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右肩的伤最严重,迸裂了几次,殷红的血染了一大片,在绷带上凝结成暗色的黑,血又重新结了痂把绷带和皮肉黏在一起,拆绷带时再小心,也还是撕裂了皮肉,嫩色的肉露了出来,重新留出鲜红的血。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似乎连呼吸声都轻缓了,整个过程含章都一动不动,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赵昱却看得心惊,手上一抖,半瓶止血药都洒了上去,这本是精炼的上好药材,很快就止住了血,又把金疮药上好,再仔细裹了一层洁净绷带,他动作轻而快,比一般太医更加小心翼翼,很快就把绷带系好,打结时,手指不小心碰触了绷带的边缘,并不是伤口上,但含章心里却闪过一丝轻微战栗,隔着一层绷带,那微暖的触感传来,令她心头莫名地一震。
含章并不是迂腐之人,以前在战场时也曾受过伤,在熟识的老军医处疗伤时,不要说身体接触,就连男女大防也是无法介意的,她向来心怀坦荡,也从不曾有过不适之感,但此时,却总觉得别扭不已。
含章迅速把袖子套回去,竭力忽略掉心中那种莫名的怪异感觉,笑道:“有劳王爷。”她身上伤口不止这一处,但除了右臂不方便裹伤,其他伤口都可以自行上药,并不想再麻烦赵昱。
赵昱也不勉强,把药放回药箱,嘱咐道:“药名和用量都写了小签子贴在瓶上,照着用就好。”含章瞅了眼药箱,点了点头:“嗯。”
两人一时无话,目光相碰,似乎有什么别样的情绪涌现,看着对方,两方都有些尴尬,却又没有人打破这个僵局。最后,还是火盆里炭条的噼啪声传来,这才让人回过神来。
含章摸了摸枕头下冰凉的明月,移开视线问道:“今天有边城的消息么?”赵昱微愣了一下,回答道:“今日狄军又攻城,外头守得严实,消息传不进来。”
“哦?”此时坐困愁城,她心中总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着恐惧,竟胆怯到宁愿一日听不到便能掩一日的耳朵,每次提及,便忍不住心惊胆战。今日没有消息,已经算是最好的消息了。心中事情暂放下一桩,听得狄族又有动静,含章忙问道,“可又出什么新花样了?”
赵昱走到小桌边,收拾起用过的药瓶,并不特别着急:“今日又有了一番攻势,势头却不如昨日,很快就被我们掌控了局面,将其逼退。想来是昨天挫了他们的锐气,狄人士气有损。”
含章思索一番,摇了摇头道:“苏哈狼最喜欢阴谋诡计,走歪门邪道攻其不备。如果城外的攻势可以控制,那么就定要小心城内了。”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京城从发现狄军至今,已经五六天过去了,却还不见援兵的影子,这其中只怕又有别的变故,但此事非同小可,轻易不能问,即便是问了只怕也得不到答案。
赵昱将药瓶归类放好,这才道:“现今全城戒严,卫士日夜巡逻,各处警备也加强了许多。”
含章还是若有所思地摇头:“这些还不够。”她仰起头去看赵昱,“城门呢?各处守城的人可靠么?”她脑中瞬间闪过李明则那狂傲大笑的样子,李明则既然那么肯定狄族会攻入京城,定是知道些什么,于是含章追问了一句,“守城人里,可有和以前李家军有关的人么?”李明则能这般兴风作浪,定然和李家以前在军队的人缘脉络有关,尤其是李家旧部更是危险。
赵昱手上停了一下,仍将盖子合上,道:“李家军的人大多战死沙场,但要论相关之人,李家曾先后统领过大半个盛朝的兵马,如今这些军中将帅也大多和李家有过结交或是曾在其麾下任职。”这些并不算辛秘,含章也曾听说过,只是情急之下不曾记起。
这样说来,想要排除掉军中奸细,一时是办不到的了,只有顺着和李明则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才最好排查,偏偏她又已经自裁,身边的仆婢也都自尽,这条线索就算是断了。难怪昨天刘方那样紧追不放,便是这层因由了。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
第八十三章 变故自有因
含章垂下眼帘,只觉得自己能力有限,不比李明则胆识能耐皆高。她能杀敌能破阵,却到底搅不通透这些世情道理恩怨纠纷。
昨日李明则在大火中傲然而去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这人本可逃生,却还是选择了自尽,含章对这个人是刻骨之恨,但亲眼观其下场,心中但却不由得涌现出兔死狐悲之情。
思及这人临终前的话,含章慢慢把视线转到赵昱身上。赵昱察觉,抬头看过来,眸中带了浓浓关切询问之意。
含章看着他眼睛,缓缓道:“最近听人说过两句话,我小时候功课就不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能否请殿下为我讲解一番?”
赵昱见她眼中凝重,心中一动,便抚平衣摆,就着桌边圆凳坐了下来,温温和和道:“你说。”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句话怎么解释?”含章一字一字道。
赵昱神色如常,微笑着道:“这句话是《论语》里孔夫子所说,意思是君王以礼待臣,则臣子就会回报忠心。”
“原来是讲的君臣之道。”含章淡然回应,又道,“还有孟子的一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也是相同的意思了?”她幼年虽然倔强不好学习,却因薛侯爷主张女子不能无才,她也被抓着填鸭式背了几本《论语》《孟子》之类的书,只不过内容断断续续没有背全,又不求甚解,背过就被丢到了脑后。只因小时候背的东西在记忆里留下的烙印颇深,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记得一小部分,待到回忆起来,才发现字字惊心。
若说第一句是求解,那么第二句就将那层纸捅破了,赵昱自然明白她问的不是学问,不由脸色微变,起身问道:“这些话是谁问你的?”
含章摇了摇头,平淡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赵昱一时顿住,他眼中闪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沉声道:“古往今来,有昏君庸君,却也有明君圣君,君仁臣忠,后世佳话。而贤臣忠良即便一时受了冤屈,他们的功绩仍会有人铭记在心,亦会为其昭雪平反。”
含章心里空空落落,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感到一丝高兴,她勉强弯了弯唇角,有些索然地笑道:“和当初十二皇子说的几乎一样,只怕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果然是兄弟。”
赵昱只觉得话中有话,也不知含章到底疑心或是猜到了什么,他正欲以别言解释,却见她理了衣襟起身:“多谢替我疗伤,我看了小六后就去城门。殿下若有事,不防去忙。”
这逐客令并不高明,赵昱无奈一笑,又道:“父皇已经下旨升你为游击将军,暂代北衙副领。但你手臂受伤严重,不如再将养一夜,明早再去。”
含章略转了转右臂,疼痛钻心,外头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厚重大雪,处处凝冰路滑,这样的夜晚不利于偷袭,于是点了点头:“好。”
赵昱唤人送她去前院小六处,这才裹紧了玄狐披风,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里。为含章掌灯的是个常见的小医童,他滴溜溜的眼睛看看赵昱的背影,又看看含章,道:“今天校尉你高烧不退,烧了一整天,幸亏殿下去宫里请来了江太医,要不然当真是凶险呢。”
含章有些意外,她摸了摸额头,回想到睡梦中的沸水,低声道:“是么?”她心里记挂着别的事,并没有特别注意自己身体状况,原以为今天只是疲劳过度而昏睡,竟不知是发了高烧,难怪到此时仍然头昏脑胀,身体乏力。她瞥了眼赵昱消失的方向,沉默不语。
小六已经醒了,他脸色发白地睁着一只乌黑的眼睛,撑起身体看着含章笑:“小姐。”
含章心头一酸,几步走过去,把他扶坐起来,笑道:“起这么急干什么?小心要发晕。”
小六嘿嘿一笑。含章坐在床边,柔声问他:“痛不痛?”
小六立马拍胸脯摇头:“一点都不痛。”含章酸涩一笑,想了想,道:“等回了边城,我让馆子每天给你送烤羊腿,以后你想去哪家吃什么就报我的名号,随便赊账。”
小六大喜:“哈哈,那太好了。再不用怕吃霸王餐被赶出来了。”突然他脸色一变,扯住含章袖子可怜兮兮问道,“小姐,你不要我了么?”
含章一愣,不解其意:“为什么这么说?”
小六却想岔了,他眼中光彩迅速黯淡下来,摸摸自己瞎掉的眼睛,又看了看缺了手指的手,独眼里含满一包泪,哇地一声哭了:“我这个样子,再做不成探子,也没有别的用处,就是个累赘。”
含章只觉眼睛酸胀,几乎要掉下泪来,她伸手在小六额头给了个栗子,笑骂道:“胡思乱想什么呢?不过是少只眼睛缺两根手指罢了,又没缺胳膊少腿,流什么马尿。你是我的亲卫,自然要跟我一辈子的,娶老婆养儿子我都给你包了。以后我上阵杀敌你也逃不掉,我还等着你给我当亲兵队长呢。”
小六转忧为喜,破涕笑道:“真的么?”
含章粗糙的手指抹过他眼角泪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尽瞎操心。”
小六放下心来,眼睛滴溜溜一转,又有了新要求:“那小姐你赶快升官,亲卫队人越多我这个队长越风光。”
含章哭笑不得,索性又给了他一个栗子:“臭美吧你。”
两人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又药童送了药过来,满满一碗琥珀黑的药,散发了浓重的苦味,小六最怕苦,灌药时眼睛鼻子都皱到一起了。含章心疼他,便问医童:“有蜜饯果子么?”小六最爱甜食,无糖不欢。
医童为难地摇了摇头,道:“外面店铺许久不开门,想买都买不到。”再者因为含章不吃甜食,他们平素也没有多准备这些。
小六抹了抹嘴:“没事的,小姐,我不要紧。”只是那小脸都苦得直吐舌头。含章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回忆中似乎昨天在街上走时,有印象看到一家小糕点铺子开着门,虽然时局不稳,但人要吃喝谋生,总有店铺选择继续做生意。那铺子离李明则家并不远,她还记得路线。小六吃了这么多苦头,这点小愿望定要满足他。
含章打定主意,于是起身道:“我出去一会儿,你要是困了就睡吧。”小六虽然疑惑,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含章笑了笑,转身便离开,正要拉门,小六忽然喊她道:“小姐,你早点回来。”
这孩子从不曾这样粘人,含章听得微讶,回头笑道:“你先歇着,乖乖听话。”便开了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