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袁信脸已气得煞白,一字一字道:“校尉不要忘了,沈元帅如今还在边关,他和沈校尉的祖孙之情人尽皆知,若是因他孙女之事而有什么差池发生,只怕王爷那里,我们也不好交代。”
李校尉眯眼扫了他和含章一圈,似是盘算着什么,最后,嘴角恍惚一弯,冷哼一声,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兵士们面面相觑,不知是该抓人还是走人,袁信怒道:“还不快走!”他在军中颇有些威望,这些兵士虽不是他下属,但也有几分畏惧,又听得渐渐远去的李校尉没有异议,便也都跟了出去。
袁信见人都退出屋内,忙转身对含章低声问道:“老三,你怎么没走?”语气里很是不满。
含章垂眸:“我行动不便,不愿连累二哥家人。”袁信见她神情躲闪,颇像往年里闹别扭的样子,虽不知缘由,也不由得又急又怒:“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别苗头。”
含章听得一怔,她丝毫不曾觉得自己在闹脾气,只是听了袁信的话,不知怎的,心里竟是一虚,竟像是被他说中了一半深藏的心事般,她不由扪心自问,难道自己真是在闹别扭吗?都这样事关生死的时候了,还有什么别扭好闹?不知怎的,脑海中一片凌乱后只浮现出薛定琰抚着肚子微笑的模样,含章心惊不已,这就是自己不愿承认的心结?
在年少懵懂时,对少年英朗的二哥未尝没有过朦胧感情,只是被战场厮杀、兄弟情谊掩盖,战场上都是男子,便是含章自己,也常常忘了自家女子身份,心中只有壮阔豪情,从未细细想过心头一闪而过的思绪为何意思,而后袁信回京,二人匆匆离别,再之后,便是突如其来的消息,他娶了自己的异母妹妹。听到喜讯的时候,毫无预兆涌上心头的茫然、不甘,和幼年侯府里不堪回首的痛苦交织在一起,酿成一颗从未品尝过的青涩苦果,心绪还未及平复,便是一场大败,长兄的阵亡,自己的残疾。
含章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猛然抬起头紧紧看着袁信,自己无比熟悉的二哥的脸,眼中永远带着关切和宽容,可以在战场上将最不设防的后背相对的二哥。
袁信不知她突然抬头看着自己是为了什么,以为她只是在认错服软,口气便软了下来,所剩时间不容多说,他只有低声叹道:“老三,我们三个就剩下你了,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我会交代好底下人不准来扰你,等过几天事情平息就好了。刚刚的李校尉,是因为同母兄长被薛侯爷长女婿所杀,才一时迁怒到你,你已经和薛家无关,之后他不会再找你麻烦的。”说着,拍拍含章的肩,转身就要走。
他语气沉重,很是异样,含章只听了前半截便察觉不对,脑中一乱,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二哥,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只剩下我了?!”她紧紧抓着袁信的手不放,语气惶急,神情充满不安,与方才沉着冷静判若两人。
袁信知道她被卢愚山的事吓到,有如惊弓之鸟,再受不得失去手足的痛楚。他眼中闪过一道不忍,却也只得狠心道:“老三,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不再解释,便要挣开含章的手。
含章哪里不明白这意思,可是小六分明说他是被监视胁迫的,她之前虽担心二哥,但也深信以袁信之武艺能耐,想脱身应是有惊无险,甚至还曾设想或许他是潜伏其中另有深意,说到底,哪怕有一千一万条理由,但要说袁信参与叛乱谋逆,含章是绝对不信的。在她心中,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才是为将者该有的死法,怎能甘心命丧于内耗?
但袁信眉目深凝,意志已定,含章知道自己改不了他的想法,又势单力薄,帮不了对方,便从腰带上取下明月胡乱往他手里塞:“那你拿着这个,无论如何,要留下命来,你的孩子,你还没有看到他出生呢!”言语间,不自觉已有泪水滚滚而落。
提到儿子,袁信眉目柔和了些,他看着含章咬牙忍泪的样子,低低道:“他有你这个叔叔,我不担心。我知道你不喜欢薛家,不喜欢定琰,但是看在我份上,你绝不会不管你侄子。”顿了顿,他又道,“老三,别怨我。”时间紧迫,已容不得多说,于是他狠下心,拂开含章双手,三步并作两步迈出了屋。
含章站在一片狼藉中,眼睁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背后满是凉意,想要抬步去追,手脚已僵硬难动,想要张口呼喊,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不甘心地睁大双眼,看着那抹锁子甲的幽深光泽消失在夜色里。
作者有话要说:
╮(╯_╰)╭,我说了我会勤奋的,二更补偿大家这段时间等更的郁闷,╭(╯3╰)╮
袁信的谢幕以及含章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懵懂少女情怀。
第七十二章 养寇的闹剧
不知过了多久时候,屋内火盆散落的炭火在地上忽闪了许久,渐渐熄灭,再没有一丝暖意,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冰寒彻骨,吹得一地炭灰扑腾乱飞,对面一墙之隔的平王别院里也安静下来,火光已灭,呐喊声也小了,只不时被风吹来些断断续续的呻吟。
小六扶着含章立在屋中央,眼见自家小姐脸上泪痕犹在,却血色全无、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不免有些害怕,嗫嚅着道:“小姐……”含章冰凉的手指动了动,慢慢抬起胳膊将明月插回腰带上,一把抹去脸上湿痕,发哑的嗓子低声道:“把桌椅都扶起来吧。”小六忙应了,声音极轻,像是怕吓到她一般。两人关好门窗,把桌椅扶正,小六从小药炉里掏出燃着的炭重新生炭火,含章便坐在床前脚踏上收拾地上的衣物,许多都被踩踏得不成样子,她一样样捡起来,仔细叠好放置,行为并不反常,只眼神有些发木,手也是机械地动着。
小六把地上药渣和药罐碎片扫起,忧心含章还没有服药,犹豫片刻,匆匆出门去太医局药房寻药。
屋内含章手上动作愈发迟缓,最后彻底停了下来,整个人静得像尊石像,当年卢愚山在眼前阵亡时,她脑中满是疯狂恨意与斗志,恨不得立刻化为烈火与狄人同归于尽,而此刻却是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以。
含章至今摸不透袁信或者袁家到底在这些事中是怎样的角色,回京后两人寥寥几次会面都来去匆匆,言谈间也甚多保留。
但经历了这些事,了解了那些内情,含章再不如以前心思单纯。
战场之人,原本是朝不保夕,不知何时就会马革裹尸,早于生死之间看淡,但若真是死于敌手,忠心殉国,死得其所,也只会豪情壮烈,慷慨满怀,不会有丝毫怨愤。
可卢愚山身首异处,死得惨烈,虽是为国战死沙场,却实是被己方奸细所害。这一个血染就的忠字,不知已被污了多少可笑色彩。昔日的袁信,何尝不是一个胸襟壮阔不下卢愚山的骁勇之将,厮杀征伐间每每身先士卒,何曾畏惧过生死,但他今日之所为,协助反王谋逆,乃十恶不赦之首罪,彻底与忠字无缘,只落得逆贼一流。
忠与不忠,都是同样下场,做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鼓掌间的尘埃,可悲之极。含章看着自己未愈的腿,突然深感茫然无措,她不知道自己腿伤愈后,回到边城,又该以怎样的心态来守卫国土。
为民?在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争权夺位下又何尝不是无数百姓死伤。君若不爱民,将又有何用。
为君?君王之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位高者如祖父也只能如履薄冰,正面对敌要殚精竭虑,背面对君亦要战战兢兢,位低者如卢愚山及众军士,不过是命如草芥。
为国?什么是国?百姓与君耳。
含章脑中陷入一个怪圈,无论怎么想都是死结。她心里隐隐有着恐惧,一直以来的从不曾动摇的纯忠之心,终于经受不住长期的疑问和惶惑,满是细碎裂纹的表面又绽开了一道深深的裂口。
沉思中的她警惕性降低,没有发现墙后的密室门不知何时又开了,赵昱从中缓缓走出,看了看屋内凌乱,皱起了眉头,抬步走到含章身边。
含章察觉到异样,忙收敛心神,把手中叠好的衣服放在一旁,低声问道:“今晚之事,王爷事先知道多少?”赵昱在密室中也能察觉敌人已走,定是有机关可以探听外面动静,方才那番混乱必然已知晓。既然之前他已经承诺过会知无不言,含章此刻正有满腹疑问不得纾解。
赵昱有些意外,原以为她此刻伤感不安需要有人宽慰,却不料她这么快调整思绪,已经用心思猜到一二,他略一犹豫,道:“今日在城外遇见有官兵盘查,察觉不对劲,便带着小十二绕路回了城。”
“哦?”含章往后微靠在床沿,淡淡道,“王爷没有趁乱避走,而是赶回了城,看来已是胸有成竹,这场叛逆必不会成功。”他们兄弟从郊外皇陵回来,遇上这事,有两条选择,或是进城,或是赶紧避开逃走。若以常理,逃难定是远离是非之地才好,而赵昱却反其道而行,偏往危险处去,实在是太过冒险,须知若是对方谋逆成功,一朝封城,那便是瓮中捉鳖,任他插翅也难逃。
赵昱思量片刻,他与含章虽是相识,但彼此立场截然不同,若要实话实说,未免有交浅言深之虑,但他无意隐瞒含章,直言道:“此事已走漏不少风声,相关人等并非没有准备,只没提防到竟是提前发难了。”
听得言外之意,这叛乱早不是秘密,含章纵然事先有过怀疑,也不免一惊:“皇上可知晓?”
皇子揣测圣意乃是大忌,赵昱不便直接回答,只低叹一声,道:“父皇虽身体略有不适,但也还耳聪目明。”
如此说来,怕是这叛乱最后只会成为有心人眼中一场可笑闹剧。含章听得舌头发苦,她周围之人几乎都参与其中,似乎人人都清楚明白,唯独只有她事到临头才得知。
“既然知道宁王有异心,为何不早些将他拿下,非要等到他做下这些恶事连累这么多人死伤?”自古谋逆乃大罪,今夜的事,已断送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而事情平定后,受牵连者更不知凡几。
赵昱沉默着展平衣襟,慢慢低□坐在脚踏另一侧:“玄武门之变,太宗受尽天下人唾骂,郑伯克段于鄢却无人非议,占尽了仁义之名。如今有人也想效仿郑伯。”
这便是某些人想坐实了逆谋事实,一举除掉对方。说白了便是养寇二字,容忍甚至推动对方做大做强,待到时机成熟,一举歼灭。于王权争斗上实属兵行险招,但若用得好便能一劳永逸,只是对百姓而言却是一场横祸。这也印证了含章关于京城开赞唐太宗之事的猜想,明面上是反王为叛乱造势,但在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各怀私心在推动。
外头越发夜深风疾,一道烈风呼啸刮过,冲得窗纸哗哗作响,隔壁院子的哭叫声听起来更尖利了些,似是近在耳边。含章和赵昱两人坐得极近,呼吸相闻,她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热度,却毫无温暖之感,只觉得自己周身一阵一阵的寒气,忍不住偏过头仔细打量赵昱,眉目是已经熟悉了的,但又透出几分陌生来。
此时这屋内危险并未消除,而赵昱仍是沉静端方,举止有度,毫无一丝失态,但在含章看来,只觉得说不出的讽刺。
自从她发现那片残纸后,许多原来奉为至高准则的东西接连被颠覆,今夜这些□的真相更是清楚直白摆在眼前,即便想掩上双眼捂上双耳假装没看见没听见,也是不可能了。两人静静听着,待那哭声渐渐小下去,含章方徐徐问道:“王爷今晚特地来我这里躲避,是因为知道前来搜查之人是袁信么?”
“我手下人中出了两个奸细。”赵昱知她必有此问,也并不说是与不是,只解释道,“事出突然,不知那奸细供出多少别院的隐匿之处,思来想去也只有这里还算秘密。”他略顿,又解释道,“我并没有……”不知想到什么,眼光微暗,话说了一半,终究没有说下去。
对这半隐半藏的话,含章并无兴趣细问,她此刻心里只关心另一桩事,眼神似是绝望中燃起一点希望般矛盾,咬了咬唇,道:“王爷和皇子今夜逃过一劫,全是袁信的功劳,待到事情平息,不知能否为他求情。”
赵昱垂下眼帘,默然片刻,终究不愿骗她,低声道:“只怕已经晚了。”
含章心一沉,整个人从脚踏上弹了起来,绷直了立在一边,直勾勾看着赵昱,似乎连发丝都在发抖,赵昱无言以继,只能用目光坦然以对,他眸色极深沉,不像初遇时那好似一成不变的温善,此时便如两泓深潭水一般柔软包容,毫无一星棱角锐利。含章看了半晌,慢慢软了下来,是她强人所难了,袁信选了自己的阵营和道路,便已经注定了要承担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