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聘 第37章

作者:行烟烟 标签: 古代言情

举朝哗然自不必提,便连京畿诸路重府大县的百姓们见到朝廷邸报后亦都是惊奇不已。

若依礼制,想孟廷辉无论如何也该上折谢拒此等恩典,谁曾想她三日后只上折谢恩,竟是毫不言惭地受了这满朝举望之衔。

清议骤涌,两制重臣们愈发对她心生不满,多次当廷不齿与之为列、以表忿意;然未及半月,又闻御史台侍御史曹京被擢门下省左司谏、补孟廷辉右迁之缺,禁中有言道曹京此升乃为孟廷辉向太子所荐,且先后不见曹京举奏参劾孟廷辉目无纲礼之行,因是人人皆信曹京乃与孟廷辉一党,而朝中新进入仕者更欲攀附孟廷辉以求荣禄。

那夜自东宫离去之前,她虽信口拒穿那典祭礼衣,可宫中仍是在离大典尚有半月余的时候将衣饰送到孟府、呈至她眼下。

是为太子之意,无人敢不遵从。

那绯章紫衣并红纱襦裙较之那一夜竟是愈显华盛,件件干净平整得像是新做的一般,且连襟袖处都加了金纹,与之同被送来的还有旒冠犀簪、金银花钿,便是平日里女官上朝不允用的发托子之物亦是赫然在列,且俱都是用宫中金珠繁饰而成,个个都是耀灿夺目。

孟廷辉一一收下,贡旨谢恩,且是毫无推拒之态,更令来孟府送衣物的内侍官吏们咋舌不已,转日便将此事说与朝中好事之人知晓,当下又是一番沸扬舆议。

皇上内禅、太子登基之日愈发临近,满京民情激跃,翘首以盼新帝新政、大典减赋,京官之间亦多有飞帖互拜、欲于新朝伊始之际拉拢关系之意。

唯独孟府之内声冷色寂,一副傲不理事之姿,无人知晓孟廷辉将来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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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当日,尚不到寅时,孟府的下人们便起来点灯,为孟廷辉入宫参行大典打点前事。

天还未亮,夜逢正黑,苍穹如鸦色大盖倾扣而下,好似遮去了天地间一切稀光重彩。

婢女捧了梳洗之物去叩门,久不闻孟廷辉应喏之声,便轻手轻脚地进去,方欲唤她起身,却见她一头大汗卧在床侧,浑身发抖。

“孟大人……”那婢女登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摸火折子吹灯。

孟廷辉微微蹙眉,淡声道:“无碍,我是夜里受凉,此时腹里翻搅得难受……”

婢女伸手来探她的额头,竟是滚烫,不由惊道:“大人这样还要如何入宫?还是遣人去宫里说一声,大人……”

孟廷辉费力坐起身来,脸色愈显苍白,“我又没死,如何不能入宫?”她让婢女将衣物拿来,又道:“今日好生替我梳扮了。”

婢女咬咬嘴唇,转身去拿东西,只小声又道:“明明是三伏热天,大人如何能在夜里受凉……若是别的什么急疫,怎容得如此耽搁!”

孟廷辉开口欲斥,却使不出劲来,只闭了眼由她过来一件件替自己穿戴齐整,略略洗漱了下,便被扶过去梳发戴冠。

向来不捈胭脂色,今日苍色一抹红,竟似旁人俏容,难辨心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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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身华衣祭服穿戴完毕,出府上车时天已微微发亮。

黄波在外等得焦急,见了她便急冲冲地催着上车,落帘时才瞧见她脸色有恙,怔道:“孟大人身子不舒服?”

孟廷辉额角俱是汗粒,却道:“我一切尚安,你赶紧让人驾车走罢,想来眼下太常寺和御史台的人都到德寿宫外次前列班候着了。”

就这么一路飞鞭驾车,到宫门时就闻皇上已出德寿宫,两面鸣鞭、禁卫诸班直及亲从仪仗迎驾升御座,将行内禅之礼。

孟廷辉趋步急行,到紫宸殿外的丹陛下乃见太常卿及阁门官分列在候,又有舍人从德寿宫那边过来,道宰执进言已毕、皇上降坐宣诏、太子已服履袍出东宫。

她听后不敢有所耽搁,忙随来传话的舍人一道,往东宫通往紫宸殿的西长廊行去。

刚至廊前百步,就见一众黄衣辇官们步履齐整,扛辇飞快而来。

舍人站定,她便也跟着站定,垂首以候。

背后冷汗骤涌,脑袋烧得昏沉沉的,只能看见那步辇缓缓降停,一人从上而下,步态雍容地朝她走来。

她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甚清,可却也不需看清楚——这一人,除了他还能有谁,除了那个尊贵无量雍华刚悍的他,还能有谁?

不由后退半步,两膝一弯,将跪行礼道:“臣孟廷辉奉旨前来,迎殿下入紫宸殿,为前导……”

话没能说完,人也没能跪下去,当着大典众人的面,她被他一把拉起来拖至身前。

英寡出手迅疾,准而利落,攥住她的手就不再放开,横眉紧目地打量了她一圈,声音沉躁:“你病了?”

周围有小声悉娑窃语声,数束目光聚扫而来,皆是惊然。

她用力甩手,却抽不出他的掌心,只觉头又是一阵晕,道:“臣没病,大典要紧,皇上已在德寿宫降坐,还请太子殿下快些入殿……”

他身定半瞬,开口道:“好。”

她小喘一口气,刚欲退身相让,却被他狠狠一拽,人跌跌撞撞地被他牵着往紫宸殿行去。

章六十三 登基(下)

不过短短数十步,她却走得有如足底踩针,步步紧颤。

一袭金章青衮在他身上那般契合,腰间玉剑白翠生辉,映着东边天际初绽的那一抹亮,淡淡眩目。

紫宸殿丹陛下已有诸臣在候,知阁门官、次管军官、文武百僚分班而列,人人眼中皆是惊而不信,一路目送他牵着她的手登阶入殿。

身后响起空厉的鸣鞭声,紫宸殿中金壁熠熠,空阔冷寂。

她急得要命,拼命地扭动手腕,且行且滞,欲挣脱他的钳控,心中不知他这是哪里不对劲,竟在这庄肃隆重的登基大典上做出此等大逆无纲之举。

他却将她攥得更紧,口中低声道:“为何会病?”

她不答,忽而动怒浅喝道:“殿下!”头一阵晕眩,喉间大喘,心底又气又恨,气自己拗不过他的霸道,恨他为何如此心悉智慎事事洞明。

四扇殿门轰然大开,有内侍舍人手捧德寿宫皇上所出内禅圣旨,上殿请太子升御座东侧坐。

他松手,深深看进她眼底,然后转身走上龙座,面东而坐,长臂一展衮服阔袖,金红色的蔽膝顺势而落。

外面又起一声鞭音,孟廷辉回头,见知阁门官已列班上阶,便深吸一口气,两手攥了攥裙侧,将掌心汗粒拭去,这才垂首缓步上前,在龙座之下向北而立。

待知阁门官、次管军官先后二十人入殿称贺礼毕,朝中文武百僚乃依序而入,横行西向立。

她站在他座下,脸上强作镇定之色,直直地望着那些高冠重服的朝臣们一个个入殿、分列两侧。殿门之外,阶下青服散官们乌压压地站了一片,一眼望去似无止尽,顿时令她头更晕眼更花,非得在袖中掐着自己的掌心才能稳得住身子。

朝中凡六品以上的女官们皆得以衣常服入殿,立于两制重臣们之后,虽不敢在这殿上相互耳语,可那些或遮或掩投向孟廷辉的目光却足以说明,这些女官们心中对孟廷辉能为大典之前导官一事亦是颇为不满,且先前太子当众与她执手入殿一景,更是令这些年华初放的女子们心生不豫之情。

从德寿宫奉旨而来的内侍舍人在前一展裱金御札:“皇上诏谕诸臣将校:‘皇太子仁圣,天下人所共知,皇太子可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帝,平王仍称平王,与朕退处西都遂阳旧宫,一应军国事并听嗣君处分。朕在位三十九年,今乏且病,久欲闲退,此事断自朕心,非由皇太子开陈,卿等当悉力以辅嗣君,共振天下之大业。’”

御札之言本在德寿宫行内禅之礼时就已由皇上亲自宣谕过,此时不过是登基大典之复例,可哪知座下殿中的两制重臣中,竟有人闻之流涕出声,状似悲不可抑。

皇上与平王共在位三十九年,从相争相伐到并肩舆坐,平四海定天下,收兵器治民生,移都合班以御世间万民,如今又携手退位让政,终将这一世功业亲手交传给二人的唯一子嗣,如何能令追随二人数十年的老臣们坦然以受。

两侧臣众中一阵悉动,有人出列上前。

孟廷辉额汗不停滚落,定睛望去,就见是半月前乃回朝治事的古钦,同尚书右仆射徐亭、枢密使方恺、参知政事汪义问、同知枢密院事江平几位东西二党重臣。

几人不对座上新帝,却是面向手捧裱金御札的内侍舍人,躬身行礼道:“臣等不才,辅政累年,罪戾山积,乃蒙容贷,不赐诛责。今皇上、平王超然独断,臣等心实钦仰。但自此不获日望清光,犬马之情,不胜依恋。”

此一番说辞虽表朝中老臣们的满腔忠情,可却实是对新帝之大不敬——内禅御札既宣,又如何能在新帝面前口称皇上云云。

果不其然,英寡在座上身硬面冷,眉梢眼角俱是隐怒。

她斜眸一望,心底登时一惊,虽知这是朝中两党老臣们欲于新帝即位之初恪立旧威之举,却生怕他当众发怒,当下也顾不得再尊大典礼制待舍人宣敕后再进言,忙转身对座,一撩裙膝,重重地跪了下来,俯首道:“兹者伏遇皇帝陛下应天顺人,龙飞宝位,臣以驽下之材,恐不足以仰辅新政,然依乘风云千载之遇,实与四海苍生不胜幸庆。”

这几句话她说得极为费力,每一字都要用尽全力才能大声说出,以让满殿众臣听清。

她撑在殿砖上的双手指骨泛白,深吸一口气,又道:“太上皇帝、平王之命出于独断,此大位关乎天下苍生,愿陛下即御座,以正南面,上附太上皇帝传位之意,不容辞避。”

一殿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望着伏在他座下的她。

她轻轻阖眸,头重重地叩了下去,高声道:“臣以不才之身忝为陛下大典之前导官,惟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句句陛下震人耳骨,这三声万岁更是撼人心神。

此礼既行,满殿文武百僚俱都撩袍而跪,称贺其上,拜呼万岁;殿外阶下的散官们闻声亦叩而拜之,三称万岁之音响彻宫城内外。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更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铁血尽褪,华幕初起,这一片万里江山妖饶多姿,处处盎春。

她的额贴着冰冰凉的殿砖,耳边传来殿外拜呼万岁的远远回音,心底却是涩且难安。不需起身向上看,也知他在龙座之上是多么庄肃雍威,那一张脸就同那一颗心一样,冷且难辨。

一闭眼,脑中便闪过那一年那一夜,那一个将她抱在怀中的清俊少年。

日日月月那般长,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是她的唯一仰望,他是她的太子殿下,如今他终是成了她仰祈效命的万岁陛下。

舍人宣敕众臣平身之音似从九霄而落,清晰却又缥缈。

她知道她该抬头起身,该恭请他降坐还入西华宫,该与朝臣们一并宴贺新帝登基,可她却怎么都睁不开眼,抬不起头,起不了身。

头晕难耐,身上躁热,连汗都不再出,好似一腔血水皆已蒸干,腹部痛潮翻涌,整个人绻跪在殿砖之上,无力能动。

周围终于有人发现她的异样,近前诸臣略有慌乱,又有舍人疾步过去唤她:“孟大人……孟大人……”

她想开口说自己无碍,可喉间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费力抬眼,却只能看见身周人影重重,辨不出谁是谁。

钝痛中只觉腰背一紧,下一瞬就被人抱了起来。

她鼻翳微动,闻到这熟悉的淡香,顿时一慌,拼命睁开眼睛,果见他青衮襟口正对她鼻尖,当下惊喘:“……陛下!”

尚在大殿之上,他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步下龙座,这般抱她!

英寡不顾她的挣扎,亦不顾诸臣将校们不加掩饰的目光,直将她抱出殿门,让候在外面的两个小黄门接手,吩咐道:“用朕的步辇送她出宫,令御医就孟府为其看诊。”

阶下黑压压的散官众臣们如风劈野草般向两边避开,让那两个小黄门将孟廷辉抱了下去。

他看着那几人将她抱上步辇,才负手回殿,大步登阶入座,冷脸一扬眉。

一殿窃语声不止。

参知政事汪义问从中出列,眉头紧皱,道:“陛下甫掌大业,壮志未畴,岂可因一女子而不顾朝制纲礼?”

他慵然一靠龙座金背,目光尽扫群臣,未与汪义问置言,只冲下漠声道:“朝中文武诸臣,有谁对孟廷辉心存愤懑之情,不如今日都站出来,与朕一瞧。”

章六十四 急变(上)

举殿众臣皆是无言互视,不想他竟能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这话,且这语气又满是欲为孟廷辉而责众臣的意味。

外面阶下仍站了百余名散官,大典未成,不降坐还入西华宫摆宴以贺,却在这紫宸殿上问论此事,又是成何体统?

古钦皱眉,回头看了眼门外阶下,便低声吩咐舍人去将那四扇大殿朱门合上,然后才上前道:“陛下若欲论孟廷辉之事,不如明日还阁,召中书宰执并议,大可不必在今日大典上廷议此等不相干琐事。”

朝臣中附和声立时浅涌。

英寡淡望着古钦,声色却厉:“汪义问既能在大典之上直言朕不顾朝制纲礼,朕为何不可在此廷议孟廷辉之事?”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便连古钦亦是退身回列,都听得出这话中浓浓讽责之意,不由将目光转向汪义问。

汪义问一哑,半天才道:“臣等断无对孟廷辉心存愤懑私恨,只是孟廷辉事事希求上意、赖与陛下亲近而目无纲礼、依仗陛下宠信而多次逾例,入朝不到二年便居四品官位已令天下人闻之侧目,然陛下初登大位,如何能因此等佞幸不臣之人而置朝中重臣之言于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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