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烟烟
士兵领命而返,动作甚急。
孟廷辉本是靠在苍树下小寐,此时见了不由撩裙起身,挑眉道:“何事?”
岳临夕走近她,压低了声音道:“方才探马回报,前方十里处见有大平禁军出没。”
她微微眯眼。
此处正是中宛遗寇腹地,各部兵马星线相连,大平禁军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纵深直入此地;更何况,她一路南下都未闻有大平军队进剿建康路这一带,此时怎会无端端地出现大平禁军的影子?
除非……
是附近哪个州县才起的战火,而战报未至,那些大平禁军便已攻近此处了。
章一四七 别时容易见时难(下)
她眼底一颤,抬头去看岳临夕,就见他神色凝重,想必亦是如此猜测的。
倘是如此,那她身前身后这不到一千人马的扈从,怕是没法儿与十里之外的大平禁军相抗的。
转想间,又有探马回来,所报正如先前,却道那大平禁军看样子只有数千骑,想必亦是探路的先头之部,正往这边而来。
孟廷辉返身上马,疾声对岳临夕道:“令人马在山上林中避一避,山下有道,那些大平禁军或许会从山下绕行而走。”
岳临夕点头,转身飞快地吩咐了下去。
她在马上眺目远瞰,似乎已能望见极远处那随风轻扬的尘土,漫漫黄沙下有细小的黑影在疾速前行。
岳临夕在侧道:“国主也请一避。”
“不。”孟廷辉蹙眉,“须得看清是何处的人马,才好再做下面的打算。”说着,她低叱一声,策马向前,一直攀到山头才停下。
岳临夕跟过去,勒马立在她身后,陪她一道向远处眺望。
渐近的,那些黑影人形慢慢变大,果真是数千骑兵一路驰冲而来,阳光照得那片片铁甲反射出刺眼的寒光,战马衔枚无声,鞍下湛然发光,那是大平禁军所独有的环锁马铠。
阵行飞快,又有数面浓紫色的军旗自阵中疾闪而过,随风扬展,那是京畿诸路的禁军骑兵们才能用的旌旗!
孟廷辉看清,心口蓦地一紧。
照此说来,此处出现的大平禁军,当是皇上御驾麾下的兵马,一路随征至此,终于要在建康路大举剿寇了。
她一想到他御驾就在建康路,瞬时连这些兵马是如何深入此地的都无暇去想,只一昧念着他御驾何在。
岳临夕凑近道:“国主可看清了这是何人之部?”
孟廷辉一下子回神,强作正色道:“当是奉清路那边的禁军人马,没什么可担心的。先头人马太少,尚看不出是谁麾下的。”
岳临夕眉头紧皱,“也不知是附近的哪个州县被大平禁军所伐,眼见着就快到舒州了,却在此处遭遇大平兵马阻道,当真可恨。”
她抿唇,道:“莫要打草惊蛇了,倘是叫这些人马看见山上有兵马藏避,后果可想而知。”
劲风卷土而过,不多时,便有铁衣人马从山下窄道上倏然闪过。
岳临夕又轻叹道:“可惜眼下只有千余人马,不然此处倒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孟廷辉凝神望着远处那一阵人马,见其驰速渐渐缓了下来,不一会儿便传来一片勒缰止马之声,随后兵马皆自整齐有序地立在山脚下,不再向前。
她微微垂眼,心底亦轻叹了一口气。
连岳临夕都能想出来的兵法,大平禁军又岂会不知?何况这京畿禁军是大平诸路兵马精锐中的精锐,论攻伐利战,个个将兵都是一等一的实材。
她本以为皇上此次御驾亲征,所率京畿禁军定会直逼北境,谁曾想竟是来了这寇祸重乱之地。
山下窄道上又传来快马蹄踏的响声,先前才驰穿而去的几骑又飞奔了回来,一路跃至阵前。
岳临夕的神色有些担忧,“看来这些大平将兵们亦怕两山会有埋伏。倘是他们转道上山,这该如何是好?”
阵中突然传出动静,有人纵马出列,受那几骑探马报禀过后,又转身回阵左右吩咐了些什么,没过一会儿数千人马便如浪般层层转向,看似是要返身而回。
孟廷辉轻声道:“这些人马也不过是打头阵探路来的,想必不会轻易过山,还要回去与大军会合的。”
岳临夕见果真无甚可担忧了,这才舒缓了脸色,点头道:“走罢。”
她立即抽缰掉头,可却在回身的那一刹那,瞥见山下远处的骑兵阵中又有一人一骑踱了出来。
战马毛色通体黑亮,环锁马铠套在高大骨壮的马身上,愈显坚不可催。
马上之人一身轻甲淡淡泛光,长枪在手,腰间长剑寒色灼人,盔上雉缨随风微晃,那刚毅挺俊之姿纵是转过千百个日夜——
依旧令她一眼便为之失神。
猎猎秋风吹透她衣裙身心四肢百骸,吹得她绯色裙裾轻轻飞扬,吹出她心头一阵滔天巨浪翻滚不休。
半天彩云映日,碧天轻薄澄透,可这周遭却黯然失色,黯然失色……直到除他之外就再无一丝颜色。
她僵立在马上,心知该走,却不舍得就这样走。
那一匹马,那一个人。
他策马踱到山前,长枪银尖入地,放眼重新打量这条窄道。
她隔着峻山苍木落花细苔,眼不眨地盯望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她高高在上,她手握兵马,她美丽华贵,可她却无法走近他一步。
甚至连唤他一声都不能。
岳临夕觉出她的异样,立即回身上前,道:“可是有何蹊跷之处?”
她轻声道:“并无。”
岳临夕顺着她的目光探眼看过去,又问:“国主可是认出了那个年轻将领是谁?”
她摇头,利落道:“我不认得他。只是看他打量这山口,怕他一时又策军转上这山道来。”
心口如鼓在擂。
一下一下,又重又快。
很疼。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竟会亲自率这几千骑人马来打头阵,倘是在路上遇个万一,他天子之身将要如何是好!
她狠心欲退,然而那一匹黑骏却蓦然尥蹄转首,他的目光如飞刃一般随风刮了过来。
直落入她眼底。
隔了这么高这么远,他依然望见了她,继而目光一锁,再未收回。
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他看见了她。
可他怎能够在此时此地看见她!
而她孟廷辉,又怎能在此时此地被他看见?
她应该在北戬,应该续享那投敌卖国之名,应该永永远远地消失在他面前,今生不再见。
刹那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往日的沉着冷静也了无影踪。
手心里满满都是汗。
他的出现,打乱了她早已计划好的一切。
她真的没想到,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岳临夕就在她身侧,同她一道望着山下。她不能让岳临夕知道他就是大平的皇帝,否则岳临夕必会派人向来时的邑州拨令调兵,将他这几千人马围死在这一带;她也不能让他发觉这身后山林中藏避着近千寇军人马,否则便免不了一场激战,事态更会超出她所能掌控的范围。
她遂不敢动,亦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挪开目光。她怕他会在下一瞬就做出什么她无法应对的事情来。
可他却只是立在那里,头侧扬,眼明亮,纹丝不动地望着她。
他立在那里望她,他身后数千骑人马的目光亦如火穿风般地烧了过来,一路望向她。
她浑身发热,又发冷,脊背寒湿一片。
他的身形挺拔如万年寒松,又如锋利冷剑,倨傲且坚韧地在下面等着她,堵着她,截断她从今往后所有的路。
纵是她心怀千策万计,在触上他这一身铁甲硬片后,也再无可以施展的余地。
章一四八 谁曰相思(上)
“国主?”
饶是岳临夕再听她的吩咐,在看见此时此刻这种情景时,也少不得会生出怀疑之心。
孟廷辉终于挪开眼,回头瞟了一眼这苍翠山林。
他既然看见了她,就决不可能会放过她。
她不能让他上山来看见这些人马,便只能自己主动下山去。
事已成此,她别无它法。
“事态蹊跷,”她脸上故作疑色,转身冲岳临夕道:“只怕是他看见你我二人在山头上,心中生了疑。倘与其正面交战,我等必会吃亏。不如你我装得坦荡些,策马下山,佯作过路商贾,待你我走后,他们必会退走,到时再让山上的人马下来。”
岳临夕颇疑,迟迟不肯点头。
她生怕拖久了会遭他亲自上山来,遂暗下一咬牙,急喝一声,猛抽了一鞭马臀,纵马沿山路冲驰而下。
岳临夕一愣,自然不敢放她一人下山,顾不得多想便也策马奔下山去。
风扫鬓发,心跳飞快,马儿奔驰腾跃时人也像是要飞出去了似的,脑中陡然闪过以前的许多画面,皆是欢乐,今却惘然。
下了山,还没等她勒马转向,他便已纵马驰至她身前,狠狠替她喝住坐骑,然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她抬眼触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眸底不由一潮。
身后岳临夕亦下得山来,她来不及有所反应,就见那边阵中横冲两骑出列,一前一后将岳临夕夹往一旁。
岳临夕怔愣之后便是大骇,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
她却无言,手微抖着攥着缰绳。
“孟廷辉。”
他薄薄的嘴唇轻动了下,声音不大,可她却听得心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