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这日刚吃过早饭,就有上房的大丫头密云笑意盈盈过来相请,说是几位姑奶奶陆续都到了,请二小姐去清樨斋相会。侯夫人前一日已经遣人来报备过此事,含章并无异议,闻言便立起身,接过樱兰递来的披风,自己系上,跟了那大丫头去,樱草心里想去,便以眼神示意樱兰,不等她反应便几步疾走跟在含章身后去了。
府里的清樨斋在侯府东南角一片葱郁的桂花树林里,此时正是金桂盛开的时节,远远就闻到一阵浓郁的桂花幽香,林子里的桂花树下有小丫头嬉戏着采花,玩得很是快乐,看衣服都是水润流光的绫罗绸缎,只是服色有些杂,似乎并不是同一家的人。
含章远远瞥了一眼,便不做理会,樱草见过其中几个,认出是几位姑奶奶的陪嫁丫头,侯府的姑娘自然嫁得不俗,有的已经是当家主母,连带着她们的丫头也水涨船高,她羡慕地看着,低头瞅瞅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水绿色零落衣裙,这还是因着她提拔为二等丫头后正房里的疏云姐姐送的,樱草抬头看了眼前面裹着水缎锦绣披风,蹒跚而行的含章,不免有些怨愤,若她是个得势的小姐,那今天自己岂不是也能穿上那样精致簇新的衣服。
背后的丫头在想什么,含章一无所知,也不关心,她只紧紧抿着唇看着那座掩映在桂花树后的小院,眼中闪过些不分明的情绪。
因为含章的残腿,密云带路时特意体谅地走得慢了些,过了一刻钟功夫才走到那处小院前,院落精致古朴,正楼上挂着清樨斋的匾额,两边是对联“月穿薄云影,风度木樨香。”正中三格六雕木芙蓉纹门敞开着,里头几位女子正谈笑风生,一屋子欢声笑语。
主位端坐着侯夫人,她正拉着身边一个十来岁的年轻小姐说些什么,神情和蔼可亲。
密云几步上前,口内秉道:“夫人,二小姐来了。”一语落地,满屋的人都朝外看了过来。
众目睽睽下,含章定然自若地步上三级长石阶,从正中的格门里走近厅内,对着侯夫人抱拳道:“夫人有礼。”众女眷眼神顿时有些怪异,她们在深宅大院里长大,从来不曾见过女子行男人的礼,今日这一出,着实有些稀罕。侯夫人到底见多识广,仍旧笑如春风道:“免礼。不必这般客气,”她手一抬,虚虚指向厅内的女子,“这些都是你的姐妹,你们十几年没见,想必都有些生疏,只是到底是亲骨肉,如今难得重逢了,自然要好生亲密一番,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闻言,厅里其他人都立起身,往侯夫人身边围拢过来,侯夫人笑意盈盈,点着名道:“这个是你三叔家的定瑾,在府里行三,只比你一岁,小时候一处玩耍的,不知你还记得否?”
说着,一个瓜子脸的紫衣少妇做了个福身的姿势,笑道:“二姐姐一向都是个重姐妹情义的,一回府就和大姐姐详谈甚欢,怎么会连我都忘了呢?你说是吗,二姐姐?”她唇过于薄了些,言语间露出雪白的牙齿,颇有些刀锋般的尖利,语调里七分不屑,三分鄙夷。薛定琬站在侯夫人身后,闻言不由脸色一沉,只是碍于场面,没有发作。
含章只点点头,抱抱拳,随口道:“怎会不记得呢?三妹妹小时候最爱吃我碗里的菜,最爱喝我杯子里的水,又眼光卓然,总说我屋里的瓷器摆设太难看,非要摔碎了才觉得舒服。”语气十分平淡,隐然有些微笑意。
薛定瑾还以为含章还是幼年时没出息的性子,又见她身有残疾,更加不足为惧,此番前来本是卯起心思想奚落一番大房里不和的两姐妹,谁知竟被含章抖出自己幼年时的恶迹,不由十分光火,正要反唇相讥,忽听得侯夫人笑道:“小姐妹么,总是这么笑闹着长大,这样才亲密。”话说得冠冕堂皇,只是在座的大部分都是知情者,那亲密的姐妹关系真实情况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大家心知肚明。那还未吃过的饭菜是连碗和筷子一起被拿去喂了狗,茶水连杯子一起泼到地上,而被摔碎的摆设则被诬陷为是含章自己干的。此外还有无数的羞辱和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陷阱。
幼小的孩童不知对错,甚至分不出善恶,她们只是本能地观察着大人们的态度,然后在他们能够容忍的范围内为所欲为,而含章,就是那个极好的对象。薛定瑾玩得太顺手太习惯,以至于多年后见面虽然记忆里对方的模样都记不清了,但是那条件反射的嘲弄真是连腹稿都不要,张口就来。以至于破天荒遭到回击后她错愕不已。
薛定瑾被打了岔,发作不得,又不好冒然驳了侯夫人的面子,只好悻悻地退到一边。侯夫人看着她笑笑,又指着另一个年轻女子道:“这是你六妹妹定瑜,她和瑾儿是一母同胞的姐妹,连样子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离开的时候她才刚落地,想来都不记得了。”薛定瑾的母亲就是三夫人崔氏,老太君最喜欢的儿媳。
薛定瑜倒是和姐姐不大一样,看着明眸皓齿,很是开朗秀美的一个规格少女,她落落大方上前,嘴角含笑低头福身:“二姐好。”
含章面色如常,回了礼,淡淡道:“六妹有心了。”辱不见怒,亲不见喜,当真是软硬不吃。
侯夫人眼光一闪,微微笑了笑,拉过身边那个一直掩唇而笑的羞涩少女:“这是你四婶的姑娘,定珞,行八,也是最小的。过了年也才十一岁呢。”
含章仍是老样子和她彼此见了礼。薛定珞行动有些缩手缩脚,显然是过于羞怯,她连头都不敢抬,最后壮着胆子抬头窥了含章一眼,又极快地缩了回去。四周的姐妹似乎很熟悉这样的情况,并无一丝异色,侯夫人也是面色如常,只笑道:“五房里还有两位姑娘,只是因为要备嫁妆,如今都关在屋里忙个不停,我想着你们都住在侯府,想见的话随时都能见,也不急在这一时,便让她们都别来了,安心赶在年前绣完嫁衣才是。”
含章点点头,不置可否,在她印象里,五房里最年长的两个小姐都是庶出,并不怎么爱说话,以至于自己回想时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侯府里侯夫人和崔氏都是驭夫有道,房里并无妾室,只一两个通房,庶子女也极少,二房只有含章这一个庶女,三房里唯有一年幼庶子。四房的四老爷去世得早,膝下打头的两个都是庶女,接着是唯一的一个嫡女,最小的也是一个庶子,好在有他,四房也算后继有人。
如此一来,此时这屋里除了含章,其他姑娘都是名正言顺的侯府嫡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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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婶娘 ...
几人厮见过了,便依齿序坐下,含章坐在左手第二把椅上,第一把该薛定琬的位子,只是她站在侯夫人身后,踟蹰着不肯坐过来,“你四妹妹家中有事,不得来,特地让我捎个信告罪,还说让你别拘束了,她得了闲便来看你。”侯夫人又笑着拍拍大女儿的手臂,和含章笑道:“好孩子,你大姐姐一向是口直心快的,她前日一时口快冲撞了你,也是无心之失,如今我特地让她在姐妹们面前向你赔罪。”说着拉出薛定琬,轻轻朝前推去。
薛定琬紫涨着粉面,咬着牙关心里满是愤懑,只是母亲推在身后的手柔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她只好按侯夫人所说给薛含章行礼:“姐姐一时无心,请妹妹大人大量,不要责怪。”厅内都是年纪小于自己的,素日在她们面前自己没少摆过长姐的架子,如今当着这些人的面认错,薛定琬只觉整张脸孔火辣辣的。
含章也未多说什么,只颔首道:“大姐客气了。”伸出手隔着几尺远的距离虚虚一扶。薛定琬听着她云淡风轻的声音,更觉丢脸,但难得有个台阶下,她不好纠缠什么,便强笑了笑,起身缓步入座。
侯夫人拍掌笑道:“和睦友爱,才是我薛家长盛之道。你们姐妹日后也要彼此照拂,荣辱与共才好。”
薛家众女齐齐应了声是,侯夫人见目的达到,便笑着点了点头,命婢女上茶,自起身去更衣,让她们姐妹自己熟悉。一色青花白瓷薄胎的盖碗,里头是用玉泉水泡的君山云雾。
几位小姐饮了茶,便放松了些,慢慢彼此找些话说,渐渐热络起来。薛定琬与薛定瑾都刚刚与含章有过纠纷,都不便开口,只尴尬地枯坐着,各自捧了茶杯慢吞吞喝着。
薛定瑜掩嘴一笑,先开口道:“听闻二姐姐在胡杨城里住过,都说那里一派西北风光,与中原很是不同,当真如此么?”她明眸善睐,口齿伶俐,很是讨喜的一个少女。
含章随手将茶碗放到一边,道:“的确如此,那里城墙虽高,但城里房子都偏矮,土房居多,街上许多做生意的胡人卖些西域各国的货物。”
她几乎从未在闺秀的社交圈子里待过,自然也不知道她们关注什么,只是随口回答了几句,内容干巴巴的,并无出彩之处。
薛定瑜却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她眼睛一亮,继续问道:“我从未见过胡人呢,听说那些人都是高鼻子,眼珠子都是蓝的。”
含章想了想,道:“的确是高鼻深目,轮廓极深,只是眼睛的颜色却多,除了蓝色还有绿色和紫色,就连头发也是五颜六色,与中原人不同。”
薛定瑜听得抚掌称奇,有些羡慕地叹道:“二姐姐真是见多识广。”薛定珞也听得眼睛亮闪闪,很是好奇的样子。
“嗤!”薛定瑾冷眼看着妹子和含章说话,忍了半日,早就憋不住了,只管冷嘲热讽道,“我说妹子,这有什么好聊的,你是大家闺秀侯府千金,这辈子别说是西域,就是外头那些西域胡街也未必去得了。怎么比得上人家,抛头露面,与那些低贱的胡人商贩相处。”
薛定瑜不妨亲姐姐突然发难,顿时便红了脸,她看了看含章,又看了看自家姐姐,不好多说什么,便低了头缩回去。薛定瑾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眉一挑挑衅地看了含章一眼,嘴角噙着冷笑自去拨了茶叶饮茶。含章云淡风轻坐着,并无反应。
一时厅里无人做声,个人或出神或品茶,竟是鸦雀无声。
薛定琬隔岸观火,见含章被人奚落,正心头叫好,却突然想起今日是自己母亲召集的姐妹聚会,若气氛太僵也是不好,只是她着实不愿意与含章叙话,也不肯与三房的妹妹们攀谈,便笑看着最小的薛定珞,正要开口,忽听得外头一声轻笑:“哎呦,怎的这般安静,若不是丫头们说你们在里头,只怕还以为这屋里没人呢。”
话音未落,外头走进来大大小小一群人,打头的一位夫人头上配着金丝累珠的宝相花钗,耳坠青金石耳环,一身紫红色缂金丝如意纹褙子,端的是庄重华丽,她生就一张瓜子脸,眉目与定瑾定瑜姐妹十分相似,只是添了许多成熟风韵,年纪也大上许多。含章认得她是三婶婶崔氏夫人,她手上牵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身后半步是个年轻俏丽的少妇,那少妇海棠红色缠枝牡丹花纹的对襟褙子,头上红宝石衔珠累丝大凤钗,鲜艳明丽,容光照人。倒衬得身边两个略低着头的年轻小姐失色了许多。
众姐妹见她们进来,已是齐齐起身朝门外迎去,含章和薛定琬位置近,很清晰地听见一声冷哼。
那崔夫人扫了众女一眼,最后停留在自家小女儿身上,目光甚是怜爱,口内笑道:“我本来是在你们四婶那里说话,不妨看见定珍定珠两个还闷在屋里绣嫁妆,我想着你们姐妹聚会,必得人齐全了才好,索性把她们拉了来和你们一同说话。”说着,又看向含章“二丫头你回家匆忙,又身上不适总在养病,想必还未见过你四婶吧。咱们这样的人家,礼数是不能缺的,虽说你四婶规矩庄严,不肯随便会客,但这做小辈的万不能在长辈面前失礼才是。”
含章微颔首,简单应了个是。崔夫人意不在此,也不多计较,满意点头,先介绍她与两个妹妹相见。
那两个年轻小姐,高些的便是四房庶长女薛定珍,她抬起头看向含章,一双黑葡萄般水漉漉的大眼,细细的柳叶眉,眉横翠,唇含丹,若论姿容只怕屋内女子谁都比不上她,她也知道自己这优势,看人时便带了几分超然。矮些的薛定珠细眉细眼,看着甚是好脾气,连低头也比别人更矮。
几人虽然对含章的行礼方式有些诧异,却也无人多话,相认后,崔夫人又指着那抱着孩子的少妇道:“这是你大嫂子和大侄儿。”含章仍旧是抱拳行礼,又对那小男孩笑笑,她身无分文,自然也没有见面礼,那少妇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介意。其他小姐也纷纷前来拜见大嫂,只是薛定琬脸上表情不甚欢喜,微沉着脸。含章心知肚明,这位大嫂是三婶的长子薛崇祈之妻,却是侯夫人的亲侄女,进门一半年就诞下了薛家的嫡长孙薛长乾,不久前又诞下嫡次孙,而薛定琬的亲弟弟薛崇礼却是成婚数年一无所出,就此引发了侯府里几年来暗潮汹涌的立嗣之争。
薛定琬自是不肯多看这母子一眼,乃至于连三房的人也十分厌弃,只碍着面子不得不虚与委蛇一番,心里早不耐烦了。再者她与这位大少奶奶是姑舅表姐妹,又因为亲上加亲,也是大堂嫂和小姑子的关系,若从娘家论,只该由她向自己行礼,唤自己一声大嫂或是大表姐。只是这大少奶奶王氏自得了儿子,侯府爵位有望,便自觉高人一等,越发的作威作福,若是自己归宁遇见她,便总以薛家长嫂自居,侯夫人叮咛再三不可冲撞,薛定琬也只好耐着性子敷衍,福身道一声“大嫂。”
大少奶奶王氏抿唇一笑,道:“今日这般热闹,倒是搅扰妹妹们了。”她容貌一般,偏一双眼睛生得极好,水波流转间颇有几分柔媚之意。
薛定琬心里暗啐一口,该死的狐媚子。面上只冷笑:“嫂嫂惯常这般,妹妹们早已习惯了。”大少奶奶面上又浮现恬淡笑容,用有些俏皮的口吻说道:“领着妹妹们学道理针线,平日玩耍,都是我分内的事,就连大伯家几位堂妹也常一处说话玩笑,可妹妹这般特意来夸赞,我倒有些脸红了。”
崔夫人拍着儿媳的手,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也哄堂大笑,薛定琬的眉间郁色却更重了,强笑着却比哭还难看。含章笑着看了大少奶奶一眼,那几位大伯家的堂妹算起来就是安平伯家的女儿,薛定琬的嫡亲小姑子,王氏这几句话不但讲明自己关心小姑子是名正言顺,还暗指薛定琬这个安平伯府长媳不尽责,顺便还无可无不可地排揎了人不在这里的二少奶奶,真真连消带打,一举数得。薛定琬毫无招架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