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这个问题是在是难,承认了要遭殃,否定了会被斥为撒谎,也没好果子吃,小六只好蒙着嘴,瞪大了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小心翼翼瞧着眼前的笑面虎,两只脚不由自主变了姿势,随时准备跑路。
含章似笑非笑瞥了眼他双腿的造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行了,你回去好生做事吧。每月初一来一次就行了。”小六忙大力点头,拔腿就要跑。
“若是节外生枝,”
小六脚步一顿,浑身一僵,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暗室里静得落针可闻,只听得含章的气声慢悠悠地补充,“那我可就新帐旧账一起算了!”
小六全身汗毛一竖,逃难似地推开窗户跑了。
一夜秋凉,到了天亮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雨点打在冬青叶上啪啪作响。凉气渐盛,屋内一片寒凉清沁之感。
樱兰樱草两个进屋时,含章已经起身了,穿戴得整整齐齐,正站在床前看雨,两人忙福身行礼,樱兰瞥了一眼床铺,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绣着卷草兰花纹的柔粉色床单抚得极为平整,一个细褶子都没有,便是她们这样的熟手下人也不过整理成这个样子罢了。樱兰暗忖,看来这位二小姐出门在外也吃了不少苦。
含章缓缓结束一个吐纳,转过头来看着两人,点点头示意。经过一夜的修整,她面上风尘憔悴之色去了不少,眉目深邃清晰,带着淡淡冷峻之气,论容貌也算俊俏,只是肤色偏蜜,不够白皙细致,姿容便算不得上等。
樱草被昨晚的匕首吓怕了,心里还有些发怵,跟在樱兰身后去收拾屋子里的铜盆和水壶,路过床铺时悄悄瞥了一眼,柔绿色的绣花枕头下隐隐露出一截匕首柄。樱草脸一白,赶紧移开视线。
早饭照旧是放在食盒里由粗使婆子提到门前交由樱兰樱草送进来的。水晶皮的小汤包,蒸饺,酱碟子,若干精致小菜,鸭子肉粥,还有一碗香气四溢的刀削面,雪白莹润的面上堆着薄如蝉翼的酱牛肉,撒着碧绿的葱花,颇为勾人的馋虫。
含章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樱草有心讨好她,见机忙道:“这份是侯夫人吩咐,单为小姐一人做的,夫人说小姐常年长在边关,如今甫一离开,必然会想念,用些吃食,也算以偿相思。太太还说,如今姑娘回了家,不要拘束才好,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跟厨房说,让她们做去。”
含章点点头,不置可否,只伸手端过那一大碗面,埋头吃了起来。樱草讪讪地笑了笑,垂手立回樱兰身旁。
饭后又服了汤药,含章从对面书房的箱子里翻出一本杂记,又从旁边一间放置家具的厢房中翻出一把半旧的藤编摇椅,擦拭干净后自己坐在廊下,闲适地看书,看着很是随遇而安。
樱兰见机,便收拾了点心热茶并一个小几,小心放在含章身边。
待回头收拾屋子时,樱草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耳语道:“姐姐,昨晚那些点心连渣都不剩了。”她嘟着嘴,扬了扬手中光洁如新的琉璃五彩串珠碟子。樱兰并不意外,淡笑道:“下回多放一盘吧。”樱草继续撅嘴:“比我们两个加一起还能吃。”樱兰笑着拍拍樱草,自去收捡打扫,待诸事停当,便打开琉璃双环垂月小香炉,放了一片冬青香。过了一会,炉内渐渐溢出清新爽悦的树木清香,正与屋外的冬青树遥相呼应。
屋子就这么大,稍微收拾一下就干完活了,因为昨天老太君亲口发话二小姐不必出门请安,又有管事妈妈吩咐过除了日常起居的正房,其他屋子暂不收拾出来。她们便无事它事可做了,两个樱坐在外间榻上做针线,偶尔低声谈话,顺便候着小姐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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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姐妹 ...
二小姐是个很安静的人,一本书在手便消磨了半个上午,连摇椅的摇动声都没听到。
大约过了巳时,外头有盘碟轻碰的声音,樱兰便要起身去看。樱草手上的活计刚绣好一片莲花瓣,自觉是得意之作,舍不得放手。樱兰便提了壶滚水掀开帘子出去。
小几上的点心只剩些碎渣子,小壶里胖大海和甘草熬制的汤水一滴不剩,含章并没有咀嚼东西,看样子已经吃完好一会了,若不是自己听到细响出来,只怕这位小姐断不会喊人的。樱兰添好茶水,又把点心碟布好。正要转身回屋,忽听得一声问:“这是什么香?”
声线流利悦耳,语调沉稳,看来二小姐的嗓子已经好了,樱兰弯腰道:“是四小姐调制的冬青香。”这种香料很是难调,闻了很是提神清心,是四小姐的得意之作。
含章目光流动,微微颔首。樱兰只觉得二小姐脸上似乎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即逝,她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不多久,秋雨渐渐停了,只有冬青叶上不时滑落几滴水滴,树下的泥地上一片湿泞,满地散落着碧绿的冬青叶。
含章看完了一本书,懒洋洋起身,舒展了下四肢,深深吸了几口带了泥土腥味的湿润水气。正闲极,忽听得外头有人不客气地大力敲门,有年轻女子的声音大声喝道:“快开门!大姑奶奶来了!”守门的婆子一惊,忙不迭小跑着过去,门闩一抽开,外头站了好些人,群星供月一般将一位二十出头的华服贵妇,一身大红色金百蝶穿花缂丝衫,头上明晃晃赤金镶宝点翠双凤戏牡丹衔珠大钗,凤口吐出的小红宝石米珠流苏晶莹耀眼,尾端缀着一颗红豆般的珊瑚珠,端的是一身富贵逼人。婆子唬得不轻,忙开了门,点头哈腰地请安。
薛定琬也不理睬,由一个柳绿衫子瓜子脸的丫头引着进了院子。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入了院,薛含章仍是一动不动立在原处,只将手随意负在身后,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眼,好整以闲地瞧着。
薛定琬早看见了木廊下立着的瘦削人影,她噙着一丝冷笑,沿着青石铺就的院中十字路面,缓缓走到正房门前约一丈远处,便立住不动。
樱兰樱草两个早就听闻了动静,掀了帘子走到阶下,低头福身问安。
薛定琬瞥了两个婢女一眼,又将目光沿着院落,正房,扫回含章身上,两人目光相撞,隐隐好似寒潭入石,声破静谧,波浪不止。婢女们似乎察觉到了这丝异样,个个屏息静气不敢说话。
半晌,薛定琬莞尔一笑,朗声道:“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还以为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假冒的,如今一看,还果真是你本人,西北那个苦地方倒没把你那破身子骨给碾成碎渣,真算你福大命大!”这般毫不掩饰的蛮横刻薄,让樱草大惊失色,心头揪成一团,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薛含章丝毫不以为意,面上仍是一派淡然,只轻笑道:“你太客气了,我天生福如东海,命比金石,纵然是被人强行夺了些去,仍比一般人强些。”
说到“一般人”时,薛含章眼中光华流转,淡淡扫过薛定琬身上,其意味不言而明。薛定琬哪里料到幼时蠢懦的庶妹竟变得这般口齿伶俐,尤其见她言笑自若,自有一番潇洒风华,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含章她这话,牵涉到了一桩旧日侯府公案,昔日薛含章在沈姨娘腹中时,侯夫人的嫡长子薛崇礼已经快一岁,他天生体弱多病,沈姨娘诊出有孕那天,他便大病了一场,几乎夭折。有道士测了一卦,说姨娘腹中的孩子是个福厚的,嫡长子若要安稳长大,需得借助弟妹的福运,因此,只有将胎儿的产期提前,那孩子福运未满而生,方可确保嫡子无虞。
薛侯爷大惊,却也不肯为了这莫须有的福运伤了心上人。老夫人便动了怒,大骂他被狐狸精勾了魂,忘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侯夫人心慈仁厚,一句话也不说,只守着自己儿子日夜啼哭。府里下人们窃窃私语,明里暗里指责沈姨娘心怀不轨,存心要害死嫡子。柔弱的沈姨娘不忍侯爷为难,在八个多月时自己偷偷喝了催产药,挣扎了五天五夜终于生下孱弱的二小姐,自己也是元气大伤,从此缠绵病榻,两年后便故去了。
薛定琬自然知道含章此话所指,本来依她脾气是要好生闹上一番的,只是弟弟虽平安长大,可是成婚四年来房中妻子姬妾不少却无一人有孕,有那知道旧事的老人暗暗说笑会不会是嫡长子太过无福,借来的福气只够自己用,福泽不了后代。这话被侯夫人知道,暗地里打杀发卖了一批人,风声鹤唳下也就没有传开。目前院中知道原委的只怕就只有这姐妹两个,而且因为薛崇礼无嗣,至今侯府的世子之位仍是未定,有那起小人之心的,便撺掇着老太君要侯爷指定三房的大爷为世子,明里暗里多生波澜,侯夫人背地里哭了好几场。弟弟夫妻两个也颇为难堪。
因着这些事,薛定琬不欲在此话题上多做纠缠,只是到底不能放过面前人,她冷笑着哼了一声:“怎么?自以为你福泽深厚,见了我便连礼都不行?连一声‘大姐’也不曾唤?果然是荒蛮之人教出来不识礼数的野丫头!”
薛含章更是不以为意,她随手抚了抚袖子上的褶皱,爽朗一笑:“若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必先要懂得尊重别人,你这妇人先是纵容下人大肆砸我院门,进了我的院子也是毫无规矩,对我开口闭口话里话外明嘲暗讽,最后更是言辞辱及我平生最敬最爱之人!”她清亮眼眸中寒光大盛,逼视如惊天之浪,“像你这般无德无行,肆意妄为,人品卑劣的贱妇,哪里配得到我的尊重,又哪里配我称呼一声‘大姐’?!”言毕,含章重重一甩袖,“送客!”
说完,自己蹒跚着疾走了两步,甩开帘子入了房。
泛旧的藤编摇椅被她的行动带得一摇一摇,人却已经不见了,满院的丫头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薛定琬铁青了面孔瞪着摇动的帐子,头上的珊瑚珠流苏摇晃不止,她咬碎了银牙:“我们走!”
樱兰反应快,忙拉了樱草跟在薛定琬等人后面相送,出了院门,薛定琬恨恨地转身看了那房间一眼,最后戾气甚重地扫过所有的婢女婆子:“今日之事,但凡在外头听到半个字,就等着瞧好吧!”语调里的阴狠之意让众人听得心头一颤,齐齐压低了头,薛定琬重重冷哼一声,大步往上房而去。
樱草扯了扯樱兰的袖子,小声说:“大姑奶奶这是去侯夫人那里告状吧?二小姐真是厉害呀……”樱兰忙蒙了她的嘴,四下看了看无人,方回头瞪了她一眼,低声斥道:“少胡说,你不想活了!”
薛定琬性子骄纵任性,好重罚,才十来岁时便杖残过两个犯了错的房里丫头,因为当时老侯爷还在,他是战场老将,不但不怒,反大喜道孙女有自己的风采,所以也无人敢相劝。樱草撇撇嘴,闭了口。
待薛定琬走得很远了,两人方转身返回正房,廊下无人的摇椅被风吹得微微摇动,点心盘子和茶壶在老地方,樱草不肯进去,只抢着收拾外头东西,樱兰只笑笑,自己掀了帘子进屋。
含章和衣仰面躺在床榻上,一只手臂紧紧握成拳横在脸上遮住眼睛,另一只屈到枕头底下,看那姿势,似乎是紧握着匕首。樱兰见她全身肌肉似紧绷,整个人好似随时会一跃而起挥匕而来般,心中不免也生了忐忑,她想了想,走到旁边小桌上,揭开五色琉璃香炉的盖子,用小金铲拨了拨灰,盖住正在焚炙的冬青香。而后,步履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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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母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