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愫
他晓得跟着姐姐就能出去玩了,秀娘被儿子吵得头疼,他就没有停的时候,看见女儿来了睁睁眼儿又阖上,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搭在身前,叹道:“他总也睡不着,你带他出去玩会儿罢。”
茂哥儿爬到床沿,伸着两条肥腿,点点地上的鞋子,丫头蹲了身给他穿鞋,他还不老实,两条腿晃来晃去,杏叶一把捏住他的脚,茂哥儿咯咯笑着往后倒,等鞋一穿好也不要人抱,自己就要顺着床沿滑下来。
这床榻比家里高得多,丫头赶紧抱住了他,茂哥儿一点也不知道害怕,落了地还没站稳就要跑,蹬蹬蹬小蛮牛似的冲过去张手就要姐姐抱。
蓉姐儿踌躇一回,徐礼去拜会王四郎了,等会子怕是要去上香的,这时候抱了茂哥儿出去,两下便走差了。
徐礼整顿了衣衫,挺直了背立在廊下,等着小厮进去回报。王四郎上山时便带了自家产的白茶叶,这佛门清净地,佛是清净的,人却不清净,和尚都好一口茶,说着茶中自有禅意,多的是名士官员往栖霞山品茶。
王四郎往日不曾想到这上头来,将要上山忽的心念一转,带了十斤茶,俱都舍在寺中,白茶价贵,便是山中僧人也并非全然不知槛内事,若真个眼空心空,这些佛堂石刻又怎么建得起来。
只要这些僧人拿白茶待客,一来二去的,自然打出名头去,如今白茶只是价贵,来日便是真个清贵。王四郎肚里打得好算盘,正烦小沙弥拎了滚水来泡茶,就听见小厮报说徐礼过来拜见。
请了他进来,也给他沏上一壶:“这是来寺中踏青?”栖霞山上风景绝胜,上巳春浴时节常有贵人们相邀在此曲水流觞,寻一曲折溪涧,设案焚香,备好吃食酒水,投杯于溪中,浮到谁面前便由着谁作诗,这一班学子更是爱好此道,每到春日,栖霞山中便少不了吟咏声。
“母亲牌位供在此间,每年清明都要拜祭,不意见着岳父,特来拜见。”徐礼比初定亲时又壮了些,肩阔背厚,脱了文弱少年模样,戴了青布软巾,双手持圆了作揖,王四郎是越看越满意。
“既是拜你母亲,便叫了蓉姐儿一道去,总要拜过,早晚的事儿。”他倒开通,他自个儿没娘,晓得没娘的人心里苦楚,便是平日不觉,到了生祭清明也要落上两行泪,情份都是处出来的,叫了女儿先去拜会,他也得承情。
徐礼又行了一礼,知道心思给王四郎看破,脸上不显,心却直跳,规规矩矩喝尽了一壶茶,这才敢告辞出去,等小厮领了他往后头去,那边蓉姐儿早早抱了弟弟,都在房前玩了好一会了。
两个垂手立着说一会子话,正要结伴往佛堂去,茂哥儿扔了手里的狗尾巴草,跌跌冲冲走过来,张手一把抱住徐礼的大腿,仰头看着他笑出小米牙来:“宝宝也去罢。”
蓉姐儿小名叫妞妞,茂哥儿的小名就叫宝宝,他常这么撒娇,见着徐礼也不觉得眼生,走上来就抱了腿儿,徐礼把他捞起来,点点他的鼻子:“好,带了你去。”
有个娃娃在,两个说起话来也松快,不似原先拘紧,便是有人走过,看见一男一女还抱了娃娃,只当是兄妹三个出来游玩,也不把眼光投过来。
茂哥儿呆在徐礼怀里,扭了身子点点这个,又转头点点那个,一点也不老实,蓉姐儿训他一句,徐礼便笑:“他同你小时候,一个模样。”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一齐瞪住了他,徐礼想着蓉姐儿小时候的模样就笑起来,那时候圆团团软绵绵的似个球,哪里知道会长成这么一付俏生生的模样。
一行几个走到佛堂前,里边供着地藏菩萨,刻着地藏经,蓉姐儿抱过弟弟,交到丫头手里,让带着他在空地上玩耍,自个儿跟着徐礼进了佛堂进香。
因着吴氏有诰命在身,单给她空出一面来,牌位前供着鲜花净果还有四色点心,点着两盏莲花灯,添了满满的灯油,焚着一炷高香,堂前两个小沙弥,正对坐着,看见人来,立起来合会了双手躬身,一人三支清香,点燃了持在手中拜过,进前插到香炉中去。
佛堂空荡荡无人声,两边挂了经幡,一边点着一座九盏莲花灯,徐礼伸手攥住了蓉姐儿的手,带她到吴氏牌位前三拜,立起来低声道:“娘,我带媳妇来看你。”
蓉姐儿原还脸红,看他说的正色,也不扭捏,端正正行了礼,下拜起来敬了香,盯住吴氏的牌位,侧头问他:“你娘一定生得好。”
徐礼咧嘴笑了:“妞妞,你也叫一声娘,好不好?”
蓉姐儿双颊生晕,原不脸红的也烫了起来,低了头绞了裙带子,她再大方,这句娘也还叫不出口,悄摸的挑了眼角去看他,咬咬嘴角,从喉咙里蹦出一个:“娘。”
徐礼一刹时笑开了,心里暖融融的,殿门外燕语声声,日落西山,红霞光透窗而过,照在佛前蒲团上,小沙弥扫干净殿堂,团了手靠在佛坐下边的蒲团上打磕睡,头撞到柱子,睁眼瞧见香快点完了,爬起来又给地藏菩萨续上香。
徐礼立在吴氏灵前跟蓉姐儿细细说话:“学里的夫子给我取了字,君子博学于文,而约之以礼,博礼。”说到这里便停住,他想让蓉姐儿对他称呼表字,却开不出口,拿眼睛斜睨了她,看见她也正侧了头瞧过来。
蓉姐儿眨眨眼睛应了一声:“哦。”却不接他的话,絮叨叨说起自家的事来:“过了清明,我们便回泺水省亲,又要见着阿公阿婆了,吃了好几日素,等回去叫阿婆给我做螺蛳吃,你吃过没有,肉不挑出来煮着更鲜,先吮一口再拿针挑,再好吃不过的,吃完了再挑大的抛到屋顶上去,家里就不闹耗子了,蚕也养得好。”
叽叽咕咕收不住口,她声音本就清脆,一声声落珠也似,徐礼就这么听着,原还笑眯眯的,待听见她要回乡皱了眉头:“你要家去?去多久?”
蓉姐儿怔一下,忽的嘴巴一抿,抿出点笑意来,故作不解:“不知多久呢,许是半年,许是一年罢。”话一说完,就看见他眉头皱是更紧,垂了头转眼睛,拧着眉毛叹一口气儿:“说要给你做薄衣服的,等回来许又要穿袄了。”
徐礼哪里还能听见别的:“我去泺水看你。”
蓉姐儿这才正眼看他,拿扇子遮住脸,怕他看见她笑:“好啊,你甚时节来?”
徐礼微一沉吟:“六月,你生辰前,我定赶过去。”
蓉姐儿高兴了,点头应了一声,红玛瑙的葫芦耳环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倏地转身出殿,拎了裙角扶着门刚要跨过去,侧过身来歪着头盯住徐礼,低低叫他一声:“博礼。”
徐礼原要跟上去的,叫她这么唤了一声,腿都抬不动了,等回过神来再到外头,蓉姐儿已经行到茂哥身边,伸手抱了弟弟,一路往明镜湖边去。
徐礼落在后头跟着,一径儿傻笑,觇笔捧砚两个,原就在外头候着,觇笔机灵些,姐姐长姐姐短的跟绿芽套近乎,又茂夸哥儿生得好,又带着茂哥儿掐狗尾巴草,还编了只毛绒绒的小狗逗他玩,忙前跑后好不殷勤。
觇笔立时就成茂哥儿的新欢,抱了草编的小狗,拿手指头去戳它的毛尾巴,还捧起来给蓉姐儿看,觇笔怎么也不肯收赏钱,这可未来的舅爷,一径往后退,退到捧砚身边,就见他眼睛往后看,伸头一瞧他们家板着脸日读书夜策论的哥儿,又端了一脸傻笑出来了。
捧砚捅捅觇笔:“我看,咱们还是赶紧着讨好王家姐儿罢,咱们家少爷,一看就是个怕老婆的。”若是平时觇笔便是无理也要辩三分,这回却大点其头,看着前头蓉姐儿抱了弟弟,一把搂些草:“我还会编兔子。”
看过明镜湖,再玩过白莲池,时节池面一丝绿意也无,连铜钱大的莲叶也还没生出来,茂哥儿知道莲叶,指指湖面摇头:“没有。”
“这时节没有,等咱们去了泺水,带你去金湖看荷花节。”蓉姐儿摸摸弟弟的脑袋,她抱了这一路有些吃力,徐礼赶紧快步上去接过来,茂哥儿笑嘻嘻,扒了脖子给他看小狗小兔子,手一伸:“狗狗,汪!”
茂哥儿撒完了欢,趴在徐礼肩上就睡着了,一路走回去,霞光给古刹镀了道金边,僧众敲了鼓作晚课,他抱了茂哥,身旁跟着蓉姐儿,便似回家,心里笃定踏实,伸手拍茂哥儿的屁股:“他可真结实。”
正走到门前,碰上宁姐儿自秀娘屋里出来,见着了别过脸去,宁姐儿也拿袖子遮住脸,晓得是蓉姐儿订了亲的夫家,避过人冲蓉姐儿刮刮脸皮。
徐礼把茂哥儿抱到室里,山上夜风大,他拿袖子遮在茂哥儿知上,肩上全叫口水浸了,秀娘过意不去:“他可沉手的很,倒叫你抱他。”
徐礼告辞出去,蓉姐儿坐在秀娘身边规矩着一动都不动,眼睛都不看过来,等他出去,她赶紧伸个懒腰,叫秀娘拍了一下,又笑:“这个哥儿,倒是个知礼。”
“要不他怎么叫徐礼嘛!”蓉姐儿一接口,又叫秀娘拍了一下:“怎么好直呼名字。”蓉姐儿抱了她的胳膊,笑盈盈的磨着秀娘:“娘,咱们带什么回去给阿公阿婆?”一句话把这事儿茬过去,秀娘哪里不知道她的把戏,点点额头:“再不许这么,若叫他听见了,还当你心里不敬重他呢。”
蓉姐儿闭了眼睛小鸡吃米似的点头,打都打过了,还要怎么敬重。
第144章 心似箭蓉姐归家穿花桥箭公婆迎孙
“莲米,”潘氏高声叫了丫头:“赶紧着再到前头问问,那船来了不曾。”她中气十足的嚷完了这一声,又去推还在摇椅上抱了猫儿哼曲的沈老爷:“女儿女婿回来,你这就付邋遢样,把那头发用点刨花水梳梳。”
说完这个,自家又去屋里镜台前头照着,拿了根银簪子比划,想想还是开了妆匣,拿了金的出来,插在发间照了半日,拢拢腕上的镯子出门。
沈老爷还坐在摇椅上,抬眼看看老婆,嘴里啧一声,伸手挠挠小白的下巴,小白眯了眼儿乖叫一声,沈老爷当了潘氏不说,等她说出几步才道:“老黄瓜还刷绿漆了,充什么嫩妇。”一句话还没说完,大声打了喷嚏,原是潘氏开的香粉盒子不曾关上,叫暖风一吹钻进鼻子里。
小白吃这一吓从他腿上跳下来,几步蹿到栏杆上,沈老爷坐起来撑了手,拿绸袖子擦擦鼻子,拄着拐杖往门前去,一只手背在身后,慢腾腾往前:“急个甚,这会子怕才到江州。”
自接了信,沈家便忙乱起来,潘氏把自家院子里的厢房赶紧扫出来,每日在丫头莲米芝麻面前不知要念叨个多少回:“我那外孙女儿可是千金小姐,各处都要打点好了,门框桌角都不许见灰。”
她心心念念着蓉姐儿,还比划给丫头看:“走的时候到我这儿,这回回来,怕要到我这儿了。”连说带比的,迈了一双小脚往前院去找儿媳妇:“兰娘,那衣裳可做得了没?蓉姐儿一箱子茂哥儿一箱子,还有秀娘四郎的,样样可不能少,他们这山长水远的,不定就带的齐。”
孙兰娘一日不知听她吩咐几回,潘氏年纪大了,倒比过去松的多,也不再挑她的刺儿了,只话比原来又还多些,听见她又说,把算盘一放:“娘,都八百回了,早早就做着呢,比着妍姐儿的身量再小些,家里便是做这个的,哪还能短了。”
潘氏吩咐完这些,转身忙忙去厨房里察看,看那头前两日买来的七斤重的大肥鹅,又问灶上的妇人:“可给水给菜了没有,不许再吃那糠,把肉养糙了,看着门前买点子活鱼它吃,吃得肥肥的,给我外孙外孙女吃。”
“早备下啦,老太太交大运得着这样好一个女婿,可着泺水都数不出那么富的来。”那灶上的妇人奉承她一句,潘氏不欲笑的也咧开了嘴儿,还要嘱咐一声:“蜜枣买了没,蓉姐儿要吃。”
她自接着秀娘的信,便没停过,屋子早七早八的理了出来,把自家屋里的陈设摆来换去,又是添妆镜又是添梳子,比着妍姐儿屋里的来,孙兰娘全靠着秀娘才能置下这份家业,沈大郎老实惯了,家里做得这样大了,还只老老实实当个木匠,这两个没甚好说的,独妍姐儿心头不乐。
挨着孙兰娘一坐,噘起了嘴儿:“阿婆可没待我这样。”潘氏小气惯的,家里进项百两,她用个十两就觉得过奢了,开着这样的绸坊,一季做上四身衣裳她都要念叨,孙兰娘当了她的面给妍姐儿做两套,背着她再给添。
所幸潘氏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哪一身穿出来,说是旧的她都信,下回再做衣裳还要叹:“箱子里头都塞不下,你那些旧的,还不跟新的一样成色,做什么又要裁新衣。”
到了蓉姐儿这里便全然不是,一知道她要回来,赶紧把绸庄里的叫进来,带了两个小工,拿了二十多样花样子,看看这个花色鲜亮,那个样子时新,一气儿给蓉姐儿做了十身,从上衫到下裙,这才是一季的,又寻了人来打金首饰。
兰娘瞧见女儿不乐,拍她一回:“可不许再说这话,她几年回来一趟,不说十身,就是按着一年四季十六身来算,也该她做上四十件了,跟妹妹比,羞不羞。”
妍姐儿道理都懂,只心里过不去,吃了教训嘟嘟嘴儿,孙兰娘又问她:“你给妹妹弟弟预备的东西,可做得了没?”妍姐儿不论像娘还是像爹手上活计都不会错,针线上头尤为出挑,一付马踏飞燕送往夫家去,哪个不说好。
“还差个猫儿眼睛,那绿线怎么都挑不着好的。”妍姐儿绣了一付猫儿滚绣球送给蓉姐儿,样子就是按着小白来的,用的毛也是小白身上褪下来的,她还记得大白是鸳鸯眼的,问道:“也不知道大白是不是还在呢。”
如今的沈家可是大变了模样,开面五间到底三层,前边是商铺,后边临了水,妍姐儿一个独居一个院落,架了秋千种了花木,身边跟了两个丫头侍候,还有婆子抬水洒扫,正经是个富贵人家的姐儿了。
沈大郎也招了小徒弟,他如今接了活计全交给徒弟来做,自家只指点一回,因着妍姐儿定了亲,他打定女儿这一套家具俱要自个儿动手,倒比过去不得闲了,连个妆匣子都拿了酸枝木慢工细活的雕出来,富贵牡丹,百子千孙个个不重样。
王家这回是回泺水来,江州虽有宅子到底离得远了,泺水又没赁下房子来,想先在沈家住上几日,再回乡下庄子里头去,那儿倒是起了个大宅,专叫人看着,王老爷嘴里说的守坟,便是想回王家塘去。
秀娘私下里问丈夫:“爹这是甚个意思,他回王家塘去,那,那边那个怎么处?”说的便是朱氏,王老爷前半辈子没当个好爹,后半辈子又没当个好丈夫,瞧着是想甩下朱氏留她在泺水过活,总归女儿都嫁出去了,也没个牵绊,可这老婆总是他娶进门的,难道就这么不管了?
王四郎却知道的多些,王老爷自生病便不大好,常把过去的事翻出来,在金陵住了多半年,一去瞧他,便听他说起亲娘来,说些原在王家塘如何困苦,全靠了吴氏针线度日,一会又说当年接了儿女来泺水,实是手中还无权柄,若似后来那般,也不会就这么打发了儿子女儿。
王四郎一言不发,听他半真半假,总算在自个儿面前是服了软的,若不然,连这半真半假的话都不会说,谁知道他是不是真个后悔,见他年纪大了还遭这个罪,倒有些信起因果来,好好一个人,原在家能吃一只蹄膀一斤白酒的,竟是说病就病了,瘦得脱了行不说,人还老了许多,为人子虽不好说到因果上去,可他瘦下来的病症,倒跟故去的亲娘一个模样。
这才急着往寺里去作法事,又疑心是她怨自个儿不心诚,给她迁坟的时候没守足日子,越说越往那上头靠了,王老爷这一病,人也萎靡了,再做这样的梦,更是神神鬼鬼的念叨,王四郎还特请了一尊菩萨来,摆在王老爷房里安他的心。
这上头他不便说,心里却是痛快的,秀娘叹了一回也住了口,她还有别事要烦,这些年沈家的绸坊赚头多,那些个姑子隔得远不曾说话,等家去了,必然有闲言碎语流出来,她不耐烦见,却又碍着亲戚脸面不能不见,总不好叫人说富了就忘本。
各样礼物还是给桂娘的厚着些,萝姐儿那里更是做了几身衣裳,想着她也要定亲了,该有几身好行头,心里还打定了主意,绸庄里给她置上四季衣裳再两套头面,也算是给她添妆了。
蓉姐儿归心似箭,一进了江州就急个不住:“还有多会子到?怎的还不到?”她不独想阿公阿婆,还想玉娘,恨不得立到船头去。
在江州大船换了小船,一路摇过清波门,一进了水门,蓉姐儿就掀开船窗上的帘了,抱了茂哥儿点给他看:“这是清波门,对面还有南水门,往这儿是咱们家。”
茂哥儿似懂非懂,听到这里却知道摇头:“不是家!”他算懂事就是在金陵长大的,只认那一个家,这水乡乌瓦,还有浸了沉年水渍的褪色墙面,一样样都眼生。
蓉姐儿拍拍他的屁股,转头跟秀娘道:“娘,我想吃曹婆婆家的鹅肉包子!”茂哥儿听见鹅肉包皱着的脸松开来:“宝宝也吃包。”他正经的小名是该叫观保的,往菩萨面前寄了名,给起的小名,到他嘴里却成了宝宝,一家子都跟着混叫起来。
“宝宝小馋痨。”蓉姐儿刮脸皮,茂哥儿巴巴看着姐姐,弯了身把脸埋到她散开的裙子里,两只扶着她的膝盖,头顶磨裙子小牛似的扭来扭去:“宝宝不馋痨。”
这么些年才是头一回回去娘家,这回再去娘住,可跟原来寄居不同了,秀娘一路都带着笑,看着儿子女儿玩闹,叮嘱一句:“跟着你姐姐叫,要叫阿公阿婆。”
自茂哥儿长大了,还不曾见过阿公阿婆,更别说唤他们一声,才说完这一句,就听见外边叫:“妞妞,妞妞船来哉。”
蓉姐儿一探头,看见潘氏沈老爹两个,手挽了手正立在桥上,潘氏早就花了眼,沈老爹眼睛却好,一看见窗里头戴红花的女娃儿就指:“这是妞妞。”
潘氏这才高声叫起来,蓉姐儿也顾不得规矩了,伸头出去,冲着桥上招手:“阿公,阿婆。”两个老的原是走到清波门去,接他们进来,才行到一半儿,人就到了,急急又折反回去。
沈老爹眼睛好,脚却慢,潘氏急得不行:“老东西急死个人,你慢着,我先去。”说着甩脱他的手,一路迈了小脚飞快的过去,沈老爹走上几步歇一歇,嘀咕一句:“小脚老太婆。”
蓉姐儿先跳下船,大柳枝巷子还同旧时一般模样,她左看右看,只觉得门前的柳树也矮了,墙也底了,连原来宽阔的河道都窄起来,旧邻居听见了抬箱子的声儿出来一看,眯了眼儿道:“这是蓉姐儿罢,你阿公阿婆可想你呐。”
茂哥儿趴在秀娘怀里,头也不肯抬起来,蓉姐儿却乐问一声好:“刘家姆妈好。”说着又张头去看,见潘氏从巷子口进来,快步往前去,后头甘露兰针才下船,急急拿了围帽往前追:“姐儿,姐儿好歹遮着些。”
蓉姐儿已是一把抱住了潘氏的胳膊:“阿婆,我想煞你了。”
第145章 圈地盘大白打架说别情盘玉娘立家
蓉姐儿这句话一出口,潘氏眼睛都红了,抬了一只手去抹眼睛,抓着外孙女不肯放,牵到门口又去看茂哥儿,茂哥儿看着姐姐笑盈盈的搀了潘氏过来,又把脸埋到秀娘肩膀里。
秀娘颠一颠他:“叫阿婆呀,”见茂哥儿不应笑道:“他还怕起羞来了。”潘氏一手牵了蓉姐儿,一手抚着秀娘的背,把这一家子领到屋里去,还问:“四郎怎的没跟了一起来?”
“他在江州茶叶铺子里盘货,今年雨水灌得早些,茶叶不比往年多,怕货不够呢。”秀娘抬头一看,沈家如今却是大门大户,也怪不得邻居全出来看,一条街上只有沈家拿砖砌出墙来,三丈来长一丈多宽,立在门边抬了头都瞧不见顶。
潘氏笑的合不拢嘴儿:“气派罢,里头也大呢,单给你们收拾了一间院子,叫妞妞跟我住。”蓉姐儿恨不得腻在潘氏身边,走到门口又回头:“阿公呢?”
“他磨蹭蹭的,还在那桥上数圆墩呢。”潘氏往巷子口张一张,还没见着沈老爹的影子,蓉姐儿放了手,站在台阶上拎了裙子往下走:“我去接阿公。”
不独河道窄了,原来看着宽的能踢毛键子玩花绳的路也窄起来,她身后跟了甘露,一路过去都有人看,泺水是出绸的地方,可蓉姐儿这一身的云锦却少有人见过,她也不怕人看,老远看见沈老爹就笑着招手:“阿公。”
地上方砖只有拳头那么大,年深日久早就不齐了,高一块低一块的,蓉姐儿脚上穿了软底鞋儿,一样走的快,这段路隔得时候久了,可哪一块平哪一块凸,全在心里,等她揽上了沈老爹叫着阿公撒娇,甘露兰针还没一个跟上来。
沈老爹嘴巴一直咧着,他成了富家翁还没改掉河边下棋赌钢板的嗜好,路过桥边,桥下棋搭子围成一圈,见到就叫他:“今儿下不下棋?”
沈老爹手上松快了,脾气却不变,回回来赌棋,下赢了就使劲来,输了三个子儿就要甩手走人,他昨儿赢了,约好要来的,这时候却直摆手:“我们家囡囡回来哉,不下不下。”
蓉姐儿记得清楚,她才比河墩子高,沈老爹就带她来河边下棋,赢了就有一个铜板的饴糖吃,要是输了,就叫她不许回去说给潘氏听,她那么一点点就知道说过一回,下次赢了钱也没糖吃了,嘴严的很,再没一回说漏过。
挽了沈老爹的摇他:“阿公,你去下棋,赢了钢板再给我买糖球吃。”两个一路说一路往回走,四五只小船上装满了箱子,一抬抬的担进去,那蹲在河旁边洗菜的仰了头甩着菜叶子上的水珠:“沈家老爹,女儿女婿可是带财来呢。”
沈老爹眯着眼睛笑,拉了蓉姐儿进去,院子里早就大变模样,只那棵梧桐树还留在原地,蓉姐儿抬头看着嘻一声笑了:“阿公,只这颗树没变矮。”小时候抬了头怎么也看不到树尖尖,如今抬头看,还是见不着顶。
孙兰娘妍姐儿沈大郎俱都出来迎,茂哥儿才进门时才还拘束,这会儿已经蹲在堂前,手里拿着个木马玩,却是沈大郎雕的,他自个儿没儿子,早早雕好了一直收着,知道茂哥儿来寻出来擦干净一直摆着,他怎么也不肯下地,一拿出这个,眼睛便转不开了,也不用人再哄,自个儿就摆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