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侯庶女 第71章

作者:林似眠 标签: 古代言情

赵昱已经拉开雕花格栅门,正要往门外而去,这一次,他并没有停留的意思。

“那王爷你呢,也这样看我吗?”含章一声问,到底留住了他的脚步。

赵昱的态度虽然暧昧不明,但含章却直觉那不信任自己的人并不是他,这样多疑多虑又看轻她的人,只有朝堂之上那位天下之主。她纵有千般不甘心,也不能闯上朝堂去和人分辨,况且如今最重要的是边城的消息,若能进得前线和狄军对抗,不但能即时知道边城境况,一旦战退狄军立下功劳,更能请战领兵前去驰援,远胜于如今两眼一抹黑,在屋里心急如焚。

含章向他膝行几步,苦苦哀求道:“王爷,沈家家训,为将者死国,苏哈狼和我更是血海深仇,又烧杀掳掠我朝百姓,于私于公我都不能放过他。若王爷肯信我,烦请为我说情,我愿上前线。”

赵昱停了片刻,终只应了一声:“知道了。”话落,推门而去。

他离开后,含章又呆呆跪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膝盖下传来阵阵疼痛,原来是跪在了穿心莲种上,本来圆滚滚的坚硬种皮四分五裂,被压得扁平。这样的种子已经毁了,想必再也种不出药材来,好在还有许多完整的滚在其他地方。含章慢慢起身,将不曾损坏的种子一一收拢拾起,放回那雕花木匣子里,而被自己踩坏压坏的那些,她用袖子兜住,打算埋在自己住的小院中,纵然不能再发芽,能和母枝的根在一起,也算种落归根了。她独自一人在房里停留许久,外面并没有人来催,待到终于步出房,小六焦急扑上来,低声道:“小姐……”

含章摇摇头,抬手止住他的话,僵硬的唇角微抿,哑声道:“先回去吧。”

门边的侍卫行了个礼,照旧一动不动守在一旁。

这日之后,含章彻底偃旗息鼓,缩在屋里再不出来,毫无生气的样子,再不叫小六去外头探听边城消息和京城战况,整天整天只抱着明月靠在窗前发呆。小六很是担惊受怕,他跟了含章这么久,如何看不出她这意志消沉的外表下流淌的是危险的熔岩,一旦被点燃,将会是十分可怕的后果,他生怕又回到含章腿初断后的情形,每天都盯得死死的,一刻都不敢放松。

可含章颓废归颓废,一旦听见屋外风吹草动就会立刻跳起身去看,像是在等待什么消息。只是每次都会失望而归,但纵然屡屡失望,下一次她仍然会照旧。

终于,到了第三天日出后不久,院外隐隐传来脚步声,含章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却反常地没有奔出门,只笔直立在原地。小六疑惑不解,往门外看去,只见一个身上染了烟熏之色的细甲小兵背着个小包袱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四看一圈,一头扎在含章脚边,压低声音禀道:“沈校尉,狄军正在围城,平王殿下请校尉速去城头准备迎敌!”他说着,展开包袱,里头却是一套铠甲,只是上头许多血迹染透,透着浓重的血腥气,不知是在哪个阵亡或重伤的将士身上临时扒下来的。

若不是军库已经没有储备,便是事态已经紧急到没有时间去取新甲,战场上总有各种忌讳,亡人之甲有人会觉得不祥,但含章并不介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她一把提起血甲,展开穿在身上,喝道:“走!”

第七十七章 安知黄雀心

当含章一步步踏上城楼的石阶时,太阳已经升起,本是初春暖融融的朝阳,却完全不能让人感到一丝温暖。阶梯上许多士兵抱了各色东西往城楼上送,这些人脸色肃穆凝重,身上衣甲大都染上了污渍汗迹,即便在寒春冬衣厚重,仍是遮盖不住满身血腥味和汗臭,彼此气息交杂,发酵成一股几欲让人作呕的恶臭。

含章面色如常,挨着右侧扶手几步踏过最后的台阶,上了定阳门的城楼,人群中瞥见城墙边角上几个侍卫簇拥了四五个人站着,几人都是一身铠甲,正隔着城垛查看城外情景。士兵们各司其职,往来搬运着箭镞弓矢和巨石盾牌甚至大锅和清油等物,虽然有着大战前的紧张氛围,但队列有序,一丝不乱。

她扫了一圈,也侧头去看城墙之外,近处是波光粼粼的护城河,远处崎岖小丘后不时看到狄军骑兵的身影,看上去马匹矫健,兵士身强体壮、精神振奋,和城头们沉默而略显疲态的士兵形成明显对比,他们马匹行过处尘土飞扬,显然是在准备沙石,预备来填充护城河。

含章眉间紧皱,往边角处走去,约有四五步远时,其中一甲胄之人有所察觉,侧身一看,叫道:“沈校尉。”

这人年约二十出头,面容俊秀,看上去十分眼熟,但含章一时不曾记起他的身份,正犹疑间,旁边一位老者抚须道:“阿素,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含章又惊又喜:“傅爷爷,您怎么在这里。”

傅老侯爷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赵昱在一旁道:“傅侯极力推荐你来参与守城,兵部已经准了。”含章目光转向他,两人目光相触,赵昱眸色温和,唇角微扬。

傅老侯爷颔首,又对赵昱道:“此城楼已经安排妥当,殿下还要到其他城楼督战,不妨早些去。”赵昱应了,又和其他几位将领告辞,最后向含章点头示意,这才带了侍卫匆匆离去,他面有尘灰,形色匆匆,显然是有急事要去办。傅老侯爷心细,见平王借故在此逗留良久,等含章来到后才离去,便猜到些许端倪,但见含章容色淡淡,并无留恋,心中不免喟叹。

除了傅老侯爷之孙世子傅襄外,另两个守城将领,一个是杜将军,一个陈校尉,傅老侯爷粗略介绍过了,便分派下任务,让杜将军守楼下城门,陈校尉负责带人运送兵器油石及各处支援,含章和傅襄一守城楼西角,一守东角,他自己则中调度。杜陈两个领命去了,楼上便只剩含章和傅襄二人陪同,含章见城外狄人暂无攻城打算,便赶忙问道:“傅爷爷,您是几时回的京城,可有祖父的消息?”

傅老侯爷摇了摇头,明显是不想言及此事。含章也知此时合该军情优先,便按捺住心中焦虑,留待战事告一段落再行相问。

玉京城共有九座城门,如今守城将士,除了原本城门守军五千外,另有城外撤回的七万军士,原本城外惯常有十五万护城军,但因前段时间宁王叛乱,八万被宁王策反,其中五万准备入城作乱,剩下七万将领也被制住,险些没能及时勤王。因了这个缘故,平定腊祭之乱后,护城军及守军、北衙将领许多都被更换处决,如今正是新将上任的磨合期,还不曾妥当便遇上狄军来袭,其他地方奉命前来勤王的军队又已经退归原地。护城军苦苦撑了几日,终究被打得大败,残部退守城内。

这座定阳门位于都城西南角,城外多山丘道路崎岖不平,难以展开攻势,不比正南的宣武门及正东东安门四面开阔、适宜进攻,所以战前商议总共只分配了不足一万人守此门,城中主力都集中在宣武门及东安门处防守,连英王、平王二人也分别在此二门督战。

傅老侯爷分了杜将军一千五百人守门,五百人随陈校尉,他和傅襄、含章各两千五。分配完毕,各色人等归于自己职位上,静待敌方动静。

含章和手下几个小队长讲明安排布置,便挑了一把好刀,明月接上链子缠在腰间,背着弓箭立在城垛边安静看着,小六一直跟在身边。因山丘阻挡,看不清狄军到底有多少人预备攻此城门,虽有马蹄溅起大片尘灰,但见旗帜寥寥,似乎人数并不多。

即便如此,含章并不敢放松警惕,苏哈狼此人性狡心恶,善用诡计奇谋,含章虽小心,但也有两次险些栽在他手上,只因她心志坚强,嗜杀之念不下于他,临阵厮杀起来不顾性命气势凌人,东狄兵士反而对她心存畏惧,不敢正面迎敌,被她挥刀乱砍下冲乱了阵脚,这才突出重围。后来含章与卢愚山联手做下埋伏,狠狠给了苏哈狼一个教训,断其一臂,夺了狄刀狼牙,将其残部逼回草原深处,东狄这才收敛了几年。

之后卢愚山命丧东狄,含章断腿残疾,细数来,已经一年多不曾和对方交手。此番相遇,虽只是苏哈狼的部下,含章也不敢轻率,观察得十分仔细。

大约辰时刚过,对面山丘中传来阵阵战鼓声响,城楼上众人心神一凛,更打起十二分精神,似乎血液也随着这鼓声要弹出脉管,一时间俱都安静下来,只听得急促呼吸声此起彼伏。正紧张等待时,突然小六在旁边疑惑道:“奇怪,狄人一向不都是吹号示令的么,什么时候学我们击鼓了?”含章心念一闪,有什么在心中呼之欲出,但无暇细想,狄军骑兵已经密密麻麻排山倒海一般呐喊着冲了过来,一时间山摇地动,气势如虹,先头部队拖着投石车,后头一批则骑着马运了沙石麻袋,预备在护城河填出路来,紧随其后的便扛着云梯。

眼见第一批人马将要接近射程,含章一声令下:“放箭!”城楼上密密麻麻的火弩箭如雨般射下,狼烟滚滚,狄军毫不退缩,刀器相阔,杀声震天,他们身上和马上都着了厚甲,又持了盾牌,不知是什么材质,竟然能抵挡住大部分箭矢,也没有起火,含章正心惊,对方已经安放好投石车,只闻破空声响有如天降流星,一块块巨石投射而来砸在城墙之上,城上兵士已经架好硬盾,但架不住巨石无眼,总有几块漏网之鱼透过盾牌砸在人身上,便听得骨头碎裂之声,还不及呼叫,登时便没了气息,纵使能靠盾挡住,抛投之下巨石加重隆隆落下,几乎要砸裂盾牌,总有人受伤,一时城上哀嚎之声不断,箭阵便有了缺口,几乎要被狄人猛烈攻势压制住。

在一片人仰马翻中,含章厉声吼道:“弓弩手继续射箭,给我顶住!”她一把推开给自己撑盾牌的小六,张开手中弓,手搭两箭,对下瞄准,箭急离弦,嗖嗖而去,透过狄人盾牌间的空隙,有个正在指挥的头目摸样的狄人双眼中箭,应声而倒。

城上一片欢呼,众人本是临时归于含章麾下,虽听闻她在边关战功赫赫,但对这女子将领毕竟心存疑虑,此时被她箭法折服,又见她一个女子尚且不惧生死,不由纷纷鼓起勇气,新一轮箭雨密不透风,将投石车逼退了许多,离远了投石便不精准,对方索性命投石掩护,重甲盾牌兵直接开路,这些盾牌兵骑着厚甲马,拖着一袋袋土石呼啸而至,狄人本是马上民族,性格骁勇,视死如归,光是气势上就远远压倒盛朝军士,他们夹风带电而来,从箭雨中硬生生闯出一条道路,纵有无数人中箭倒下,仍是前赴后继,而中箭者但凡有一口气在的,也凭高超骑术勉力将马骑入护城河中,以身填河,叫人很是震撼。

眼见护城河中已经被填出一条道路,大型云梯也近在眼前,含章被狼烟熏得眼睛发疼,鼻中几近窒息,又有汗搅了灰流下糊了眼角,她狠狠抹一把脸上汗水烟灰,大声命道:“沸油准备!”便有数百兵士弃了箭,将陈校尉命人送来几百桶沸油往城墙上歪斜,眼见城墙下围了许多狄军,云梯开始架设,含章厉声道:“泼!”

浑浊的沸油当头浇下,底下响起阵阵凄厉惨叫,还有人肉被烤熟的酸臭气息,浓烈的铁锈血腥味,狄人攻势一缓,盛军便趁机顶开了云梯,也往下扔巨石,巨大云梯带着石块反向倒下,重重砸在狄军身上,残肢断臂横飞,不少人头破血流,当场毙命。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狄人便如蝗虫一般,总也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云梯攻势一阵接一阵,城门外已经有一架撞捶,上百狄军呐喊着号子撞击城门,另有两架撞捶被架在傅襄所守城门东侧,撞得更加猛烈,撞捶边,还有大量狄军用锋利铲刀狂砍城墙。

含章越看越觉得有异,本来料想狄军号称三十万大军,分配在此处攻城的不会超过五万人,如今看来,全部进攻狄人加起来只怕不下十万众,竟有三分之一的兵力在此,而且狄军虽然也攻城楼,但更多的人是在撞砍东城墙,似乎这些架设云梯攻城的人都是为了掩盖撞击东墙的目的。她心思电转,一把抓住身边一个年龄略大的小队长,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贴在他耳边吼道:“东城墙是不是修过?”那小队长杀红了眼,正用长茅猛刺云梯上狄人,听得含章问题,半天才反应过来,回吼道:“半年前由城中商贾协助修缮过。”

含章顿时便联想到了在京中如鱼得水的金掌柜,她暗道不好,忙拉过小六,在他耳边大声叮嘱:“去东安门告诉平王,定阳门城有异,这里才是狄人主攻之处,叫他赶紧请人去东城墙处支援。”虽然以傅老侯爷经验必然也觉察出问题,也会去请援兵,但含章担心他不知其中关窍,便命小六前去说明,为了不让周围兵士恐慌,她用的是边城当地方言,语速又极快,盛军将士大多在专心杀敌,兼之声音嘈杂,也无人留心。

小六一刀劈下一个狄人,领命就要去,含章又一把拉住他,加了一句,“还有,叫他小心安王。”小六一愣,惊愕不已,险些被狄人的乱箭射中,含章一挥刀格开那箭矢,瞪了他一眼:“快去!”

小六忙身子一低,如入水之鱼一般在城楼上溜过,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作者有话要说:俺是攻城城墙破情境的爱好者,哇卡卡卡卡卡。

第七十八章 杀戮本无心

鏖战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含章手下的两千五百多人死伤近半,壮烈殉国的将士们身边,他们的同伴还在艰难地一次次打退狄人的进攻,纵然鲜血染红了城头墙砖,始终不曾让敌人染指城上,但即便勇烈至此,双方人数上的巨大差异仍使得狄军渐渐稳占上风,对方人多势众,光凭人海战术就能给盛朝将士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更勿论其盔甲坚硬,砍杀起来很是不易,如果援军再不来支援,城门被攻破只是迟早的事。

含章一手持刀,一手将明月链子扬起,细长匕首如银蛇舞动,舞得密不透风,有如一片银网,所到之处莫不削铁如泥,方圆一丈以内的狄军都在其狩猎范围内。

云梯上方的狄军只觉银光一闪,手上狄刀还未迎出便已身首分离,被割掉的头颅并未立刻死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躯僵在云梯上越来越远,下方人还未反应过来从眼前掉下的黑色毛发球体是什么,便听得噗一声,头顶上那具躯体的断颈处血如涌泉喷溅开来,漫天血雨,溅了自己一身猩红。

明月之利,纵然盔甲再厚也不能抵挡。狄人能攻到城边,刀箭不能轻易钻透的坚硬甲胄起了很大作用,眼见这银链利器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切割肢体如切豆腐,与它遇上的狄军兵士莫不肢体横飞,血肉喷浆,死无全尸,有被切掉半边头颅的,瞪着眼珠脑浆横流,有被切掉手臂的,惨叫着直直从云梯上摔下,摔成肉饼,死状凄惨无比,狄人虽不惧生死,但对此情形也不由得心生恐惧,纷纷避让,有年纪略大的狄兵用狄语惊恐喊道:“狼牙,是狼牙。”

狼牙是狄刀中的神话,可于乱军中轻易取对方首级,其刃之利,世间无敌,那锋利的刀刃,是用无数人的血浸染洗刷出来,每一丝暗色光泽,都是一个刀下亡魂,即便是生而嗜杀的狄人,也对其心存敬畏。可惜几年前狼牙遗失沙场,再不曾出现在世人眼前,如今骤现盛军手中,虽不知其来龙去脉,但狄人心中本能的畏惧却不曾少一分。

含章周围的狄军退开不少,但她心里却没有轻松,整座城楼宽几十丈,她这一点退敌之能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恨守城时只能局限在这小小一块地方,不比两军阵前厮杀,明月之威只有在马背上才能得到最大的体现,纵马过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这边正逼退敌人,东墙方向却传来隐隐躁动,还未弄清原委,底下狄人就用盛话大叫:“城墙破啦,城墙破啦!”成千上万人一起大喊,声音传遍整个战场,荡起一片惊心动魄的回声。

人惯用狄语,间或夹杂些许西北土话,却从来不会说盛朝官话,此时喊叫起来怪腔怪调,但咬字却清晰,显然,这话是战前专门教授妥当,特地等这个时候拿来扰乱守城战士的军心。含章不由大急,此时若再军心不稳,只怕就要兵败如山,再难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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