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含章颓然垂下头,无力道:“是我失礼了。王爷请见谅。”
作者有话要说:卡了下,改了好多遍。
第七十三章 心思无人知
赵昱眉头皱起,他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疏远的气氛,似乎两人之间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显得多余,但今日事情实属突然,走到这一步非他所愿,但一时也想不出弥补之法,低头沉思间,眼角余光扫到床角边一样事物,不由微怔。
“哐当”,小六怀里抱着个小包袱,夹着一股凛冽寒风闪身进了屋,回头一眼看见赵昱竟在屋内,不免眼中闪过惊疑。
含章松开紧咬住的唇,问道:“外头如何了?”
小六去了这许久,不但把药煎好了抱回来,还顺带探听了一圈周围的动静,他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道:“太医局的官兵都撤走了,旁边王爷别院中的也撤得差不多,只各个门口仍有人看守,不准人进出。”
那队人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平王兄弟而来,如今见目标有了下落,自然不会在这地方多浪费人手。目前看来,这里已经安全了。
含章点头,又问赵昱:“不知王爷如今有何打算?”
赵昱拂衣起身,道:“只怕事情一时之间不得了结,还需搅扰几日了。”
含章并无异议,也未多问其他,只说:“也好。”
赵昱见她意兴阑珊,便告辞退回了密室内。墙又轻轻放下,了无痕迹。
小六撇撇嘴,把小包袱里抱着保温的药罐取出,把药小心滗到碗里,捧给含章。含章接过,一仰脖喝了,还碗时见小六额角密密一层细汗,便提起袖子给他擦净了。小六嘿嘿一笑,放好了碗,去整理屋内东西。
含章腿伤未愈,站立这些时候已经隐隐作痛,便坐回床头,抱着膝盖看小六在屋里忙碌,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压在心头不那么冰凉。
小六弯腰把甩在屋角的包袱皮拾了起来,却连带着骨碌碌滚出一个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个画了夔纹的精致小鼓,他随手包进了包袱里,继续收拾东西,含章闻声淡淡扫了两眼,敛了眉,又收回了视线。小六把东西都清理好,放回衣箱,但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他疑惑着又翻检了一遍,见重要的东西都不曾少,只道是自己多想了,便关上箱子去干别的。
见小六把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又拿了盆去屋檐下取炭,含章思绪微动,便从枕头下摸出那片干枯的穿心莲,开了箱子,打开包袱,把叶子和那夔纹鼓收在一起,之后抚平了痕迹,回了床上睡下,只从腰间摸了明月塞回枕下。
京城的局势果然如预料的一般,到了第二天就来了个大反转,黎明时候从城外进来一队人马,和南衙禁军合力,在皇宫前长宁街与叛军战了一场,叛军大败之后京城八门都被封锁,勤王之军分散和四逃的叛军展开巷斗,京城的百姓们住在天子脚下,养尊处优惯了,记忆中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全都紧闭门户,缩在家中,听得厮杀械斗之声就近在门外,浓浓的血腥味隔着门板传来,利刃刺入的声音清晰可闻,兵士们死亡前的惊惧尖叫如在耳边,似乎还有苟延残喘的人在临死前挣扎着抓挠自家门板,又或者有叛军慌不择路下破门而入进了邻家门,勤王之兵穷追不舍,双方就在隔壁院子砍杀起来,刀兵之声清脆入耳,间或夹杂着邻的惨叫,吓得人胆战心惊。
到了下午时候,声音渐渐安静下来,但各人仍是战战兢兢,在自家屋里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怕一不小心引祸上身。再过了一两个时辰,全城成了一片死寂,眼见太阳已经西斜,终于听到有人敲着锣走过街道,沙哑着嗓子高声通知,只说叛乱反贼已被平定,如今街市巷道已经清理,晚上仍要戒严,但各家不必再畏惧。
听了这话,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便有人大着胆子开了门,果然外头街道空无一人,连混战后的尸体也已被清走,只留地上墙面大片大片暗红的血迹,腥臭扑鼻,墙角门边散落着一两根残断手指或是小半边脑壳,一团黑色长发上还粘着灰白的脑浆,无声地诉说着这场乱局的惨烈。脸色惨白的百姓们只得忍着恐惧恶心,将残肢扫在一起点火烧了,又从井里提了水冲洗门前血迹。
百姓的命向来便如草芥般微不足道,却又有着春风吹又生的韧劲,叛军被镇压的第二天,茶馆酒楼就开张了几家,路边也有小贩试探着摆摊,只是还不敢大声吆喝。过了中午,眼见一切如常,便有更多的商铺开了门,百姓们陆续上街,彼此常交头接耳,低声密语交换着消息,若非众人眉梢眼角未消散的惊慌之色显得有些异样,京城仍是熙熙攘攘一如往日。
这场所谓的叛乱,终究也只有一夜而已,快得就像秋风扫过的树叶,摇曳一下就掉下枝头。刚刚开始就已结束,日后史工笔下,不知是多么可笑的一幕。
小六带了消息回来时,含章正靠在床头发呆,察觉有人进了门,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黑沉沉里泛着红,看不出一丝情绪。
小六被她的眼神看得心悸,犹豫地不敢进门,手有些不自觉地在身上搓了两下,眼睛躲躲闪闪四处乱看,像是在找什么人,这个时候,哪怕是有个不相干的人来打断一下,也比这样直面相对要好受一些。
含章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平静道:“刚刚平王府的人接走了他们,那些事我也知道了。”
小六惊呼一声急忙奔过来,语无伦次地劝着:“小姐,袁将军也是死得其所……皇帝已经宽赦了他的家人,他投诚有功,戴罪立功……”
含章神色晦暗,含糊低笑一声:“是啊,戴罪立功。”
袁大将军府追随宁王叛乱,罪犯十恶之谋逆,本应诛九族,因北衙禁军将军袁信投诚、阵前斩杀首辅李庭有功,且其本人已为国捐躯,特赦袁家亲眷除罪犯十恶之人外一律免死,家财充公。
宁王妃娘家,首辅李家依靠自己多年的经营和威信,笼络了京城近半数官员,而袁信的父亲更是李首辅的刎颈之交,此次叛乱亦是鞍前马后相随,利用自己的关系策反了北衙一半的将领,本来昨夜皇城中内应已经打开城门,袁信却在攻打皇城的最后关头,在两军阵前一刀砍下了李首辅的头,以致叛军阵中大乱,不战而败。他为何要参与这场叛乱,又为何事到临头却转而投诚,在砍下李庭人头,被叛军报复而乱刀砍死时,他心里又在想什么?这些,已经随着袁信的死去,成为了永久的秘密。
含章垂着肩膀,低眉道:“他的家人呢?”
小六扭着手,慢慢吞吞道:“他父亲因为谋逆,今日午时已经斩首在菜市口。他夫人和袁任被薛家接了去,其他亲眷也各自投奔亲朋,袁大将军府已经被封门了。”
并未出乎意料,含章慢慢坐直了身体,薛定琰一个孕妇,又遭逢大变,年轻守寡,也只有疼爱包容子女的父母才能照顾得好。
小六偷偷觑了她一眼,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薛家也有变故。”见含章眉头微动,看了过来,他揉揉鼻子,道,“昨夜叛军大乱,那李校尉就趁乱带了一队人,分头闯进了薛府和侯夫人娘家,放了几把火,见人就杀,薛家大小姐的夫君被砍成重伤,薛府的下人也被砍伤不少,大火把侯府正房烧成了焦炭,薛家老太君惊吓之下就宾天了,侯爷、世子和其他人都无大碍。”薛定琬的夫婿误杀了李校尉的哥哥,他这样一番作为,也算报了仇了。
“说起来,”含章回忆道,“薛侯爷的弟弟似乎投靠了宁王一派。”犹记得她离府之时刚好是薛家老三要求分家的日子。
小六摇了摇头:“现在要紧的是处理叛军之人,那些帐现在还不到算的时候。况且薛家之人,薛侯爷在英王门下,他弟弟投宁王,这样无论哪一派得胜,薛家也都不会受太大损失,也许还能彼此帮忙呢。”这一点虽然说出来不甚光彩,却也能在最低限度保住家门传承不至于全军覆没。
之前在李明则府上借助时,薛崇礼还曾托付含章照顾薛家人,想必是那时薛府还未定下打算,他心中不安定,才有此一请。
含章垂眸深思,小六以为她许久没有话再问,便轻手轻脚要出门,刚动了动,又听她道:“袁二哥的后事……如何了?”
小六咬了咬唇,回道:“薛世子命人收敛了袁将军父子的尸身,送去城外袁家祖坟葬了。”
含章默然良久,方“嗯”了一声。小六回头看了一眼,此时屋内光线已有些昏沉,她半边身子隐在床帐暗处,脸上背了光,又被散乱的短发遮住了些,看不清神色。卢将军的头颅是含章亲自掘坟埋葬了,袁信的后事,没有亲眼见到,应该不会更难过了吧。
因为这场叛乱的缘故,之后几天到来的新年众人都过得如履薄冰,有些人想要携家离京避难,无奈城门守得严实,轻易不能出城。
含章在年末大病了一场,直病到第二年。本来初时只是咳嗽,在大年初三新年第一场雪那天却不知怎的发起高烧来,迷迷糊糊说着胡话,喊着爷爷、大哥、二哥,小六几乎吓死,连滚带爬跑到太医局找人,可是江太医进宫为皇上诊脉,年假未完其他太医也都不在,街上药铺尽皆关门过年,小六慌乱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只好去敲旁边平王别院的门,谁知赵昱却进了宫,小六无法,又担心含章,只好在太医局取了几丸治高烧的普通丸药回去煎开了给含章服下,又去屋外取了雪水拧布巾给她擦拭额头。
可饶是如此,含章额头的温度仍是滚烫,小六束手无策,急得只哭,忽听见门外院里传来急急脚步声,他如闻梵音,喜得跳起来就去开门。果然没让他失望,赵昱带着江明,冒雪匆匆赶来,迎面遇见小六,也没套,直接就问:“她怎么样?”
小六抹了抹眼泪,忙道:“烧得很厉害,在说胡话了。”
赵昱眉头皱紧,侧身示意江明先进。
江明几步进了屋内,到床边测了测含章的额头温度,又挑开眼皮看了看,含章察觉到不适,扭开了头,满脸烧得通红,干枯手指紧紧抓着被子边沿,低声喃喃:“二哥、爷爷……”江明一愣,看向赵昱,赵昱面容阴郁难测,江明没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继续给含章诊脉,写下药方递给小六,小六如获至宝,火急火燎跑去了药房抓药。
江明见状,便接替了小六的位置,给含章拧凉手巾捂额头,之后又捋开她袖子,在手臂和虎口几处穴位按压,并在手臂和足部等几处穴位上贴了随身带来的天麻或白参。他本是御医之首,医术娴熟,不过一会儿工夫,含章虽然高烧仍未退,却已经睡安稳了。江明又摸了摸脉,给她换了手巾,方才退了开来。
赵昱忙上前问:“可好了?”
江明颔首。赵昱这才安了心,又觉方才走得太快,这屋里火盆又烧得太旺,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出了满头的汗,他定定神,慢慢解开沉重的玄狐大氅放到一旁架上,又从袖袋取了丝绢擦拭汗水,指尖不意触到一样事物,他眉间更沉,拭去额头细汗,将丝绢放回袖中,方才将那事物取在手心,又问:“病因是何故?”突然烧得这么严重,总该有个缘故。
江明抚须,摇了摇头,提笔写下八个字,怨愤难平,郁结于心。赵昱看了,又回头去看了眼含章,手中把玩着一样东西。
江明年纪虽大,眼还不花,眯眼细看,赵昱手中却是一个蓝色宫样荷包,似是粉白花朵纹样,把玩间指缝间垂下浅隽蓝的缕缕丝绦,江明只觉得眼熟,这似乎是赵昱旧日里随身带过的一个荷包。江明深知这位师弟心思深重,绝非外表这般温善,也不敢探听什么,见他再无话相问,便仍旧回到床边照顾含章。
赵昱在屋里站了一会,不知想了些什么,不等小六回来,又披上大氅冒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