进这一团乱麻里。侯夫人到这时也不忘为女儿着想,薛定琰鼻中微酸,懊恼道:“娘,我没能说服她。”
侯夫人拍拍她的手:“不打紧,快去吧。”说着便回身唤了婢女,母女两匆匆分道扬镳。
半个时辰后,袁府的马车驶出昌安侯府,袁信坐在车内看着妻子略显忧色的脸,关切道:“岳母和你说了什么?”薛定琰咬一咬唇,低头道:“母亲担心我会被嫌弃,病势越发重了。”说着,眼眶一红,漫出盈盈水色。袁信忙给她拭去泪水:“岳母多虑了,你这样的好媳妇,喜欢还来不急呢,怎么会嫌弃。那些事岳父大人已经和我说了,不打紧的,你不要多想。”薛定琰轻轻嗯了一声,偎进丈夫怀里。
袁信缓缓抚过她乌黑柔发,想到一事,又问:“你今日可曾见过那位沈家来的二小姐?”薛定琰警觉一惊,只起身摇头:“那姐姐不爱见外人,我去了她院门外她却身体不适也没开门,我略等了一会就走了。怎地?你认识她?”
袁信摇头:“不曾见过,在边疆时也听说她是足不出户,从不见人的。只她毕竟是沈家三弟的妹妹,如今她哥哥不在了,我做兄长的也该照拂一二。”
薛定琰颔首笑道:“既是这样,我下回一定等到她开门了为止,只不过听说木樨雅会上程家那位堂少爷对她颇为倾慕,今日来送了庚帖,怕是年内就急着要娶过门呢。”袁信大惊:“程步思?”
薛定琰点点头:“正是。”袁信皱眉:“怎么是他?”薛定琰看了看他脸色,迟疑道:“怎么?不妥么?可是听说二姐她见过程公子后是极满意的,如今正催着母亲准备嫁衣呢。若真是不好,不如我回去劝劝她?”
袁信略一思索,又问:“她见过程步思?”薛定琰点头道:“是呀,听说是木樨雅会时在公主府的书房外偶遇上的。”
袁信眼中闪过一丝情绪,缓缓摇头:“此事,容后再说吧。”
三个时辰后,伯府传来消息,薛定琬投缳未遂,薛家阖府皆惊,薛侯爷及夫人匆匆乘车前往伯府探望女儿。
次日,昌安侯府正式遣媒回了程家女方庚帖。程府欣然接受,并约定十日后下小定。
第三十章 意愿 ...
淳龙二十二年九月初六,黄道吉日,宜:嫁娶,纳彩,定盟,祭祀。
这日确实是个好日子,晨光乍现,便已能看出一天的秋高气爽。樱兰心中烦扰,天刚亮就醒了,她草草收拾了自己,便拧了热水去前院含章屋子。
推门进了内室,迎面便看见含章已经穿好一身玄色带朱红卷草纹的衣裙,正往衣架上取一件喜上眉梢花样的石榴红缂丝褙子。
樱兰眼皮一跳,她掌管含章各色衣物首饰,自然知道缂丝褙子是昨儿许妈妈特地送来的吉服,而这玄色衣裳款式古朴,花纹简单,却绝不是侯府里的分例,甚至昨天之前自己都不曾见过,侯府宅院深深,这身衣服从何而来?
含章见她进来,只用眼光扫了一眼,漫不经心问:“今儿初几?”她这段时日性子平和温婉许多,也会主动和婢女们说几句话。
樱兰道:“初六,九月初六。”含章点点头,仍旧不慌不忙穿着褙子。樱兰迟疑一下,便装作没有看到那来历不明的衣服,径直走到屋角盆架边往铜盆里注水,打湿巾帕。含章穿好外衣,缓缓走来立在架前洗漱。
樱兰照旧去床边小几上收拾昨夜的茶水,手撑在床边,手指习惯性悄悄探入如意富贵花绣枕下,指尖空空,她猛然一惊,那样总是放在枕下的坚硬冷峻事物,不见了。樱兰只觉背后袭来一股凉气,全身汗毛倒竖,忍不住转头看向含章。
含章已经坐在梳妆台前梳着长发,两人目光在镜中交汇,含章见她惊惶模样,忍不住低低一笑:“慌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还能一万年不变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