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林母看着几箱笼的礼物,叹道:“唉,府君也还是讲道理的。”
林犀道:“是太讲道理了。”
林母道:“你现在说话带点夫人的味儿了。”
林犀低头道:“阿娘,是夫人把咱们留下的。”
“嗐,我知道我知道,看得出来谁是主事的人。我给小郎君、小娘子做点针线吧?闲着也是闲着,就是怕人家不稀罕。”
“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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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犀就真的明白了谁才是“主事的人”。
梁玉作坊建好了,就不再紧盯着了,她觉得自己也得继续读书,不给被家里的小孩子给比下去了。袁樵给袁先、林犀上课的时候,她也在一旁听着。林犀初时紧张于“师母”在侧,半天之后,脊背发凉。
同学最知道同学的进度,知道哪一个是自己学业上的竞争对手,对方学得快不快,是不是听说“素以为绚兮”就想到“礼后”,只有同坐在台下听讲的人才能感受到压力。袁先比他学得早,从小条件好,现在学业比他精,这个他不意外。因为他发现,袁先虽算得上俊才,并非追赶无望。“师母”才是可怕的人。【2】
她的基础也不如袁先,但是反应更快,记性更好!林犀原本对自己过目不忘了本领颇有信心,天才总有些过人之处,见别人不如己,不致得意忘形也会更有底气。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这样的人!
【那我还得意个什么劲?井底之蛙很好当的么?如此轻狂,岂是做人的道理?】林犀坐在书案后的第三天即发现了这个事实,不由汗流浃背。
争强好胜光宗耀祖一雪前耻之类的少年热血统统像野道士的黑狗血一样洒在了地上,再也泼不起来。老老实实地听课,听完了老老实实地提问。
下课之后,再老老实实地去补功课。他虽也是自幼读书,私塾的学问毕竟有限,后来家道中落又失学几年,全凭一股聪明才没有泯然众人。此时有了条件,更要加倍的努力。
袁樵的书籍随他取用,他索性就定在了书房里。袁樵也不避讳他,林犀在读书,袁樵就教一双儿女说话,识字。
林犀只觉得这出乎了他的想象——老师!怎么是你带孩子的?师母呢?她不教我师弟师妹的吗?
大概他师母真的是一个“主事的人”了。
师母不长在书房里,读完书还得去管事儿,一天十二个时辰,她也不比别人再多出一刻的光阴来,课业竟没有落下。忙完了还能抽空来让他给读个邸报。
林犀以前从来不看邸报,哪怕他爹还在世的时候,他家也跟邸报没有太大的关系。现在有了,不用他“嫂嫂”读了,“师母”派差派到了他的头上。读邸报是一种新鲜的体现,邸报也是个新鲜有趣的东西,林犀丝毫没有升起反抗之心,承担了读报的任务。
这一天,他举着邸报,缓缓念出来张轨的死讯。
袁樵与梁玉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走了一个。”两人与张轨曾有接触,也算是患难的交情。梁玉道:“派人去看看吧。”袁樵道:“好。”
林犀心道:【看来是相熟的人。】袁樵顺口道:“张老将军是先帝信任的人,我在楣县任上,他曾率军去平叛。”林犀默默记在了心里,想再听两句评论,袁樵与梁玉却又不说了。林犀即读下一条,却是圣人给杞王派了个差使。
梁玉慢慢地听着,脑中勾勒出桓嶷的蓝图,边想边分一只耳朵给林犀,再听他又读出什么消息。
邸报上重大的事件并不太多,若是集中爆发重大事件,才该担心政局不稳。今天就这两条,梁玉听完了,说:“还行。”
林犀也不知道这个“还行”说的是政事还是说他读得还行,索性放下邸报,打算请教一下功课。还未开口,外面一阵喧哗,阿蛮跑了进来说:“夫人!宫使来了!”
这是林犀第一次在袁家遇到宫中来的使者,切实感受到自己的靠山有多么的硬。
宫使只带来一封信,信上只有一行字——我有儿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1】五羖大夫,百里奚,秦国有名的能臣。他是秦穆公拿五张公羊皮换回来的,所以叫五羖大夫。为啥用五张羊皮换呢?因为穆公听说他是个能人,但是在楚国放牛,想派人重金赎回,但是有人劝穆公说,一个老头子就值这个价,如果你如高价,会提醒楚国人,把人一扣,你就要不回来了。穆公就让人拿了市价,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百里奚买到秦国来了。
【2】这是《论语》里记的事。讲子夏读《诗经》的事。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李府君这个人,会做人,会做官,手段也漂亮。
如果犀牛小朋友是个“认清现实”的人,或者是个漂亮蠢货,这就是一段趣闻。写进笔记小说可能还能引人遐想。但是当事人犀牛小朋友肯定不会这样想就是了。
第168章 不复往昔
梁玉欣喜若狂!
她外甥是真有一个皇位等着儿子去继承的!
跳起来之后梁玉才在袁樵惊讶的目光中想起来还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笑道:“三郎有儿子了!”
袁樵大喜!
皇帝有了儿子, 是国家的一大喜事,这意味着稳固, 也意味着一览无余交接班时会少很多麻烦,大臣们会因此安稳很多。于公于私,都值得庆贺。袁樵在地上踱着步, 转了好几个圈儿之后对梁玉道:“邸报很快就会出来了!”
梁玉笑道:“是啊!我先准备着去!一旦消息公布了, 我可要好好庆贺一下。”居丧之家没有什么热闹的活动,皇子降生却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她很兴奋,离京之前宫里只有陆皇后一个孕妇, 算算日子当是中宫之子。这意味着嫡长, 意味着真正的国之储贰,是国本。当然,这是表面上的正经的说法。梁玉心里还有另一个打算——既嫡且长,等闲人就生不出歪心思来, 有歪心思的人也容易被嫡长给镇住。
桓嶷的家庭这就算是稳了!嫡长子可以有效的遏止许多争斗。
【要请吃流水席, 要舍粥, 舍衣服, 顶好再做几场法事祈福……】梁玉飞快定下了花钱的计划, 又想起来:“哎哟!”宫使还在一边呢!急忙招待宫使,再写回信让给桓嶷带回去。她还要准备给新生儿的种种礼物, 以及衣服等。穿不穿的另当别论,心意是一定要表达的。
宫使往来跑这么远又有期限紧着,一路甚是劳累, 但是见“三姨”大家都是愿意的。因为只要来,就不会亏。丧家无酒,除此之外一应都极精致,没有丝毫的不适。宫使也不往驿馆去住,就住在了袁宅。
袁樵还有些疑问:“舍下是丧家,宫使不住驿馆,是否有所不便?”
宫使笑道:“这是圣人吩咐下来的,奴婢们不敢妄度圣意,圣人如何说,奴婢们就如何做。郎君不必多虑。”
梁玉心道:【听着跟有什么事儿似的。】桓嶷越来越像他爹了,越来越有“天威难测”的意思。梁玉是个闲不住的人,桓嶷越这样,她就越想解谜。【难道有什么人要坑我?不然三郎何必这样护着我呢?】
口里却说:“那敢情好,咱们可以多聊聊京里的事了——近来有什么新鲜热闹没有?”
宫使道:“京城的大事奴婢知道得不多,宫里最大的事情就是皇后娘娘生下皇子啦。”
梁玉听他的口气,“皇子”说得极为生硬,仿佛是从“太子”更给改过来的。不由问道:“皇后娘娘母子都还好吗?”
“都很好。”
梁玉又问宫里的其他人,宫使道:“宫里有了喜事,都很热闹。”梁玉又问李淑妃等,宫使答曰:“圣人很关心丰乐公主。”哦豁!挑驸马开始了吗?由阿鸾又想到了美娘,美娘随同梁玉出京,乡居生活反而比萧容还要安静。
【她与阿鸾年纪相仿,也该上心了。过完了今年,阿先回京读书,让他将同窗先考核一遍吧。】
梁玉将京城的情况粗略问了,对照着邸报、亲友书信,将京城的局势一一印证。宫使在袁宅住了三天,也不去城里,也不去拜会官员。三天后,梁玉要送上京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宫使才扛着红包,帮忙押送东西上京。宫使走后,正式的诏书才将将送到李刺史的手上。
【宫使前番来,或许是为了此事。】李刺史知道这是一件大喜事,马上将诏书再下派到各县,又令张帖出告示来。接着,他收拾妥当,打算亲自到袁宅去传达这个好消息。他须借这个理由再与袁府接触一下,也探一探林犀的底。
李刺史回来之后越想越不对劲,发现自己错过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学生不是随便收的,袁家肯收林犀,则此子必有过人之处。李刺史好生后悔,早知如此,当初该与他多说几句话,掂一掂斤两。果真是个天才,必然很快就能察觉,收来当学生这话,并非是客套话。
李刺史一面转着主意,一面想着应对,须得再请袁嵩为自己讨个情。如果可以,李刺史宁愿把一个女儿嫁给林犀。不过现在袁家在居丧,这事至少要等到明年再说。
李刺史换好衣服,主意也拿定了:“备马!”
管家的声音与他同时响起:“府君!”
管家手里拿着一张帖子,是梁玉送来的。她要请客,帮她外甥乐一乐。名单地上有袁家本家,有本地士绅,也有几个官员,李刺史名列其中。
李刺史一看之下,喜道:“这下我可以放心了。”这个时候还给他下帖子,可见并没有记仇,马也不用备了,准备点礼物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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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此时确是没有心情跟李刺史磨牙,第一封信之后,她又收到了桓嶷写给她的第二封信。第二封信是问袁昴与袁英华情况的,袁昴是桓嶷定下的女婿,名字是桓嶷起的。不能弟弟有了名字,姐姐却没有,这个名字依旧是桓嶷给起的。
送信来的宫使依旧是住在袁宅,梁玉还供得起几个宫使,但是每有来使就要住在家里,这让她越发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便在此时,吕娘子的信也到了。离京的时候,吕娘子随行送出老远,最后还是回了京城。她安静了很长时候,原先的本事还在,梁玉离京之后,很需要有一个这样敏感又有些智谋的人在京里盯着。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梁玉是回袁家老宅的,吕娘子这个身份回去太尴尬。
吕娘子也知道这个道理,驻守无尘观一点怨言也没有,信写得比桓嶷还要勤快。一直说京城的局势,对比邸报可知,朝里正打生打死,吕娘子判断桓嶷要把朝廷整个儿换成他的字号。她提供了好些邸报上也没有的情况,譬如黄赞也经常被参,又譬如平王妃的两个小姑子郡主也嫁了,丈夫俱是名门子弟等等。
多数与时局有关,偶尔也杂夹一些吕娘子认为重要的社交信息以及梁府亲戚的情况。
今天这封信却是数月以来内容里第一次直接指向梁玉的。吕娘子于信中写道,我听说君臣犹如夫妻,妻子死了丈夫没有不续弦的,大臣不在身边,少不了往君王面前献媚的人。三娘离京数月,也该考虑一下是不是有人想取代三娘在圣人心中的位置。
吕娘子的话说得挺不客气,将贵戚们踩了一遍,指责这些人“趁虚而入”称她们“效颦”。
梁玉揉揉额角,想要讨好桓嶷,大概会非常的困难,现在再出现的人已经错过了最容易的时光。桓嶷又不是傻子!他与桓琚还不一样,桓琚性子里还有点大大咧咧,桓嶷却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怨不得让宫使住过来。】
梁玉将吕娘子的信烧了,给吕娘子回了一封信,让她稍安毋躁,皇帝是大家的。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能与桓嶷说得上话,那桓嶷这个皇帝当得就未免太寂寞了。又想吕娘子还是有点闲,让她再帮忙去家里看看。又说袁先年底要回京,请她襄助。
回完了信,梁玉忍不住提笔给桓嶷写信。话说得再漂亮,也改变不了似乎是被“挤开了”的事实。给桓嶷写完信,单独送出,她接着又写了给京中亲友们的信件,告诉她们,她在老家拣到宝了,给袁樵收了一个很不错的学生。
林犀来不多久,已能看出天份了。袁樵与梁玉都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不特指点他读书,从现在开始就若有似无地替他铺路了。
梁玉先没有在信里写林犀的名字,留个尾巴勾着人回信来问,她好写下一封信。将信晒干折好,亲自封了火漆,梁玉对阿蛮道:“这个送出去吧。阿犀在做什么?”
阿蛮笑道:“在读书。”
林犀像只掉到油缸里的老鼠,快乐得坦开了肚皮。读书学习极疯,用起功来袁先都要服气的。原本袁先因身世的关系,也是立誓要发奋图强,同窗同侪没一个比他更努力也没有一个比他更高明的。直到来了一个林犀,比他小好几岁,自制力却强得可怕。
梁玉道:“成日死读书,怎么行?忙你的,我去找他!”
阿蛮不放心地道:“您现在是做师母的人了,可庄重些!”
“呸!”梁玉笑骂道,“我什么时候不庄重了?”
阿蛮叹息地去安排人送信,梁玉起身去寻林犀。林犀正在临摩法帖,他以前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上等的书法,字不大衬得上他的人,每天勤学苦练,很大的一部分时间花在练字上了。练得太投入,梁玉来了他也不曾察觉。
梁玉道:“这本事比我就差啦,我可是能一心二用的。”说话声也不能惊醒林犀。梁玉只好在他旁边拍拍巴掌,将他拍回神,最后一个字也写坏了。林犀发出惋惜的叹息声。
梁玉道:“你总这么干不成!跟我来。”
林犀乖乖地起身:“师母。”
“师母也带一个‘师’字,来,我教你点别的。”梁玉眨眨眼,应了阿蛮的担心,果然是不大庄重的。
林犀跟着她到了中庭,惊讶地发现庭中立了个鹄,离鹄不远一张矮安,上面摆满了弓矢。梁玉道:“君子六艺,我虽不精通,但是与吃喝玩乐有关的我还是会一些的。甭总坐着了,你又不是和尚!练过这个吗?”
“不、不曾。”
“那开始吧。”梁玉带林犀就非常随意,顺口讲要领,讲完就等着看成果。林犀很快就掌握了要领,他一边射箭,梁玉还在一边唠叨:“你光知道补读书的功课,哪知道这吃喝玩乐都是功课呢?想当年……”
“啪!”一箭中的,林犀甩甩头,接着练。梁玉的出身他是知道的,今上的外家,不是什么新闻。但是乡下土包子进京之后的经验他是不知道的,这些都是弥足珍贵,是梁家拿十年的时间从被指指点点、被白眼里得到的,免去了林犀的许多弯路。
林犀听得非常的用心。
梁玉一边讲了一回古,又说起了宴席,说林犀还有许多东西要学。最后不经意地说:“过两天开宴,李府君也要来。”
“咻——”箭矢带着尖利的啸音飞了过去,脱靶了。林犀颜色不变,又拣起一只箭来,搭好,拉弓,射出。这回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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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刺史给林犀的印象是很不好的,但是梁玉与袁樵不同,她对所有人身上的长处都能很平静地接受。受了她的影响,待到开宴这一天,林犀与袁先一左右侍奉在袁樵身后的时候,再见李刺史,已能目光平和了。
场面很大。
袁樵与梁玉是主人家,同奉杨夫人高居上座。袁嵩等长辈与李刺史则坐在较高的贵宾的位置上,袁氏家族的子弟穿梭其间侍奉,仆役等只负责上菜一类的活计。
李刺史略略放心,梁玉说请吃雄黄酒,他当时认为梁玉是敷衍——端午才吃雄黄酒呢,差不多得两个月开外了。如今不同了,他提前一个月受邀吃酒,便以为事情已经揭过去了。他还有一桩心事,今上考核官员比先帝要严,每年进京都是一种挑战,如果能有一个代为缓颊的人,日子无疑会好过许多。
梁玉不管他这心意,凡她接触的地方官员,一多半儿都是想要“美言几句”的。她留李刺史另有用意,一则不显自己跋扈,二则李刺史身上也有许多值得借鉴、吸取教训的地方。
两人都别有用心,相处竟也十分愉快。席间,不止袁先、林犀在侍奉宴席,袁氏家族的一些子侄也都在。袁氏虽是名门望族,却也有不那么风光的子侄。地方官员要依靠大族维持秩序,大族的子侄辈也需要本地官员的赏识。梁玉的宴请提供了这样的机会,袁氏宗族早忘了她是暴发户外戚出身来的。