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侯庶女 第5章

作者:林似眠 标签: 古代言情

  侯府正房后的小佛堂内,氤氲着淡淡轻烟,厚重古朴的上等檀香气已经渗透到房梁门柱以及每一件家具里,以至于没有燃香的时候,这里也弥漫着消散不去的浓浓檀香气息。

  

  “娘,你一定要给我做主!”薛定琬跪坐在母亲身边的蒲团上,早没了那股狂傲之气,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姑娘一样,絮絮地控诉着,那双和侯夫人几乎一摸一样的黑色水杏眼里泛着压抑不住的羞愤泪光。她长这么大,在娘家婆家几乎横着走,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侯夫人沉着眉头听完,放下手中的佛珠,侧头看向女儿:“她真这么说?”她素昔甚重保养,虽过了鼎盛时期,容貌仍是未减多少,母女两个坐在一起,倒像是一对姐妹,只是神态中沉稳自持,远胜过女儿。

  

  薛定琬忙点头道:“是呀,而且满院的丫头们都听到了,幸而我今日来得仓促,随身只带了两个贴身丫头,其他都是正房的人。只是我虽训斥过她们不得传话出去,但若有一两个没守住传了出去,我受委屈是小,若是那事被旧事重提……”

  

  “昨天刚进门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才一天就忍不住回复原型了,”侯夫人说着瞟了一眼女儿:“你素日也是个威势极重,说一不二的,嫁到你舅舅家连你舅母都不敢说你的不是,怎么今日到了她面前反被辖制住了?平日里的威风哪儿去了?”

  

  听出母亲话中的不满,薛定琬也很委屈,她本来有一肚子话可以奚落嘲讽那野丫头的,不说别的,光是那和排行不统一的名字以及被马踏断的一条残腿就够她笑话的,而且即便是薛含章当面说出那些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回击挽回局面的。可是当时不知怎的,那双狭长冷厉的凤眸一扫而来,自己心头就颤了几颤,以前只有在暴怒的祖父面前才有过这样的恐惧,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头陌生的随时会扑过来的凶残猛兽。那样的震惊惧怕下,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由着她甩袖离去,让自己颜面扫地。

  薛定琬瘪瘪嘴,低声道:“也不知那丫头从哪儿混出来一身的草莽气,跟个刽子手一样吓煞人。”

  

  知女莫若母,一看女儿面上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头的想法,侯夫人缓缓叹了口气,道:“算了,那些下人我会好生吩咐震慑的。你以后也不要惹她了,我昨日听得樱兰来报,那丫头是腿上绑着匕首进府的。”

  

  一言既出,薛定琬大惊,她一把握住母亲胳膊:“她居然带着凶器,那不是和亡命之徒一样了么?”作为世家侯门里长大的女子,善用的向来都是暗地里的计量,用言语心计杀人,薛定琬对于明晃晃的兵器认知很狭窄,在她看来,除了像祖父那样有正当使命需要佩戴兵器的人之外,身藏凶器的都不是好人。她不由有些后怕,方才自己和薛含章针锋相对,若是一言不合那边提起匕首来就刺,自己只怕小命都没了,她忙道,“那还等什么?赶紧把那匕首搜出来扔了,好生治她的罪!居然敢带凶器入后宅,她想杀父弑母么!”

  

  侯夫人忍不住盯了她一眼,斥道:“瞧瞧你说的什么话,这也是侯门嫡女挂在嘴边的词么?你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咋咋呼呼的。”薛定琬自知失言,她从不敢顶撞母亲,只得认错般低下头。

  

  侯夫人深知女儿性格,这倔强的脾气怕是改不了了,她只得又叹了口气,道:“她自幼长在边关,那里多的是豺狼虎豹般的东狄人,便是主城胡杨城也是朝不保夕,她在血腥杀气中长大,身上自然有些冷硬戾气,习惯随身藏把匕首防身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她并不曾隐瞒身藏利器之事,大大方方让丫头知晓放在何处,这样一来,暂时反倒不好去说她什么了。而且,”侯夫人缓缓起身,在佛堂里踱步,“如今边关不稳,都靠她外祖父撑着局面,前几个月更是传出沈元帅散尽家财充作军饷之事,普天之下对他的忠义行为都是赞不绝口。这时节他把残弱的外孙女送回侯府,也是一番拳拳爱护之心,若是我们在这当口怠慢了他外孙女,传出去只怕于侯府声誉有碍。”

  

  薛定琬哼了一声:“那野丫头本来就是姓薛的,又不姓沈,他沈家窝藏薛家忤逆逃女十四载本就是大逆不道,如今我们薛家想要教训自家的孙女,难道还需他沈家同意不成?便是皇帝圣上,也无话可说。况且娘您对那丫头客气,她哪里会念您的恩德,我听她话中怨气深重,只怕把她那个不知廉耻的娘的死都怪罪到咱们头上了,只怕那匕首也没那么简单……”

  

  “琬儿!”侯夫人柳眉倒竖,大怒道,“你是侯门长女,伯府长媳!”

  

  见母亲发怒,薛定琬吓得忙噤了声,起身长跪:“母亲息怒,女儿再也不敢了!”

  

  侯夫人胸口不停起伏,定定看着自己的长女,半晌,无力摇头道:“你若是能有琰儿一半沉稳聪慧,我也不会如此不放心。唉,把你嫁去我娘家,也不知是福是祸……”

  

  薛定琬听得满心不服气,不满地低声哼哼:“娘……”

  

  不多时,到了午饭时分,侯夫人无心用膳,便将女儿赶了出去,自己一人在佛前默默诵经。

  

  过了一会,门扇轻轻咿呀,进来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管事媳妇,她手上托盘里是热气腾腾几样素斋,芙蓉豆腐、山珍蕨菜、腰果芹心、清炒玉片菇,素烩芝麻菜并一碗燕窝金丝红枣粥。她缓步走到蒲团边跪坐下,将托盘放到小几上,轻声劝道:“夫人,侯爷虽不在家,您好歹也要用些吧。”

  

  侯夫人缓缓睁开眼,幽幽叹道:“这两个大的怎么就这么不叫人省心呢?”

  

  邓大家的原是她陪嫁丫头,跟在侯夫人身边已经有近三十年,对她的心事心知肚明,便劝道:“大小姐就是脾气急了些,说话不防了些,总是从小到大没吃过苦,老侯爷又娇宠了些的缘故,这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也不算什么。如今是嫁到咱们安平伯府去,现在的伯爷当年本是庶出,既没有科举也没有武功,要不是靠了身为嫡长女的夫人您出面周旋,爵位哪有他的份?怕不是早给二房堂伯家二老爷得了去。伯夫人更是出身小家寒门,上不得台面,全靠您带着出入交友,姑爷的差事也有咱们家的一份力。您对他们有这般大恩,更肯将侯府嫡长女下嫁,这是他们求都求不来的。况且大小姐嫁过去四年得两男,伯府爵位后继有人,更是堵了那起小人的嘴,大小姐也坐稳了未来伯夫人的位置,一世的富贵荣华是跑不掉的。如今她只是年轻不拘小节了些,可毕竟是公侯之家的女儿,大面上从来都是知道分寸不会出错的。再者那些小事咱们家也不是护不住,等过几年她年纪大了性子沉稳了,慢慢就都会好的。夫人只管放宽了心才好。”

  

  这一番长篇大论想必对了侯夫人的心思,她听完后长长舒了口气。邓大家的见她果然不再皱眉,心里也高兴,继续细细说道:“便是礼哥儿的事,也没什么,别的人家还有成婚后七八年才生子的呢,远的像当初的御史刘老爷家,成婚七载后才一连得了三个男孩,嫡长子还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呢。便是近的,咱们四姑爷不也是亲家老爷四十多了才得的?照我看,这事也不用心急,咱们哥儿只是身体弱了些,好生调养,顺其自然,必能有后福的,奴婢说句逾矩的话,从刘老爷和亲家老爷看来,只怕这晚得的孩儿比一般人家的更有本事呢!以后夫人的孙子,不是安邦的大将,就是定国的能臣!”

  

  侯夫人忍不住笑出声,放下佛珠,指着邓大家的笑骂道:“你这小蹄子,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口没遮拦胡说乱笑的,小心他们两家人听见要撕你的嘴!”

  

  邓大家的十分无辜,眨着一双小眼睛:“奴婢说的都是大实话,做什么要撕我的嘴?难不成夫人想要一次得两个孙子,一个大将,一个能臣么?那这样,可得好好给二少奶奶补补身子,让她好一举得双胞胎呀”

  

  侯夫人笑得弯了腰,使劲拍了拍邓大家的,抹着眼角的泪:“你这猴儿,油嘴滑舌。若真能如你所说,我便是一世吃斋念佛也满足了。”

  

  邓大家的忙扶着她:“太太心虔人善,菩萨一定会保佑太太心想事成,大小姐和礼哥儿都能如愿。”

  

  侯夫人唇角微抿出一个淡笑,抬头看着慈悲济世有求必应的观世音雕像,悠悠道:“不错,我这一辈子,都是心想事成的,如今自然也不例外。”她话锋一转,眉间骤紧,“那丫头可有什么新文?”

  

  “没什么异常,”侯夫人话题急转,邓大家的却连反应都省略了,迅速回道:“只在床上睡着了,连午饭都是三催四请才起身的。”

  

  侯夫人勾唇一笑:“她就这么吃着喝着,连一点防备都没有?”  

  

  邓大家的忙道:“的确如此,随手就往嘴里送,并不迟疑,跟饿了三天三夜一样吃得极多——若说她心中有恨,为何连一点都不防?若是无恨,为何那样冒犯大小姐?还说出那样的话?”

  

  相对于她的疑惑不解,侯夫人就清明多了,她微微摇头道:“她不是冒犯,她是在提醒我,礼哥儿欠了她的,我欠了她的,她想让我们对她心怀愧疚,更想要侯爷心中难安。”

  

  邓大家的本就心思缜密,侯夫人一提点,她便明白了:“沈家唯一能打仗的远方堂侄孙年初战死了,如今整个沈家只有沈老元帅一人,他年岁已大又是远在边关,若是他再有个什么,这位二小姐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她已在边关蹉跎了这么多年,还是个残废,沈家也没能给她找门好亲事,若不回来依靠侯府庇护以侯府小姐身份出嫁,只怕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如今沈元帅临危托孤,侯府自然不敢怠慢,若能借侯府助力得一门好亲事,趁着沈元帅还在风光出嫁,那身份地位便是截然不同了。”她说着,冷笑一声,“只是这位小姐未免太狂傲了些,刚进府就给大小姐来了个下马威,还抖出旧事指望拿捏我们,当我们都是软柿子不成?”

  

  侯夫人含笑不语,姿态娴雅地伸指试了一下燕窝粥的温度,微微皱眉:“冷了。”

  

  邓大家的会意,忙应道:“我去给夫人换一碗热的来。”

  

  “不用来这了。”侯夫人随手将佛珠放到面前小几上,慢慢立起身,略站了站舒缓双腿:“跪了这么久也累了,想回房歇一会,等会儿直接端到我房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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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认亲 ...

  薛定琬兴冲冲而来,负气而去的事,虽然主要聊天内容被侯夫人严令禁止,但仍是有人传出些边角细语,只说大小姐好心去探望久别的妹妹,却被给了没脸,连屋子都没让进。

  老太君听了,自是大骂那忤逆孙女大逆不道,不识抬举。侯爷一整天都在宫里议事,晚间回府问安,自然也听到了此事。他略皱着眉头回了正房,将丫鬟婆子遣散,只问侯夫人:“我依稀听见,琬儿去找过二丫头了?”

  玉京里如今只有老太君那般的老辈人才用排行称呼,年轻的孩子都是用的小名,因为薛含章幼年离家未及起名,所以众人偶尔提及时,只用“二丫头”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现时纵定了大名,只是那不尊排行字辈的名字也是老太君的忌讳,只好继续沿用这略显幼稚的称呼。

  

  侯夫人亲自为他宽衣,解腰带,温婉笑道:“因昨日我恰好打发人给良哥儿贤哥儿送中秋的东西,大约是婆子闲聊时说漏了嘴,琬儿知道妹妹回来了,很是欢喜,今天一早就匆匆过来见她。只是琬儿这孩子从小脾气冲不会说话,许是一时不防惹恼了妹妹,姐妹俩个斗斗嘴罢了。我这几天都忙着中秋节的节礼,不得空,待过几日二丫头气消了身体也好了,我做主将她姐妹几个叫来一起热闹热闹,一是久别未见,趁着中秋将至一起亲近亲近,二嘛,开解开解她们姐妹两个,让琬儿给她妹妹陪个罪,总归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妹,互相帮衬着和睦融洽才好。”

  

  侯爷默然了一会,缓缓叹道:“你想得很好。二丫头从小就执拗,又是在边关长大,只怕吃了不少苦,比常人孤僻冷漠了些,让姐妹们多走动走动,开阔开阔心胸。侯府总归是她的家,有我们这些家人在,自不会让她再受委屈了。”

  

  侯夫人心跳一滞,面上仍笑容不改,赞同地点头道:“那是自然,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都是侯爷的骨肉,自不能轻慢了。只是侯爷也别太担心二丫头,那几个伺候她的婢女都说二丫头话虽少性子很是安静,坐在廊下看雨就能看一个上午。这点风雅之心倒是和侯爷很像呢。”侯夫人说着,抿嘴而笑。

  

  侯爷一愣,继而笑道:“是么?”他修长清亮的眼中漾出淡淡笑意,风神秀雅。

  

  侯夫人娇嗔道:“我说的哪里还有假?今天下去送去的二等丫鬟和婆子都是我亲自选出的几个平日里性情安静的,好让二丫头用着安心舒适。”她虽已三十多岁,因素日保养得当,仍是肌肤白嫩饱满,容颜鲜妍如往昔,一双乌黑眼睛,瞪起人来圆亮有神。  

  

  侯爷看着她故意装出的嗔怒模样,不由莞尔,如谪仙般动人的眉眼淡淡舒展开,伸手搂过侯夫人依旧纤细的腰身,笑道:“得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侯夫人见他笑容如晕染般将四周气氛都染上一层柔色,一派悠然,风华如玉,仍是如年轻时一般看呆了,她深深偎进他怀中:“妾甘为君举案齐眉,生生世世。”  

  

  两人聊了一会家中事物,便安歇不提。

  

  之后的几日,贞华院里仍如往日那般安静,新添的丫鬟婆子都是闷嘴葫芦的类型,只管干事不怎么说话,所以,整个院子里常常都是静悄悄的,声音最大的还是那两株被风吹响的冬青。走廊靠外挂了一层宿州玉节草编的草帘,是次日侯爷特地差人送来,让挂在廊下方便二小姐赏秋色。这种草专长在深山密林,洁白柔滑如玉,十分珍贵罕有,它编成的草帘,轻密雅致,挂在屋檐下,既挡了秋风,又有名士般的古雅趣味。

  含章依旧淡然地坐在原处,手枕在脑后,腿上盖着侯夫人送来的轻盈保暖的银狐金丝毯。旁边添了一个红泥小火炉,咕咕煮着一壶城外玉泉山的新鲜泉水,预备泡白毫银针,摇椅一摇一摇,十分惬意。

  

  府里下人们本来甚是轻视她,但是见她冲撞了大姑奶奶之后不但没有受罚,侯爷和夫人还先后送来东西,这玉节草帘和狐皮毯都是上贡的稀罕物,平时连几位嫡出的少爷小姐都没得过,如今特特地给了这个新来的庶小姐,重视之意不言而喻。众仆人忙收了小觑之心,一应吃穿用玩皆一丝不敢怠慢。好在这位小姐虽得宠,却从不开口讨要什么,也不为难下人,无论吃食用品也从不挑三拣四,倒是十分好伺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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