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有浅浅微干的血迹,是方才拉住含章手腕时沾染的,她腕上一道刀痕,鲜红的皮肉翻卷,暗色凝血结了一层软痂,旁边仍旧有血溢出,赵昱轻叹一声,拉过她的手,从小壁柜里取出一个青瓷瓶,拔开软玉塞,将浅色药粉细细洒在伤口上,片刻后血便止住了。
含章慢慢收回手臂,放下袖子,道:“好,我就等着看,你能给我怎么样的交代。”她眉头微动,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匕首柄,略一犹豫,还是没有动作。
很快到了太医局,早有医童听了马蹄声迎出来,赵昱将瓷瓶递给她:“我稍后再来看你。”含章接了药,点点头,掀帘子跳下了车,跟在医童身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门。马车略停了停,便又驶动了,马蹄踏在空旷的街巷,留下阵阵回声。
待车马影子消失在拐角,含章又从门内出来,看着车子驶去的方向,北面,皇城。她眼微眯,闪过几个念头,又问一旁的医童:“和我一起的小六在这里么?”
她在太医局后园住了许久,医童们也都识得,便回道:“王爷才派人送了来,叮嘱了要好好照顾。”又指着里头一间洁净诊室道,“王爷命我等为校尉疗伤。”大部分太医都被调到各处为战士疗伤,这里只有两个人值守,此时也都迎了过来。
含章看了看身上伤势,不在意地解开身上甲胄的系扣,边走边催道:“快些弄完。”
在她的催促下,太医和医童们团团转着帮她清洗伤口,上药裹伤,只是有些胸前伤口,到底男女大防,医童们都不敢动手,是含章自己上的药缠的绷带,顺带看了看全身上下,又添了许多深深浅浅的伤口,右臂上箭伤皮开肉绽,尖利箭头直直钻进骨头里,幸而赵昱给的药也极好用,止血消炎效果甚好。右臂不能用力,她咬着绷带的一端,和左手配合着打了个结。
伤口被触碰不免更显疼痛,待上好药,又是一头冷汗,太医们又忙不迭送上些药膳汤羹,她虽一个上午滴水未进,却因心头记挂着小六,毫无饿意,只喝了几口,随手拿了赵昱那条微脏污的手绢擦了擦额头汗迹,问道:“小六在哪里?”
小六就在不远处一座静室里,太医们要割掉他眼中碎肉并上药,下了较重的麻药,他半个头包着厚厚的绷带,犹在昏睡中,不曾包裹的半张小脸毫无血色,几乎和绷带一样雪白,露在被外的左手也被包成了粽子,明显缺了一块。含章轻轻抚过那伤处,只觉心如刀绞,狠狠咬住自己嘴唇。
有太医在旁边轻声解释道:“治疗得及时,王爷特地吩咐用最好的药,已无大碍了。最多再过半个时辰麻药消了就会醒过来。”
一缕碎发散落在小六额前,含章轻轻给他捋耳后,摇头道:“让他多睡一会儿吧,睡着了不觉得疼。”
在静室里略坐了一会,又嘱托了太医几句,眼见外头天色阴沉,风也一阵紧过一阵,似要下雪,含章匆匆告辞,回了后园的小院。
她身上的甲胄已经脱下,但一身衣袍早就是大片大片干涸的血痕,布料破碎支离,看不出原来模样,实在有些不成样子,便回屋换了一身,恰巧拿出的是当日出薛家时那身玄色带朱红卷草纹的衣袍,匆匆换了,又打水洗了手脸,以手为梳顺了顺及肩的半长头发,这才卷了明月,闪身出门。
晋江边李明则的住处,自从搬离后,含章一次也未来过,此刻站在门外,心中五味杂陈,昏暗天色下,倒春寒的风极为凛冽,不多时便夹着细小雪花飘下,含章绕到一侧围墙外,将明月插在墙内,她助跑几步,踩着明月柄爬上围墙顶,又用银链将匕首收回,她身形不如小六灵活,又受了伤,行动不便,只得用这个办法来翻墙。
她选的这一处在后院荷塘附近,离李明则主院并不远,下了墙来,含章四处查看一番,趁着昏沉沉天色借着树木遮掩身形,疾步而行,行到一处拐角,正要转身,却看见不远处凉亭里一处白影,那里坐着一个人,正倚着栏杆饮酒。
含章眼力不差,认出了此人正是自己来此的目的,她从藏身处现出身形,朝凉亭处走去。
李明则一身斩衰重孝,软绵绵靠在栏杆上,头上束发的生麻散了一截,发髻凌乱,她也不管,只顾提了酒罐仰头饮酒,石桌上散乱着残羹冷炙,杯盘狼藉。
含章立在亭边台阶下,冷冷地看着她,李明则咽下一口酒,醉眼微朦地瞥了含章一眼,毫无意外之色,轻笑一声:“你来了。”
她面色泛黄,眼下乌青,皮肉松弛了许多,烧刀子浓烈的辣味和酒腥气弥散全身,落拓不羁的样子,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含章冷眼看着,只觉得这人和自己认识的李娘子判若两人,曾经那鹰隼般凌厉的气势几乎荡然无存,两鬓的斑白,额上深刻的皱纹,灰暗发直的眼神,更像个寻常酒鬼老妇。
含章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手中明月的细银链丝缕般垂下,细碎银光微闪,她淡淡道:“李娘子知道我要来?”
李明则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指着对面亭柱上挂着的一幅画,混沌笑道:“你就像那匹狼一样,不求个结果,绝不会甘心。”那一副水墨渲染的画,便是李明则所画,含章题字的月下狼,黑森森荒凉冷僻的山岗中,一匹独狼在仰天长啸。
作者有话要说:囧,我觉得我减肥越减越肥肯定是因为常常食言被乃们怨念的缘故。摸着水桶腰捂脸泪奔……以后再也不乱许诺了。
第八十章 原来血泪帐
这幅画所成的时候,正是两人彼此生疑,互相试探之时,李明则眯缝着眼看了半晌,叹道:“我那时见你行动带风,举止有素,一看便是行伍中人,便疑心你也是将中一员,让你写下这三个字,是为了核对笔迹,查清你来路。却不料,我这里消息刚确定,你的身份就已经尽人皆知了。”
含章本就觉得那日她请自己题字有怪异之处,如今听得她说,倒印证了自己猜想。她微一迟疑,手中略动,弹开了明月柄上机括,将那片三角残片取了出来,甩在李明则身上:“那这个又怎么解释?”
李明则将那残纸握在手中,盯着看了一遍,又抬头看向含章,那含糊眸色顿时清明,一扫颓顿之色,冷利有如利芒,含章一眨不眨看着她,并无一丝怯意。沉默中两人锐气相对,恍惚间便如刀兵相接般铮铮有声,现实中却是安静到极点,连呼吸声都压抑得微不可闻,只有亭外鹅毛大雪簌簌而落,将天地染成一片银白。
两人无形的对峙,似乎连人都要成了雕像,却是李明则先动了,她挪开视线,又灌了一口酒,漫不经心笑道:“没错,这是我的字。”
她这样轻易就认下,就连这纸片是何处来的都不问,含章却心中一滞,沉声追问:“为什么?”
李明则轻轻抚过那残页,缓声念道:“狄汗敬启:而今盛朝皇帝病势渐沉而国本犹虚,二王相争下必有机可乘,且二王之一亦已入瓮,狄汗若有意更进一步协作,当可细商。另,近日边城守军蠢蠢欲动,有挥军北上夺皇庭之意,欲以卢沈二将为主,他人为辅,意在瓦奇河设伏,不可不防此二人。然王与妾已在其粮草中略施小计,其必无力与狄汗相较,若反围之,杀之易如反掌。如今以此二人为礼,以表王及妾二人之诚意。妾顿首。”这些就是卢愚山发现的那封通敌信的内容,这片残页最初完整时的形态,他为此丢了性命。
苦苦追寻许久的东西,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含章听得手脚发凉,止不住地颤抖,李明则却云淡风轻,丝毫不惊,只带了十分的厌恶续道:“我家和那东狄汗一家也是战场上的老对手,一向是恨不得杀之后快的,如今有求于对方,他知道我最恨以妾自称,故意每次都要我低一头。”说着,嫌恶地将那残纸团成一团,随手扔在含章脚下。
含章一眼不错看着那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落在脚边,她慢慢俯身捡起,攥在手心,忍着心头滔天愤怒,抬头质问道:“那些边关将士,还有大哥和我与你有何冤仇?你为何要这么做?!”
李明则冷笑一声,道:“有何冤仇?我也想问问那人,我和他有何冤仇,为何害得我家破人亡,生不如死?”
含章心惊不止,斥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明则眼中凌厉之色暗淡下来,漠然扫了含章一眼:“你竟不明白?若你真不明白,既然已经猜测出幕后元凶主谋该是英王,你为何不去英王府找他算账,却来这里找我?”
含章一愣,按常理来说确实如此,李明则不过一个侯门弃妇,将家孤女,谁都猜不到她有这个能耐左右局势,甚至含章来此地之前,也只是猜测她在英王一党中出了力,决计不知她才是幕后元凶。
“因为你就是另一个我,沈含章。你和我一样,都是月下孤狼,宁可为呼号探寻真相而死,也不肯在黑暗茫然中栖身。我们有同样的喜好,同样的品性,甚至还有同样的命运。”李明则睨了眼对面的画,轻蔑嗤笑一声,“你现在最恨的除了我,还有谁?难道你不恨苏哈狼?不恨英王?不恨皇帝?不恨这个国家?你们三兄弟当年为国为民,出生入死,可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你祖父厮杀半生,战功无数,到最后明面上居于高位手握军权无限风光,实际上还不是被君王猜忌,只能像只丧家犬一样夹着尾巴过日子,连唯一的女儿也保不住,现在自己也是生死不知。你自己落得一身残疾,兄长拼死厮杀为国捐躯的功劳在别人眼中轻如鸿毛,甚至没有人愿为他的枉死讨个公道,你想在京城寻真相却处处碰壁,被人揉捏,玩弄于鼓掌之中,忍气吞声,还要眼睁睁看着袁信去死,你就不觉得不甘心?不觉得恨?或者说,你宁愿自欺欺人相信他们嘴上说的铭记功臣、不忘死国壮士,全然不去看他们是如何一面享受着别人用生命代价换来的安定和平,一面却在嘲笑死去之人是多么愚不可及?!”
“够了!”含章大喝一声,上前一步一掌拍在石桌上,带落了几个碗碟,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她暴怒,“你住口!”
“哼!”李明则冷笑一声,视而不见她的凶狠,继续道,“更有甚者,明明真相已经有了端倪,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偏偏他们为了自己的大局布置不愿继续,甚至我这个幕后元凶到了此时还能在自己家中嚣张饮酒作乐,想想卢愚山身首异处,尸骨未寒,你身为义弟,也同为边将,就不觉得心寒彻骨?”
“我叫你住口!”含章怒喝一声,匕首抽出,细链一甩,明月便如一道流星直直往李明则面门袭去,李明则眼一眯,提了手边酒坛往匕首砸去,瞬间瓦片四裂,酒水飞溅,趁着匕首去势微缓,她一闪身,将将避过锋刃,紧旋几步移到旁边。
含章一击不中,手一勾,银链一摆,明月似有生命般在空中摆尾,如吐信银蛇夹着呼啸之声又飞速袭去,速度之快,几乎连惊呼都锁在喉咙里来不及喊出,李明则却冷哼一声,往后一低腰,袖子一挥,只见麻衣白光微动,银链陡然绷得笔直,匕首竟被她空手擒住。
明月从细链乃至刀尖顺滑无比,更兼刀身锋利吹发即断,若有人试图抓取只会落得五指齐根而断的下场,所以它从不曾受制于人,而今见此情形,含章不由大惊,忙收手回拽,李明则手臂微动,袖子滑落露出抓着匕首的手来,手上带了乌黑的皮手套,那手套颜色质地,却和明月刀鞘一般模样,恰好握在明月柄缘上,银刃挣脱不开,微微颤动,发出阵阵呜咽般的轻吟。
两人各执着一端,僵持着互不相让,含章浑身紧绷戒备,目眦尽裂,李明则是却一派游刃有余,她低头看那泛着蓝光的冰冷刀刃,还闲闲伸手弹了一指,刀刃颤动更加剧烈,细细龙吟破空而来,冷冽割面,杀气逼人,似乎有什么冰冷可怕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随时可能破茧而出。
“好一柄凶刃!”李明则感慨一声,皮手套下的一根手指轻轻拂过冰蓝色刀刃,却丝毫无伤,“雪山白神牛的皮虽然百年难得一遇,但也不是全无踪迹,恰好我家也有这么小半张,做成了这只手套。可惜,”她似笑非笑扫了含章一眼,“可惜纵然这匕首有牛皮包裹锋利,你心里的怨恨和怒意却已经无可阻挡。沈含章,若是此时传来沈帅的死讯,你可会狂怒之下去要了那一干人等的性命?”
含章听得身上血管紧绷,心跳如雷,脑中一片轰轰声,似乎下一刻七窍里就有热血要喷薄而出,恨不得立刻毁天灭地才好,她握紧银链,正欲发起又一轮进攻,一片惊怒狂乱中她看见李明则的眼神,冰冷不带任何感情,只有逗弄猎物时的蔑视之意。含章一个机灵,忙极力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刚才不过两个回合就败下阵来,眼前之人的武艺能力远胜自己,明月又被对方所控,更加没有胜算,然而,即便是武艺上技不如人,性命要断送在此处,也不能就这样做了被猫儿耍得团团转的老鼠,丢边城的脸。她忧心故园亲人,心焦如焚,但想着赵昱的承诺,想着边城城墙坚实易守难攻,而自己还有机会驰援边关,终究还是像抓救命稻草一样选择相信他的话。
于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定几欲失控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方才冷声问道:“你做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明则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摆脱自己的掌控,深感无趣地轻哼一声,手上一松,含章立刻收回银链,银光闪过,明月弹回,被收入鞘中,含章按住匕首柄,眼中惊疑不定。李明则也不怕她背后偷袭,负手看向亭外,池塘里零星分布着些枯荷叶烂草根,大雪覆盖其上,一片萧瑟。
她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里,过了半晌才道:“为了什么?若你也像我一样,突然间满门皆亡,又遭逢夫家背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时,除了发疯,也就只剩下复仇雪恨这一条路了。”
含章打断她的话:“你说的仇人究竟是谁?”
李明则瞥了她一眼,好像在看一个愚不可及的蠢物:“能要了我李氏一族性命的,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人?”纵然外表落魄,状如老妪,这人举手投足间那名门后裔的傲慢仍是一分未少,反而因为放开了虚伪的伪装而愈加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