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含章咬牙,直言不讳道:“是当今圣上?”
李明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满是讥诮,全然没有提及帝王时该有的敬畏:“除了他还能有谁?他还是藩王时,我父兄追随孝文太子,后来他害死太子,引了狄族入境动乱,再借亲征之机笼络大权,得继大统,我兄长们就成了他心头之患,纵然有灭西狄的功劳,又有累世功勋,也还是接二连三死在他手中。”
含章乍听此事,只觉难以置信,但英王宁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叫人无可辩驳:“所以,你就如法炮制了这一出?”
“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当初是如何登上帝位的,他的儿子们也不遑多让,我不过是在后面推了一把,让这一切更顺利些。”李明则莞尔一笑,可那笑声冰冷坚硬,毫无情感,“他是怎么不着痕迹毒死自己兄长,毒死我的亲人,五年前他的儿子们也用相同的毒毒死了他的宣穆太子,他当初怎么引狼入室想趁机坐收渔翁之利,如今英王也是如出一辙。只可惜这位英王比他老子蠢了许多,真以为狄族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蠢货,也不思量人家从前在此事上吃过大亏,又怎么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说得开怀,不免得意笑道:“那狗皇帝真是养尊处优得太久,他以为把那阴损毒药毁了,又杀了医者,就没有人知道他当初的手段,连昔日做下的孽也淡忘了,还真以为自己子孙稀薄是因果报应的缘故,愚蠢地每日里求神拜佛做法事祈求上苍恩典。竟全然没有料到是我所为。哈哈,你让我李家满门尽亡,我也让你尝尝自食其果断子绝孙的滋味!”
李明则凄厉的笑声回荡在冰冷的池塘上空。含章头脑中的冲击一阵接一阵,几乎完全颠覆了自己心头仅存的一丝对于帝王的崇敬和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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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名将如美人
李明则凉凉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若无礼,则臣亦不忠也。他们既然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因为这些,你就里通外族,害死了我大哥,害死那么多无辜的将士和百姓。”含章心头天平摇摇欲坠,她不愿再受对方言语蛊惑,毅然打断道,“这些是皇族之人犯下的罪孽,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报仇,以你的能耐寻机杀了皇帝也不是难事,为何还要把天下百姓都牵扯进来?无论如何,身为将士保家卫国是天职,怎能自毁长城将百姓国土暴露在敌人的刀兵之下,你可知因为你,多少人枉死于战火?”
李明则笑得十分开怀,好像听见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杀了皇帝?那不是太便宜他了么?既然他为了那把椅子害了那么多人。我偏要让他眼睁睁看着那椅子是怎么毁在他和他儿子手中。至于天下人,当年若没有我父兄,东西狄族早联手南下,他们也早就是这样的结局,多活的这几十年不过是我父兄们施舍的恩惠。现在我父兄已经不在人世,我把这恩惠收回又有何不可?”
她这番话分明是歪理邪道,偏偏还振振有词,说得含章几乎气得发笑:“荒谬!为将者只有保卫国家的,哪里有和百姓算账计较恩惠得失的道理?”
李明则没有计较含章言语不敬,只冷冰冰道:“你的家人朋友都在,也还不曾绝望,自然可以站在高处说得冠冕堂皇,我李家人上下几代为了保卫国家死了不下数十人,最后得到这凄凉结局,天下人既然负我,我又何须在意天下人?”
含章深感此人的偏执已经无可挽回,她没有兴趣再争辩下去,左手抽出明月,却不再用银链,只持匕在手摆出戒备姿势,道:“你要怎么样天下人我不管了,可你害了我兄长亲人却是不争的事实,今日哪怕死在你手中,我也要讨回这血债。”
李明则不以为意,随意抚了抚斩衰麻衣袖口的褶皱,又抬手将散乱的发髻重新用生麻扎好,淡淡一笑:“可我不会杀你,相反,我还要你活得好好的。”
含章一愣,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很像,沈含章。这几十年我孤身一人,夜不能寐,被仇恨和痛苦折磨,这么多年过去,终于来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也上得战场,也杀得敌人,却天真得近乎愚蠢,我几乎迫不及待想看你的结局了。看你在深渊里挣扎,却发现四处可以攀援的藤蔓都是荆棘,即便认同爬到一半还是会被刺得受不了摔回深渊里,这样的滋味会折磨你,让你对一切事都心生恐惧,让你对所有人都怀有仇恨,让你痛不欲生,你会成为第二个我,执着于仇恨,满心只有怨气,对着这不平的世间狠狠发泄出来,直到你毁掉这个世界,或者自己毁掉自己。”李明则以近乎耳语般催眠的声调说着,她越说越开心,癫狂地仰天大笑几声,又盯着含章眼睛道,“你现在还能相信谁?傅老侯爷?赵昱?还是程熙?”
她每说一个名字,含章心里就是一颤。预感到她可能要说的话,含章脸上血色顿失,李明则看得分明,更加得意:“傅家算什么?他们就是皇帝豢养的一条狗,只为皇帝办事,若不是我把莫邪嫁入他家门让皇帝错以为李家彻底失势,我也没办法保留住仅剩的势力。”
这话甚是绝情绝义,含章想起李莫邪率性爽朗的脸,不由为她叹息:“李姐姐她……”
李明则冰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迅速被冷漠掩盖:“我的亲侄子早和他娘一起去了,莫邪不过是捡来的孤女。她能为我蒙蔽住傅家,也不枉我救她一命,还把将门李家的姓氏借给她二十多年。”毕竟朝夕相处二十载,她对李莫邪终究有着些许歉疚,便避开这个话题,低低一笑道,“赵昱和程熙两个,他们每一次接近你和你亲近,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别的用意?沈含章,你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否则你付出信任和真心越多,以后在悬崖底只会跌得越惨!”
“住口!”含章彻底听不下去,脱口而出道,“你根本就不是想看我,你这是在自怨自艾!你怨恨的人是你自己,所以你才迫切希望有人和你一样,好显得你不那么可怜可悲!”
“放肆!”李明则大怒,扬起一掌狠狠拍向含章,她速度奇快,每一招几乎只能看到白袖一闪,含章本就有伤势在身,动作不快,只来得及挥匕相挡,李明则掌风凌厉,手中手套又专克明月,含章右臂不能使力,单靠左手力量相抗,颇为吃力,不过接了十多招便被李明则一巴掌扫得凌空飞出去,重重摔在亭角一堆酒坛上,瓦坛被砸得碎裂,上好的烧刀子如泉涌一般流泻满地,浓郁酒香覆盖了整座小亭。
含章一时被掴得眼冒金星,半身湿透,身上许多地方都被碎瓦片刺破,所幸衣裳是黑底红纹,看不太出有血迹,还不是那么凄惨。她吸了一口气,努力撑着身体爬起来,昂着头看向李明则。
李明则眼中神情莫辩,深深看向含章,半晌才笑道:“能扛这么久你也算不错了。若非你身上有伤,你我在战场上遇见还能多过几招。”
含章的牙齿擦破了舌头,她吐出一口血水,反唇相讥笑道:“的确如此,想来你也是只为狄族出战的。”
都死到临头还不知收敛,李明则冷笑不止:“你又能笑多久?很快狄族就会入侵玉京,宁王已死,英王叛国,剩下的两个都没有势力不成气候,如果这时皇帝突然宾天,你说大盛朝还能存在多久?”她笑得冷酷而危险,看着含章警惕的眼神,又指着外面池水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选择住在晋江边的宅子?宫中太液池有水道汇入晋江,而那水道就有暗河连到这池塘,每旬一次,会有人将宫内消息通过这水道传送出来,被细网捕获。宫里人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他们那些肮脏的勾当如何能瞒得过我?沈含章,你也不过也是他们算计中的一粒小棋子而已。”
她话音未落,脸色又是一变,满脸凝重看向最近的围墙方向,含章心生疑惑,顺着她视线看去,只见白雪覆盖的围墙瓦顶冒出一片片黑色的人影,个个手上还拿着弓箭,弓弦紧绷,箭在弦上,全都瞄准了这座小亭,李明则一声嗤笑,并不意外:“来得真是时候。”
便有另一队军士小跑着围上前来,脸色冷肃,手中矛尖齐齐对准亭中人,一个带队的小将出列道:“忠义乡君,寿宁长公主已被生擒,我劝你还是束手就范的好。”他声音冷淡,这语气是第一次听到,但这声音含章颇有些熟悉,然而此时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她也没有转身去看。
听得好友的变故,李明则并未动容,她嗤之以鼻,不屑道:“我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之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呢,叫我就范,你做梦。”她手一探,伸入袖子,众军士不知她要拿出什么兵器,全都高度戒备,目不转睛盯着,却见她手徐徐收出,手中并无利器,只有一个小小的火折子,那小将生疑,嗅了嗅,只觉酒味扑鼻,他暗道不好,忙喝道:“射她手臂,她要**!”
说话间李明则已经点燃了小火苗,“啪”一声,燃着的火折掉在地上,点燃地上的烧刀子,立刻腾起巨大火焰,几乎是瞬间,所有酒液弥漫的地方全都笼罩了烈烈火海。含章只觉火苗燎燃了额前头发,热气滚烫,她身上因被酒淋湿,反而一时没有出事。而李明则的麻衣已经开始起火,她毫不介意地看了看正在燃烧的衣摆,又看向含章,傲然一笑,伸手重重一推。
含章猝不及防,往后摔飞出小亭,跌在台阶下,滚了好几圈才止住。她勉力撑身抬头,却只看见漫天鹅毛大雪中数枝漆黑箭矢如流星般穿雪破空朝小亭射来,李明则傲然抬着下巴,狠狠一掌拍在小亭栏杆的一块雕花上,只听“轰”一声,亭子四柱瞬间折成数断,亭顶重重压下,淹没了白色麻衣人影,那些箭失慢了一步,“哒哒”响着射入亭顶木料,尾端黑羽犹自颤动,亭顶厚厚白雪被坠落之势震开,却流出更多晶亮液体,把火势带得更旺,熊熊之势,热浪逼人。亭子是悬空在池面上,底下并没有足够空间制造密道藏身,所以。李明则必死无疑。
含章呆呆看着那些逐渐被烧化成灰烬的箭羽,几乎有些不能相信,前一刻还狂妄傲慢的李明则此时已经葬身在那火海之中。其实以她的能耐,逃走或是闯出玉京与狄族会和都不是难事,为何偏偏在此坐以待毙?含章只觉头脑中莫名一阵烦扰疼痛,不能继续想下去。
含章还伏在地上,旁边小将早已认出她来,他犹豫片刻,还是走过来蹲□道:“沈校尉。”
含章木然回头,认了半天,微滞的眼神渐渐清明,她声音有些发冷:“刘方,是你?”
刘方有些不自然地避开她的视线,道:“正是末将。”
含章见他反应,越发狐疑,上下扫了几眼,问道:“你不是袁信的手下,北衙禁军的人么?怎么穿着南衙的服色?”尤其宁王造反那夜,她分明听见李校尉的手下说刘方带了人去追平王,他既然参与了叛乱,为何没有受到牵连?
刘方微低下头,似乎有些无措,又有些难以启齿。含章明白了,这人只怕也是个内间,牵扯了另一桩朝堂辛秘,她不再多问,自己积蓄力量站起身来,转身就要走。刘方却叫道:“沈校尉,且等一等。”他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方才李明则和校尉说了些什么,可有提及她的同党?校尉能否告知末将?”
含章冷冷一笑,抬眼正视他道:“若是我不说呢?”眼前这人在袁信之死上起到了什么作用,她实在不愿再猜想。
刘方满脸为难:“这……”
“将军!”有小兵过来相报,打断了他的话,“李府上下十五口人,除了六个外雇的佣人丫鬟和李明则,其余人等皆在小厅中自尽身亡。”
刘方一听,眉头皱紧,眼光锁住含章,更加为难道:“校尉,如今你是唯一和李明则交谈过的人,所以……”
“你不是说寿宁长公主已经就擒了么?”含章看着那烧得“噼啪”作响的小亭废墟,淡然问道。
她对这位孝文太子唯一的妹妹仅有的印象,是那次在木樨雅会里的匆匆一面,在那个园子里,她第一次看到那幅“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阵法美人画,认出那泛着黑红色修罗般气息的笔迹,以及第一次遇见李明则。
刘方四下扫了一圈,做了个手势,周围兵士们会意,纷纷后退,待他们退得足够远,刘方这才道:“实不相瞒,我们的人去晚了一步,公主已经服毒自尽。”
又一个因此而葬送的性命。含章闭了闭眼,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她什么也没对我说。”
刘方却不信,他想了想,索性说出另一件尚在保密中的事:“校尉不为别人想,也要为十一公主着想,如今朝堂人心惶惶,有人建议让公主和亲,好和狄族议和,若是不能将城中内奸一网打尽震慑他们一番,只怕公主就真要去和亲了。”
含章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赵慎君,只是在养伤时她托赵昱带出来一张“安好,勿念。”的字条,后来断断续续听说她已经吃斋念佛、闭门谢客,含章也以为她万念俱灰,歇了报仇的念头,便渐渐放下悬着的心,不再扰她。
此刻听得这话,含章怎么会猜不透赵慎君的打算,她定是欣然愿意前往,想趁机给大哥报仇的。含章苦涩地咬了咬唇,摇头道:“李娘子死得很突然,我的确不曾听她说过什么同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