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城外狄人大军逼近已经有两三天,这些流民突然间遭遇战火,失去家园逃难至此,可京城中已经是人心惶惶,人人自顾不暇,很少有人愿意照拂他们,春寒料峭下,流民们衣食无着又无家可归,只好成群结队龟缩在这空空无人的牙市。
说话间,远远听见有人大声吆喝,原来是朝廷设下的粥棚,流民们闻风而动,争先恐后往粥棚跑去,一路上推推搡搡,不少孩子被挤得哇哇大哭。
趁着人群散去的空隙,小六忙带着含章穿行而过,含章眼前闪过一张张流民的脸,冰冷麻木的脸上因为对食物的渴望而显得稍稍鲜活,一瞬间,这些面容,突然和很久以前曾见过的边关被狄人劫掳后的百姓痛苦的脸相重合,含章只觉眉角狠狠抽动了两下,不自觉地咬紧牙关。
到了承宵巷,含章却不走正门,而是绕到后门附近的围墙下,低声嘱咐了小六几句,小六点点头,几下跃上围墙,闪身进了王府,他在屋宇间跳跃摸索的功夫最佳,几下便摸到婢女房间摸了两套衣裙,原本他偷摸功夫极佳,若是借了夜色遮掩,许能探到更多,但这里毕竟是亲王府邸,戒备森严,若是不小心就会被人发现,小六到底不敢冒险。
接了小六递来的衣裙,含章找了个隐蔽角落,几下便将婢女服饰套在身上,又帮小六结好女子裙带,两人一起又翻进了平王府。
这一次剑走偏锋,偷偷溜进别人家里,虽然有伪装,但两人都不敢直接和府中下仆对上,不停借着房屋树木遮掩身形,好在平王府下仆似乎并不多,又都各司其职,不见有人闲逛。饶是如此,仍被一个小婢发现了踪迹,趁她惊吓之下来不及惊呼出声,含章一把锁住她喉咙,低声喝问:“王爷在哪里?”
小婢吓得面无人色,被恐吓了几句就哆哆嗦嗦指明了方向,含章眼一眯,一记手刀将她劈昏。证实了赵昱就在府内却不肯见含章,小六不由忿忿,低声骂了姓赵的几句。
到了赵昱所在的内房,一片寂静清谧,房独立于其他建筑,单独立在院内,若要接近必定不能隐藏自身,而房门前抱着刀守着的,正是之前来给含章传话的侍卫。
小六打量了几眼四周情况,用气声问含章:“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含章眯了眯眼,并未回答,大大方方从藏身之地出来,往房走去。
那侍卫见了含章一身王府婢女服饰,先是厉声问道:“王爷不曾唤人,你来做什么?”后来看清含章相貌,不免一惊,继而压低声音道:“沈校尉,你怎么来了?”身体却是摆出了戒备姿态。
含章走到他身前三步便停住不动,看了眼房紧闭的门窗,淡淡道:“劳烦通报王爷一声,校尉沈含章求见。”
侍卫看了眼含章,又扫了眼房,似在犹豫。过了一会,见含章一动不动,没有多余动作,他才侧身走到窗边说了几句话。
屋内依旧是一片静寂,好一会儿,小六几乎要以为屋里根本没人,才传来赵昱的叹息:“请她进来吧。”
含章一手负在身后,慢慢走进赵昱房。
迎面一阵带着药香的暖风,屋内并不多么华丽,但和傅老侯爷房的空旷庄重也不相同,一色黄花梨的桌椅架精巧大气,架子上满满的带了几分卷气,博古架上本应摆放古玩的地方散放着一些形状各异的药材。
赵昱一袭浅蓝色金织蟠龙常服,腰间挂着玉佩短剑和荷包,立在架子边,手上还拿着一样药材,脸上带着惯常温善融的微笑看向门的方向。
含章也不套,抱拳行礼,开门见山道:“末将知道王爷今日不愿相见是有因由,但末将有一些事不得不当面问一问王爷,所以才冒昧前来,还请见谅。”
赵昱怔了怔,放下手中药材,道:“有什么事小王可以效劳的,沈……沈小姐但说无妨。”含章第一次自称末将,他也顺着口径自称了小王,但到底不愿意称呼对方沈校尉。
含章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赵昱:“不知宁王和如今狄军压境可有关系?”
赵昱倒吸了一口凉气,眉间阴沉下来,他低声呵斥道:“沈含章,你可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妄言皇族可是杀头之罪!”他虽不是有实权的王爷,但到底是皇族身份,自有一番威仪,略一动怒便是千钧惊雷,令人慑服。宁王虽已经贬为庶人终身囚于天牢,但他所犯之事也不容其他人随意议论。
含章忍耐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忍不住爆发,心头怦怦跳得猛烈,额头的经脉一阵阵地激烈抽跳,她丝毫不畏惧赵昱的怒喝,冷笑道:“末将若没有把握,也不会站在这里来问王爷。”
赵昱抿唇咬牙,眯眼冷冷看向含章,半晌才道:“你从哪里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含章却摇了摇头,眼神牢牢看着赵昱:“王爷该不会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来的京城吧。”傅老侯爷、皇帝、赵慎君,这期间知情人已经不少,赵昱突然接近自己,正是在自己灰心丧气要离京的前后,后来他又奉了皇帝旨意给自己治伤,时间上这样巧合,若说这人对朝内出了奸细之事毫不知情,含章是决计不信的。
赵昱瞳孔骤然一缩,一时有些狐疑不知她到底知晓了什么,他慢慢将手负在身后紧紧握住。并非没有料到有一天含章会与他争锋相对,在他的认知里,这个人物只是个意外而来的插曲,时至今日她对大局已不会有丝毫影响,是存是废都不是特别值得在意之事,但此时心头竟颇有几分不是滋味,举棋不定,他心头一阵烦躁,下意识摸向腰间荷包,握在手心摩挲几下,方道:“沈校尉为了什么来京城,小王丝毫不知,也不需知道。如今兵临城下,并不是讨论这些微末小事的时候。”
含章内心被“微末小事”四个字狠狠震了一震,霎时脸色惨白,她咬了咬唇,决定将被岔开的话题回转:“宁王叛乱才过了一个月,狄军就攻来,一路上竟然无人前来通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此事乃是事先早有安排,并非突然起事。若我料得不错,定是宁王与狄族勾结,想要里外施压,趁乱夺位,后来因故提前在城内举事,虽然事败,但狄人那一方并不甘心就此放过机会,便趁事情尘埃渐定,人心暂懈,利用原来安排的奸细继续布置,来了个奇袭。”这个设想漏洞颇多,但情急之下她只想到这么多,便用这话试一试赵昱,看他有何反应。
赵昱眼神沉郁,唇角抿紧,神情莫辩,听得含章说完,他才冷冷笑了一声,道:“沈校尉,你实在是异想天开。”
第七十六章 恩仇恐难辨
含章毫不退让,针锋相对道:“是不是异想天开王爷心中自然明白。沈含章位卑人轻,本不该妄言国事,可是兄长之死,边境被破,京城危难,事事与之有关,由不得我置身事外。”她心里越想越觉惊心动魄,之前傅老侯爷曾言明内奸之事皇帝已经有数,自会处理,叫她不要再插手,含章也以为此事既然已经通天,有皇权介入,纵然幕后主谋身份高贵,刑不与庶人同,但也不至于再有更大危害。谁知不过两三个月功夫,一切都朝着最坏的情况发展了。
“哦?”赵昱低笑一声,好整以暇地负手于身后,“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
含章着意察言观色,但赵昱幽深莫测,并未显山露水,她看不出分毫,不由有些心惊。两军对垒,知己知彼方有胜算,可自己手上已经没有什么筹码,她边关将领身份在京城并不特别,即便是以前别人还会因沈三之威顾忌一二,然而现今边关被破,边城境况未卜不说,身为边关元帅,不能克敌致使京城受难已经是大罪一条,沈三手上那二十万兵权被收回只是迟早的事。如今的含章,可谓虎落平阳,不足为惧。而对赵昱,她的了解并不多,现在的事实更是在渐渐颠覆之前的了解。但此时已是背水一战,含章别无他法,只得破釜沉舟,不能退却半步。
她本就焦急不安,忧心忡忡,又被他这故作悠闲的态度激怒,心绪波动起来,不由进一步问道:“敢问王爷,幕后黑手是否已经查明?京城内外是否已无里通外族之忧?”
“够了!”赵昱喝道,他一巴掌拍在博古架上,拍得架上草药震了震,一个精巧的雕花木匣移了位,咔啪掉在地上,匣扣不曾扣紧,一摔便开了,其中深褐色的种子噼里啪啦滚跳了满地,散发出浓浓苦香,有几粒滴溜溜滚到含章脚下,她低头细看,这小圆种子形状十分熟悉,她住的小院中也曾结出一样的东西,几月前她还用它当弹子玩耍,无意中打伤了赵昱的脸。只是她曾听赵昱说过,穿心莲以全草入药,种子只能培育并无药效,他一个大夫,搜集这么多不能入药的种子放在身边做什么?思绪一闪而过,含章心中微动,但此时另有重要之事,不是思索这些事情的好时机,她暂撇开思绪,又抬头去看赵昱。
赵昱脸上却有些不自然,他瞥了眼满地的穿心莲种,不自在地在自己颊边轻抚一下,低咳了两声,声音放柔,几乎带了些温和相劝之意,与方才威赫之态截然不同:“你如今尚未归队,算不得军中之人,朝中之事就不必操心了。”
含章一直凝神细辨不曾分心,听了这话,她脸上顿时血色全失,只觉眼前闪过一片白光,全身力气瞬间消散,背心一阵冷过一阵,胳膊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王爷没有否定我的问题,也就是说,我的猜测的确真有其事。”
赵昱立时察觉出自己失言,脸色一变,晦暗不定地看向含章。
含章狠狠咬住了唇,原来,原来竟是同一件事,同一些人,害了大哥,损了二哥,现在连祖父也被连累,至今都无消息。她心中一阵气苦,只觉心血沸腾,眼中一片血红,恨不得下一刻便将那些人食肉饮血,偏偏无处发泄。便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定语气,不让自己言语中萧杀之气外露:“那,主谋是谁?”
赵昱冷哼一声,却又不愿摆出之前冷淡摸样,便不理会含章,只俯身从地上将那满雕缠枝穿心莲叶的精致木匣子拾起,可惜匣中只剩寥寥可数的十几粒种子,其余都已滚落一地。他把匣子仔细扣好,珍重放回架上,叹了口气,道:“沈校尉腿伤初愈,实在应该好好调养,不易劳碌奔波伤身。我这就命下仆送你回太医局。”
听得这道逐令,含章一急,不由上前一步,一脚踏在数粒种子上,似乎有数道轻微的开裂声传来,她重复道:“我只想问,谁是主谋?”
赵昱眉间略动,淡淡扫了眼她脚下,微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含章心焦不已,还要再问,外头传来侍卫朗声通报,打断了她的问话:“王爷,宫里传旨宣您进宫。”
“知道了。”赵昱出声应了,待侍卫得令离去,他方缓缓抬眼看向含章,“你先回去吧,待过了这阵子,我自会去寻你。”言罢,深深看了她一眼,抬步便往门走去。
眼见两人擦身而过,含章突然出声:“王爷。”微微发颤的声音带了几分恳求之意。
赵昱脚步一停。
含章直直跪在地上,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分开按在身侧,低声道:“狄军能越千里攻至城下,除了有奸细做内应,领兵者必定也不是常人,若我没有猜错,必是东狄汗苏哈狼亲自上阵,而京城将领中除了我,没人和他交过手,也不熟悉他用兵之道。恳请王爷禀明圣上,让我参军应战,哪怕只做个马前卒也心甘情愿。”
赵昱慢慢回头看去,含章跪伏在地上,卑微的姿态,可颈背却挺得笔直,手臂紧绷,手紧紧握成拳按在地上,她这样的性子,即便是外表臣服,仍然藏不住内中桀骜。
“沈含章,”赵昱轻叹,那寒凉语气听得含章全身一震,“你杀人如麻,恩怨分明。这等危机关头,恩仇难辨,谁肯冒险把身家性命家国前途交托到你手上?!”
一字一字有如千钧巨石直直压在含章背脊,累如高山,她再扛不住,肩膀一塌,身子一软,歪在一边。
赵昱不忍见她承受不住真相打击的模样,手握了拳,紧走几步就要离去。忽听含章低呼:“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