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薛定琰唇边绽开一个惨淡笑容:“是重约亲口说的,她是三弟,他唤她阿质。”侯夫人头重重一沉,忙伸手扶住额角,薛定琰呆呆看着她,欲哭无泪,“娘,我们薛家又出了个将军。”
若是此事公开,族中耆老知道了,又要生出风波。薛家祖上本是从龙有功武将封侯,几代下来才转而从文,但族人心中对于出身仍是有着一分骄傲,旁支里就有几个儿郎在军中任职,只因战功不显,官职都不高。如今含章摇身一变换了身份,别的且不说,族人对她的厌恶之心就会先淡上几分。只怕还要转而来埋怨侯府亏待了人家,赶走了这样一个给家族增光添彩的人物。
再者这一突然之事,又不知会带来什么样的变故。
侯夫人脸色隐隐发青,心如乱麻般搅成一团,手上紧紧揪着锦披风,手背上暴起树枝般的青筋,半晌,她突然想到什么,便如醍醐灌顶一般脸上愁色一扫而空,眉头舒展带出一抹冷笑:“你担心什么,那贱人女扮男装犯了欺君之罪,只怕事情一旦公开,头一个要被问罪的就是她。”
薛定琰却完全无法高兴起来,她垂下眼睫,灰心丧气道:“可是重约已经安排她今日早朝去面圣,他一大早就急急忙忙赶着出门,只怕是忙着给那人铺路求情去了……”
“咳、咳,袁爱卿,你说的竟都是事实?”虚弱而衰老的声音从高高的丹陛上传来,这个王朝的主宰已经垂垂老矣,却仍不失威严气象。
“是。”袁信话音一落,朝上同时响起数道倒抽冷气之声,文武官员皆惊愕非常,只是碍于御前礼仪不能交头接耳讨论,但人人都是惊形于色,满眼讶然,面面相觑。薛侯爷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也不看众人,自顾自微低了头。
皇帝歪着身子靠在龙椅扶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龙案上无意识地敲了几下,仍然凌烈不减当年的眼瞟了一圈底下众人,颇为玩味地呵呵一笑,方道:“既然如此,就让她进来给大家伙见识见识,这小沈将军变成了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摸样。”他微不可察地一抬下巴,几缕白须微一动,旁边宦官心领神会,忙唱道:“宣沈含章觐见。”
远远有个影子慢慢走上长长的阶梯,穿过平台,缓缓步入,官员们在朝堂这些年,数年里奏事商讨的早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乎都没有变化,哪里出现过这样匪夷所思之事,便忍不住心中好奇,都偷偷侧了头去窥视含章,想看看这女扮男装的将军到底是何摸样。
来人一袭靛蓝长袍,一头短发整齐地垂在耳边,她的外表和所有人想象中彪悍勇武的将军形象截然不同,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可是待她步入殿堂,众人便察觉到了她的特别之处。这间朝堂是整个盛朝的政治核心地,汇集了这个国家的心脏人物,他们的一言一行便能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光是这份至高无上的尊贵和弹指间的生杀大权就足以让所有人敬畏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这里,却并没有畏惧的样子,甚至连脚步也不曾停顿。她用一种沉静自若的姿态徐徐走到丹陛前,下跪磕头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就像这于她而言是稀松平常事,并无一丝突兀,又或者这朝堂在她看来就和平日里所处之地一般,并不特别。
几个朝堂老油子不由眯了眼,凝神旁观。
“你就是沈质?”鸦雀无声的朝堂上,老皇帝满是兴味地问道。
“臣正是。”含章俯身应道。
“大胆!居然胆敢混淆男女,欺上瞒下,又虚报死讯,来呀,把她给我押下去!”不等含章多说,皇帝噙着一丝冷笑,骤然发难。
殿前金甲武士得令,齐声应道:“是!”众人声音洪亮,直叫重檐大殿也微颤了一颤。这一去,唯一的目的地就只有天牢。袁信心头大惊,忙跪地求道:“陛下恕罪!”英王极轻地冷哼一声,视线看向一旁,宁王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皇帝高高在上,冷眼相对,亦丝毫不为所动。
天威难测,众臣互看几眼,低了头不敢发话。薛侯爷身子一颤,仍是低头垂手摸样。
两个武士迈步上前,就要押下含章。她仍旧态度沉静,并无一丝慌乱之色,恭敬地行礼,起身,便随武士们出了殿。既无留恋不舍,也没有出口求饶,真不知是吃了什么定心丸所以有恃无恐,还是自知罪重难逃一死,从而生无可恋。
不过是盏茶功夫,朝堂上又恢复了往日摸样,好像方才那个刚刚让人生出几分兴趣就戛然而止匆匆离去的人根本没有出现过。皇帝沉着眼沉吟片刻,又道:“谁还有本奏?”
众大臣都是历经风雨的,谁都明白皇帝压根不想继续那沈质之事,便都识趣地不再多话,有要奏本的便继续照着流程行事,全当刚才来过一遭的人是幻觉。
袁信有些失魂落魄,跪地起不了,旁边有熟识的人吓得不轻,忙将他搀扶而起,扯住他袖子,摇了摇头。
这日的早朝并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所以结束得也早了些。皇帝下了朝,心不在焉地拒绝了几位大臣的私下递牌请见,跟在内侍身后往偏殿而去。
殿内窗边站着一个人,正出神地看着窗边一株青碧喜人的黄山松,见他进来,便回身跪地请安。
“哼!”皇帝冷冷一哼,负手弓着背走到主位坐了,弹了弹身上金黄龙袍,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沈含章,你可知罪?”
第四十八章 帝之谋 ...
含章低头伏地道:“臣知罪。”
皇帝不说话,捋着白须,眯眼打量这个跪在地上的人,方才医女已经禀报过,这人身上有几十道刀箭造成的伤疤,大多是陈年旧伤,左腿更是被铁棍之类的兵器生生打断。
若说之前对她的身份还有疑惑不能肯定,那这伤疤便能做铁证了。除了在战场打过滚的人,其他人身上断不可能留下这些痕迹。也不能在承受这样的伤痛后还能存活下来。
此时她下跪俯身,卑躬屈膝,礼仪很完美,挑不出一丝错来,但即便摆出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以皇帝几十年练就的眼力,仍是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子她的内心仍是十分镇定的,并没有因为进了皇宫或是见了皇帝就变得丧失了自我,只余惊惧慌乱。
皇帝心中突然生出不满,虽然他平日里见了那些因初次得窥天颜而战战兢兢不能自已的臣子都会暗生鄙夷,觉得他们太不够稳重端持,可是今日,当这样一个稳重的人真正站到自己面前,他却又嫌弃她不够畏惧自己。
皇帝蜡黄生皱的手指揪着自己的须尾无意识地揉搓着,回想眼前这人曾经做过的事,又有些豁然,这女子桀骜不驯到连父族都可以舍弃的地步,这般傲然性子,实在不该指望她会御前失态。
但若是如此,就不能按之前的考量行事,该重新盘算斟酌一番此人到底可用还是不可用,若真是无法无天不服管束,只怕也留她不得。
内侍奉上茶水,皇帝伸手端起,揭开茶盖拨了拨鲜绿的新茶,偏殿里十分安静,茶盖茶盏相碰发出的清脆声响显得格外响亮。
皇帝浅饮一口盏中茶,慢条斯理道:“沈三那封信,你看过了?”含章似乎怔了一下,身子压得更低:“是,看过了。”语气不复平稳,隐隐动容,姿态也骤然变得拘谨起来,就像一潭被巨石叩破的静水,涟漪阵阵。
皇帝一语便击中对方软肋,心头微舒,放下茶盏道:“你既然看过,就该明白沈三对你是何等维护,老牛舐犊之情连朕都要动容,你却还接连闹出这些是非,存心要让他为难么?抑或,”皇上话语一顿,语气危险地拉长,“这一切原本就是沈三的授意?”
含章忙道:“不,不是这样。”她一时情急,顾不得礼仪规矩,两手撑地,抬起身看向皇帝,眼中一片惊乱之色。
“哼,”皇帝一声冷笑,手指在紫檀桌面重重一敲:“那你究竟为何假扮男子,又是为何谎报死讯?”他年轻时也曾征战沙场,在西狄战场上立下过战功,如今虽然已过耳顺之年,一旦发威,气势便犹如千斤坠一般从含章背上脑后重重压了下来。
含章俯□,神色一片黯然:“身为女子如何能参军,我在边关长大,所见所闻都是保家卫国的战士,心里羡慕向往,却碍于身份不得成功,所以索性变换装束去参军。至于谎报,当时一场恶战后几乎连命都没有,活下来又成了个废人,实在无脸面再以沈质之名苟活于世。这才报的死讯。”
她说得悲切,皇帝却丝毫不为所动,凉凉道:“依你这说法,我大盛的将士,在沙场上受了伤的,成了残废的,都该隐姓埋名去?哼!若果真这样,真不知会寒了多少将士的心!真当我赵家是冷血无情的,竟如此亏待忠臣!你倒是乐得随心了,白白让朕担了这罪名去!”
含章忙道:“实在不敢如此。”
皇帝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在扶手上一拍:“你这般胆大妄为之人还有什么不敢的?自你当上将军,有哪次战役不是兵行险着?别人都不敢去做的,你带了三五千人就去了。每次还都能出其不意打得狄人措手不及,自己居然也都全身而退。”他说归说,骂归骂,言语中却已经和缓了许多,似贬实褒,那些叫人战栗的气势也消散许多。
含章心头才微松,皇帝顿了一下,又慢悠悠道:“若真如此,你如今怎么又敢公开自己的身份了?难不成你现如今就没有那些顾虑了?”
含章刚放松的心情骤然又紧绷起来,仍是不敢抬头,只觉得皇上的目光犹如两道寒利的箭直直射在背上,不寒而栗。
居上位者,果真喜怒无常,她暗暗吸了口气,如实以告:“因为遇到一位医者说他能为我医治,若顺利,便可恢复如常。所以……”
因为成了废人而诈死离开,因为有了痊愈的希望而选择回归,这解释倒也说得过去。皇帝眯着眼看了她半晌,方沉声道:“你起来吧。”
含章忙道:“是。”她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又或者说,这位皇帝本来就没打算为难她。含章在边关时就常听陈副帅说过,今上年轻为淳王时也是意气风发,当年西狄犯境,先孝文太子帅大军亲征,淳王随军为副将,伐西狄时,淳王也是一马当先,常常身先士卒,这才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为日后继承大统积累了资本。这样一个上过战场的帝王,对于和自己有过类似征战经历和习惯的人,也会多出几分容忍。
当然,这一点原因并不会有至关重要的作用,真正决定自己命运的,是皇帝对于边疆沈三的顾虑以及含章自己伤势的发展,她将来上不上得了马,打不打得了仗。
昔日的沈质能征善战,杀敌近乎嗜血,确实是边疆一把难得的好刀。
如今边关能用的年轻将领寥寥几人,对于最会权衡利弊的帝王而言,无论为了是安定老臣的心或者是要给边疆增加一个长期的稳定因素。一个活的沈质比一个死了的沈含章要有用得多。身为皇帝,多的是机会去别人身上展示他不可被侵犯的至高威严,而在含章这里,他施展仁慈和宽宏能得到更多。
边疆重臣,尤其是执掌兵权的,这类人往往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长治久安,用得不好,便会反噬于己。所以他们能镇守一方,除了有本事以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忠,或者说,皇帝能拿捏得住。
沈三就是个例子,他为人恪尽职守,对家国忠心不二。再者他孤身一人,没有后人可以继承自己的衣钵财产,自然也无不会为了给子孙后代争一袭封荫而做下什么逾矩之事。无论现在有多大的殊荣,以后都会收回皇家囊中。正因为如此,皇帝才会放心让他一直镇守边关。
而含章能被他拿捏的,就是沈三这个唯一的亲人,以及她本身过于刚直的个性。心里有亲人说明她重感情,刚直的人眼里不揉沙子,行事率性大胆、表里如一,只要摸清了脾气,也就容易看清其心中所想。
含章垂手站在一旁,皇帝闭了眼用指节在扶手上轻轻叩击几下,道:“行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旁边宦官伶俐得很,立刻上前引路。
含章见他似乎还要斟酌什么,不免心中生虑,但此时再不能多说什么,她只得随了宦官下去。
她这里才走不久,门外又传来稳缓的脚步声,不一会门口出现两个人影,其中一人一身素锦长袍,进门后略走几步便跪地行礼:“给父皇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